凌峰看着自己外孙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头转了过去,淡淡道:“这个雪字,指的就是你的母亲,阿雪。她十四年前,为保北境安宁,与索伦大军拼死搏斗,战死沙场。当地人感念她的恩德,为她建了这座亭子,望她魂魄有知,常来看望。”</p>
这番话就如惊雷炸响于耳际,凌萧一下子呆住了,再举头环视这间破败的凉亭,就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全部不听使唤地逆流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自心头升起,绕过后脑,逐渐聚集在鼻尖。</p>
他一向颇为喜欢这个亭子,每每路过时都会忍不住下马歇脚,哪怕不累也会略站一站。先前以为是这里风景好,现在才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这座亭子的名字里,藏有他母亲名讳的缘故。他默默看着身边的红柱,一寸一寸地细细看着,生怕漏下了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柱上,金红相叠,酿出一丝世外的绮丽来,仿若有灵,在细碎的光阴里轻舞。</p>
凌萧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听外祖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你母亲,当年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去世的。”</p>
他闻言又是一惊,一下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远方。</p>
凌峰指着远处一片茵茵绿草,对他道:“那年阿雪与我率军初到此地,也是春末时节,此处也是山花烂漫,美不胜收。你母亲当时已经怀了你,一反常态,格外的多愁善感,偶尔得空,便爱在这山坡上采撷野花。一点都不像个将军,反倒像是闺阁女儿一般。”说着,他轻轻笑了一下。</p>
凌萧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战甲,却温柔慈爱,坐在草丛中手捧着一大束野花,正冲着他遥遥微笑。</p>
他小时候时常幻想母亲的形容。见到别家的女子篦头,临窗揽镜,温婉秀美的模样,他就会幻想母亲当年坐在窗前梳妆的样子。看到别家的女子春游时三三两两结伴,于湖上泛舟,语笑嫣然的样子,他也会想,不知母亲当年是否也有这样的玩伴,她们在一起又会谈些什么。</p>
他从未见过母亲,所以在幻想中,母亲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但除了五官之外,其余的细节他都能想象得一清二楚。无论是色彩艳丽的衣裳,还是繁冗复杂的头饰。尤其是她们的手。他最爱幻想母亲的手,每每看到别的母亲抚摸自家孩童,他总是心生羡慕,希望深夜里,也能有这样一双手来安慰自己,抚摸自己的脸颊额头,让自己不要害怕,因为有她在身旁。</p>
眼眶一热,他忙偏过头去,不想让外祖看到。自七八岁后,他就已经很少做这些小儿情态了,却不想今日猝不及防,被外祖勾起了思绪。</p>
“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尤其是眼睛。”外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他转过头来,就见外祖并未看他,而是望向远方那片绿茵,目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p>
“当年与索伦一战后,这里整片山都秃了,花草都没了,血染了满地。尤其下雨之后,地上的积水从来都是红色的。”外祖喃喃道,“你看如今这花木如此旺盛,不知是当年受了多少血肉灌溉的缘故啊......”</p>
“老爷,前尘往事不可追。”辉叔走上前来,打断了外祖的喃喃自语,“咱们还活着的人,要多向前看。”</p>
“是啊!”凌峰抹了把脸,又举起酒杯,略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萧儿,”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凌萧道,“明日就要回京了,再要看这北境的大山大河,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京城不比这里宽广,皇权贵胄,鱼龙混杂,有心思的人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也多。你如今大了,要留神。”</p>
凌萧心中一凛,颔首道:“孙儿谨记。”</p>
凌峰闻言,又慨然一笑,道:“不过,倒也不用太过小心!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最重要是随心而动,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说完,他起身对蒋辉道:“收拾收拾,回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不好耽搁了。”说完,他又回头问凌萧,“你呢?”</p>
凌萧也站起身来,俯身一礼,道:“外祖先走,孙儿还想再多留片刻。”</p>
凌峰点点头,又嘱咐了句:“你也早些回家,不要逗留到太晚。”</p>
凌萧又行了一礼,想了想,道:“外祖也要注意身体,此行路远,您一人上路,切莫忧思过甚。”</p>
“行了。”凌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便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p>
凌萧又独自一人回到凉亭,远远望着远方那片绿草。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几个跳跃的距离,明明很想去那里瞧瞧,可他就是不敢迈出那一步。低下头,那杯自来时就斟好的酒依然在原处放着,在夕阳下缓缓漾出细波。他轻轻拈起酒杯,学着外祖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琼浆入喉,辛辣的滋味弥漫开来,涨得他双目发涩。他之前喝酒都是因为好奇,加上同伴的撺掇,除了味道冲口之外,从不觉得酒有什么不一样的,也不明白为何有人嗜酒如命。可今日,他却觉得这辣人的酒,别有一番苦涩。</p>
是夜,凌萧房里的灯直燃到第二日丑时才灭。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屋的灯火彻夜通明,两位主人更是一宿未眠。</p>
凌夫人握着凌峰的手,倚在他的肩头,一倚就倚过了满夜星斗。两人默默无言,一肚子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都觉得无需再提。终于,窗纸蒙蒙亮了起来。夫人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你这直爽的军将都九曲回肠,当了一回谋士,好容易引得太子上钩,一家人从京里解脱出来。这才逍遥了几年啊,如今圣上一句话,就又要回去了吗?说什么惊梦少眠,睡不好去找太医啊,你是会开药还是会施针?这种事,找你有何用处?”</p>
她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凌峰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缓缓道:“好了,好了,不气了。六郎......皇上也只是拿身子当个借口罢了。”</p>
“我知道。”夫人气鼓鼓地道,“可我就是不想回去。”</p>
“唉,为夫又何尝想呢?京里局促狭窄不说,人心诡诈,吃饭说话皆要留心,每日里还要早起上朝,听那帮老头子啰嗦。唉,哪及这鹰城天高地阔,任意自在啊!”凌峰叹道。</p>
“咱们就不能不去吗?”夫人不甘心道,“圣上说他失眠惊梦,你也说你旧伤复发,不宜长途跋涉,不成吗?”</p>
“呵呵......”凌峰低头看了夫人一眼,笑道,“又耍小脾气了。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胡说的,何况是对我。依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的心神不宁了。”</p>
“现在才担忧,岂不太晚了吗?”夫人不豫道,“六年前你就告诫过他,让他提防太子。可他呢,不仅不听你的,还明里暗里斥责你挑拨是非,干涉他的家事!那现在又担心些什么?!”</p>
“唉,”凌峰叹道,“都说夺嫡险恶,可六郎年少时偏没经历过这个。先帝荒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先帝驾崩后立即继位,无丝毫阻碍,又哪能体会皇子夺嫡的惊险呢?况且他这人重情,又重祖宗规矩,自以为早早立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哪知这太子不甘寂寞不说,其余皇子也心比天高,对皇位虎视眈眈。本可早早察觉,将势头扼杀在萌芽里的,却被他生生耽误了这许多年。唉,如今再想压制,却不那么容易了......”</p>
“谁让他生那么多儿子的?”夫人又气道,“先帝就他一个养活了的儿子,他可倒好,一口气连生十几个!这么多儿子,那还不生来就是讨债的吗?”</p>
“呵......”凌峰被她逗得一乐,笑道,“好了好了,不气了。我了解皇上,他这人心气傲,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会向我低头的。这次他肯这般服软......六郎啊,他是害怕了,才想招我回去坐镇。这时候我若弃他不顾,岂非太让人心寒了?”</p>
“那当年......”夫人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把话咽了下去。</p>
“不光我,”凌峰继续道,“估摸着,老齐那边不日也要得到消息了。东陵那边远,地势陡峭不好走,消息要传得慢些。唉,这旨意一来,他在东陵的好日子也要到头喽!”</p>
“你呀,先顾着你自己吧!”夫人嗔道,在他腰间轻轻捏了一把。</p>
“哈哈哈哈......”凌峰笑着捉住她的手,又道,“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半辈子都征战过来了,怕他几个毛头小子作甚!”</p>
“好了好了,空坐了一夜。离出发还有几个时辰,你快躺下,稍稍眯一眯吧!”夫人轻轻白了他一眼,看看天,想着他今日启程的辛苦,终究软下心来,服侍他缓缓睡下了。</p>(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