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维校庆那晚,学校里的烟花落满天际,从礼堂方向升起的光亮,像星辰般璀璨又像晚霞般绚烂,染红了曼哈维的半边夜空。
而陆疾当夜就做了手术。
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概率,他是那幸运的二分之一。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帮陆疾做治疗工作的Jer是基督信徒,巡视病房时抱了抱陆疾,并祝愿说:“陆,你要知道,当我们的心理出现问题时,身体自然会跟着适当分担一些负担,那是仁慈的主希望你能轻松地熬过去。”
陆疾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是小叔陆然来接的他,黑色跑车一路驶过林立的高楼,远离了豪华热闹的州中心广场,他们走的是能看见金融大厦的那条中心路,车子沿着转盘拐过两个路口,就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下的曼哈维沙漠。
柏油马路笔直,他们的车沿着沙漠的边沿疾驰而过,在看到那片苍茫黄褐色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时,陆疾原本悠闲敲打着车座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尽头现出了绵延到天尽头的沙丘,这沙漠对他来说明明并不是很熟悉的地方,可是有一瞬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从自己的胸腔处传来了密集成一片的痛意。
陆疾的手指不断收拢,于是他只能狠狠抓着胸口,借以外力驱走这种难以言说的痛。而痛意仅仅出现了一刹那,车子很快就离开了沙漠边沿。
半小时后,他们到了唐人街,这裏随处可见国人经营的米其林餐厅,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在商贸步行街碰到几个娱乐新闻里出现过的明星,而陆疾小叔的别墅就在这裏。
这场手术给陆疾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小叔陆然似乎对他不再那么排斥。开始停药的那天,陆然问他想不想回国看看。
他愣了一下说,还是再等等吧。
等什么?小叔问。
是啊,他在等什么?
日复一日从混沌梦境里醒过来的他,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他也想不明白,原本试衣服的动作停下来,抬头看试衣镜,镜子里的那人有着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身材轮廓,眼睛有些暗淡,双唇也有些发白,此刻正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他知道自己是大病初愈。
陆疾端详着自己越发消瘦的脸庞,说不上为何,突然有种想砸那镜子的冲动。然而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过,带来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双手攥拳,嗅着那恬静悠长的味道,突然而来的暴戾才缓缓从身体血液里消退。
很熟悉的……味道。
晚饭时问了阿姨才知道,那香味,来自他行李箱里的香水。
他在房间里找到了那瓶管如口红形状的香水,那香水瓶身精致而小巧,系着蝴蝶结的瓶盖印着的logo是YF。
YF主打少女市场,包装习用粉色系。
就算药物让他的记性变得很糟,可是他也清楚,那应该不是他的东西。
用着粉色玻璃瓶香水、在曼哈维和他有过接触、关系也许很亲密,不然香水不可能在他这裏,所以它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女生。可是这样的朋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私下去看了心理医生。
其实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场手术虽然排除了他身体里的隐患,但他心裏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就仿佛心上有个地方缺了一角,每日都在呼呼地漏着风。
那感觉像是心上住了一个看不到面容的影子,它模糊了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很聪明地不去打扰到他。
如同这个蛰伏了好一阵子……习习用YF香水的影子潘多拉。
纽约州最出名的心理医生似乎对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司空见惯,戴着眼镜的华人医生说,他有轻度臆想的症状。
“你对外界交流明显有抵触心理,在这一点你的家庭似乎给你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影响,但人都是群体性动物,如果内心的忧虑不排遣出来,你心裏的那个世界就会来满足你的需求。”
接着,他又举了着名摇滚乐手科特•柯本的例子,长期不稳定的家庭环境让他依赖上了自己的朋友博达,可是这个朋友却是他虚幻中的臆想。
所以那些突然从脑海中闪过的片段式的画面,不过是他记忆里幻想出来的一部分;而那些因某一时刻的走神而感到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只不过是身体因外界刺|激而加剧的反应。
医生并没有分析出那个莫名其妙的影子。
从医院出来后,陆疾去了曼哈维学校。那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几栋高楼寂静地林立着,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教学楼下站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女生,只见她拦住了一个没戴名牌的男生,拿着记分册低头写着什么。而后记分的女生抬头,似乎是看见了他,随即扬了扬佩戴的肩章,表明自己的身份。
“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
“你是……陆疾学长吧?”女生兴许是见过他登在大厅的照片,把他认了出来。
陆疾的视线定在了那张表格的右下角,女生在日期旁边,留下了签名。
女生扫了一眼然后解释起来:“学长你不知道,有好多学生其实都不服气被扣分,所以我就留了自己的名啦。”大概像是电视里那些特级杀手,所过之处不仅不消灭罪证,反而会留下线索故意留名——就像是之前带着某人特有痕迹的高傲举动。
女生挠挠头,突然不好意思地说:“上一届的纠耳耳部长就是这样,我在模仿她呢。”
本来没当回事的陆疾刚要告别,却看到女生在记分册下压着的一沓厚厚的旧表格。他拿起来随意地翻了翻,居然还有上一届的案底,最后几页里,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那个笔迹熟悉的名字。
“陆疾周二迟到,扣三分。”
“陆疾缺席艺术指导测试,记过一次。”
“陆疾周一无故旷课,扣五分。”
陆疾的旁边,都挨着一个名字,密密麻麻,横贯了那几张表格——纠耳耳。一张张、一行行,全都是这个人高调的签名。
是谁带着张扬的笑容肆意威胁,可是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很漂亮:“陆疾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说话再这么大声,待会儿马克又要下来揪你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