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痛楚加剧了。
杜恒霜痛得视线模糊起来。
她知道,她身体内的那把刀子,已经把她劈成两半了,她的灵魂和身体分离,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中,俯视着自己躺在铺了蒲草的长榻上的身影。
她听见诸素素惶恐的大叫声,看见她在用力拍打着她的双颊:“杜恒霜!你给我醒醒!你不能现在晕过去!杜恒霜!想想你的孩子!你已经破水了!孩子在你肚子里,最多只能再待六个时辰,再不出来,他们和你都会有生命危险!……”
杜恒霜心裏一紧,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要下去,回到自己的身体裏面,可是那里好像有一层隔膜,将她和她的身体隔开,她看得见,却触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杜恒霜模模糊糊地想着,不过脑子里又有一丝庆幸,因为她现在这个样子,感受不到一丁点痛楚了。
而刚刚那股钻心地,将她整个身体活活劈开的剧痛,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就是那痛,在阻挠着她,不许她再回到自己身体裏面。她知道,她一回去,那痛就能活活要了她的命。而她,现在还不能死……
好吧,她到底该怎么办?她还有六个时辰,可以好好想一想。
杜恒霜发现自己轻飘飘地,渐渐远离了这间屋子,从紧闭的大门飘了出去。
她看见慕容兰舟坐在正房,轻声嘱咐着侍女。有侍女坐在劝她去歇息,慕容兰舟执意不肯。
杜恒霜满怀歉意。她知道慕容兰舟身子弱,虽然被诸素素治好了喘疾,可是她幼时家贫,底子太差,如果休息不好,还是很容易生病,就飘飘荡荡上前,想劝她去歇息。
可是她伸出手,看见自己近乎透明的手臂,从那侍女旁边穿过,落在了半空中。
她们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杜恒霜讪讪地缩回手,一转身,就离开了中堂,往门外飘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廊庑和抄手游廊、穿山游廊上都点起了灯笼,照的院子上下亮如白昼。
她在人群中穿行,浑然不觉地离开了萧家。
在门口的时候,萧泰及只觉得一股寒浸浸的风从他身边刮过,吓得他跳了起来,踌躇半晌,还是赶紧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杜恒霜飘荡在长安城上方,不知道往何处去。远处似乎有一处灯火,在召唤着她。
如有吸力一样,她被那股奇特的感觉牵引着来到那个地方。
这是一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宅院。
她好奇地飘了进去,看见亮着灯的屋里有两个人,两个她很熟悉的人,金姨妈和陈月娇。
杜恒霜笑了,想进去跟她们打个招呼,可是却在要踏进门槛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她看得很清楚。
迎着闪烁的烛火,金姨妈的背后,只有一个影子。
而陈月娇的背后,却有两个影子!
那两个影子一浓一淡,而有些黑色的东西,正从那浓的影子上面,往淡的那个影子上转移过去。
所以浓的影子,在逐渐变淡,而淡的影子,在渐渐变浓。
更惊讶的是,杜恒霜看见,那浓的影子的样貌,跟她曾经见过的那个要驱赶她灵魂的魂体一模一样!
而淡的影子的样貌,就跟陈月娇本人的样貌一模一样!
尘封的记忆渐渐开启,杜恒霜想起了那一夜,她差一点被那个凶恶的魂体赶出身体外的遭遇。
她记得那中年仆妇苍白的脸色,对自己说:“大小姐,您今天救小儿逃离大劫,我感激不尽。我寿元已尽,特来向大小姐报恩辞行。大小姐本会在四年之内有劫难,还请大小姐擅自珍重,一定要活着!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能寻死。你一死,就会有邪祟入体,占你身躯……”
“大小姐,我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害你的。你只要记住,凡是看见有重影之人,就要防之又防。我法力有限,只能提点这么多。今大限将至,言尽于此。——大小姐,我只能帮你最后一个忙了。”
杜恒霜脸上显出挣扎之色。
“不能死,我不能死。”
“看见重影之人,要防之又防……”
杜恒霜悚然而惊,再看向那屋里。
陈月娇就是有重影之人!
杜恒霜认出来,她的影子之一,应该就是那一夜,想要占她躯体的那个魂体!
杜恒霜被这个认知惊得倒退两步,飘飘荡荡又融入到夜空之中。
她感到惊惧、惶恐,下意识想见萧士及,她有一股强烈的愿望,要见到萧士及。因为她害怕,而只有在萧士及身边,才给她安全感。
她想去找萧士及,有非常强烈地渴望,想要看看他,到底怎样了。心念一动,她就从原地消失,来到了东部郴州。
茫茫的荒野之上,无数的尸体横七竖八,敌我难辨。秃鹫在夜空之中盘旋,寻找着可吃的东西。
黑沉沉的雾气里,杜恒霜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层淡淡的红光包裹,所以她在阴阳两世穿行的时候,不为人知,也不为神觉。——她只看到她想看到的人。
“霜儿!”在战场上枕戈而睡的萧士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喊,从睡梦中惊醒,猛然发现远方层层的包围圈似乎出现一个空隙。
“那边,趁夜突袭,然后杀个回马枪,直捣刘黑达的老巢。不亲自砍下他的脑袋,我的萧字倒着写!”萧士及迅速唤醒兵士,整肃人马,如鬼魅般穿过了刘黑达的防线,然后稍做补给,便神兵天降一样杀入刘黑达的府邸,将他斩首,全府上下数百余口,都被萧士及俘虏,押回毅郡王的营地。
杜恒霜听到萧士及的大叫,万分惊喜,就要扑过去,可是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拉扯,她再也难前进一步,身形一晃,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裏面。
随之而来的剧痛让她霎时清醒过来。她知道,刚才,她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在梦里,她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大小姐,您可终于醒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要保存体力,要聚精会神,您怎么能就给我晕过去呢?一晕就晕了快两个时辰……”诸素素唠唠叨叨地怕打着杜恒霜的脸,将她的小脸拍的通红。
杜恒霜含含糊糊地张嘴:“别打了,疼……”
“疼才好,疼你才能清醒。”诸素素不客气地道。
杜恒霜想反驳。疼不好,疼会让你生不如死,丧失生存的勇气。就算你的意志想坚持,你的灵魂也会为了自保,而放弃你的身体……
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肚子里的宫缩越来越有力,她被两个稳婆架着腿,让她不断吸气呼气,跟着用力,要将肚子里的孩子挤出来。
杜恒霜只觉得一阵大力自发地从她肚腹中涌出来。
身下一松,她听见稳婆高兴的声音:“生了!生了!”
诸素素严厉地提醒她们:“不能放松,还有一个!”
杜恒霜打起精神,顾不得去看刚生出来的孩子,身下再次用力。
又一阵轻松,这一次,她是彻底解脱了。
“又生了!又生了一个!”又一个稳婆抱着孩子大叫。
哇哇嘹亮的婴啼在耳房里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