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2304 字 2个月前

“我说你天天跟在后面监督我也就算了,还要跟老师打小报告,喂,姑娘,这做人不能这么没原则吧?”耳畔又传来另一个人的挑衅问话,那应该是他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世界就在那一刻退去了所有繁华外壳,仿佛一瞬间就突然变成了苍茫一片且寸草不生的荒原,他站在那片荒原的中心,宛如失聪且目盲一般。

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人是谁……又为什么……似乎和他关系那么要好?

陆疾手指微微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努力在压制着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

满心思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纠耳耳”打断,所以他并没有看到位于教学楼后的灰色建筑,之前原本的医务区如今已被隔离了起来,黄色警示带下是坍塌的楼宇和大火之后的废墟,那是很久以前出过事的曼哈维所做出的紧急处理。

那天小叔陆然很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看到满屋的狼藉,小叔皱着眉,面上含霜:“你这是要做什么?”

被质问的当事人坐在沙发上,他的脸笼在昏黄的灯光下,全身绷紧的线条如静坐的雕塑,脸部轮廓带着某种无言的孤寂。听到陆然的问话后,他缓缓勾起嘴角,眼睛很专注地盯着陆然,然后笑了一下:“陆然,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陆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见陆疾缓缓从沙发上起身,然后微微弯身,以一种很优雅的动作双膝触地,跟着就跪在了自己面前。开司米白色浴袍盖在陆疾的身下,衣角散开在地板上,陆疾的脸很寂静,看起来像极了欧洲中世纪丢了佩剑的少年肖像画。

陆然看着少年狭长的眼睛,那双和自己的大哥一样漆黑的眼睛,此时正透出某些其他的情绪,少年的笑容从他嘴边扩散却从未到达眼底,那让他看上去似乎此刻……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开玩笑玩闹。

陆然愣了一下,然后掏出手机给医生打电话:“乔医生吗,你好,我是陆疾的家属,陆疾现在的情绪好像有些……”

话没说完,陆疾就打断了他的话:“别找医生了,我现在很清醒,没有任何问题。”他看着眼前和他拥有同一脉血缘的男人良久,继而缓缓出声,“听说你一直以我爸爸为榜样,不能忍受他的人生出现一丁点的败笔,所以那场意外发生之后是你联系了媒体,依旧将他和我妈都塑造成了见义勇为的英勇记者。”

陆疾顿了顿,突然又笑了起来:“而作为他优秀人生中唯一一处疏漏的我,和你们家唯一的关联也只不过是继承了一个陆字。我爸意外地没了,所以你不得不照顾我,给我钱花,带我看病,这么一个被你藏着掖着生怕拖了你们陆家后腿的我,你到底是有多么厌恶呢?”

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听不出陆疾的情绪。

“不过,从我爸妈死后我都没能去烧那三炷香的那一刻起,对于老天这些莫名其妙的赏赐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所以你怎么讨厌无视我都没关系,因为有时候,连我都会看不下去自己的这张脸。”

陆疾微微仰头,目光落在墙壁的一片虚无处,说到赏赐时,他甚至还弯起嘴角笑了笑。

因为面前这个男人的插手,他没有送父母最后一程;因为这个男人对他的漠视,心智未全时他患上了最该死的病。

而如今呢?如今他做了手术,宛如尘埃已落定。其实没有人知道那场手术的时间很漫长,没有亲身感受过死亡的人更不知道他是在最险恶的生死轮回边走了一圈。

麻醉针刺进身体的那一瞬间,他咬着牙,努力抗拒着从身体里每个毛孔袭来的困意。

他还没问清楚,还没问清楚倘若这次新生的机会是以纠耳耳的自由为代价,那他宁可什么都不要。

可是来不及了,他挣扎着抬起手,张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那个握针的护士就已经将一支大剂量的麻|醉|药缓缓推进了他的身体。

最终,他还是陷入了沉睡。

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亡国的王子。在战争的硝烟中,他的臣民四处逃散,花园城堡开始坍塌。穿戴整齐的小孩站在圣坛上,唱的不是《欢乐颂》而是亡者的祭歌,穿黑袍的巫婆将地图扔进了火炉,而他同时弄丢了白马、佩剑和心爱的姑娘。

弗洛伊德说梦是人潜意识的流露,在那个滑稽而悲伤的梦里,因他被送上断头台的姑娘变成了纠耳耳。

那个梦绝望又悲伤。手术台上的最后一个小时,在输氧器的嘀嗒声中,他眼角的泪缓缓渗出,在手术台明晃晃的灯光下无处遁形。医生抬起手,看了一眼,继而又埋头开始做伤口缝合。

等到他最后终于醒来时,身边的人却对纠耳耳只字不提。

于是,他再也没有梦见过纠耳耳。

其实一切也很好了。身体开始康复,结束了在曼哈维的课程,和小叔的关系日渐缓和。健康、自由和亲情,他之前最匮乏的如今都得到了补偿,可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心裏有某个地方有了缺失,而那一部分会永远安静地留在曼哈维的沙漠上。

服用了太多精神类镇静药物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他只记着某些断断续续的对白,只记着心裏最深处有个模糊的影子。

用着YF的影子,会和他玩笑的影子,是他想破脑袋都记不起来的影子。

直到看到那些贵重如珍宝的签名,张扬的字迹力透纸背,她的字如人一般骄傲。

纠耳耳,纠……耳耳。

喊什么喊呀,我这不是在等着你吗,谁让你每天像个老头子一样动作那么慢,活该被罚站……

就这样多好。

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多好。

他多希望她可以像以前一样转过身来,翻着白眼说一句“陆疾你好烦”。可是是他,偏偏是他把纠耳耳变成了只能出没在灰暗里的影子啊。

如果回到那场混乱的梦里,只要他的姑娘依然高傲地站在高台上,只要她依然是长裙逶迤拖地,就算让他再次变成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病人,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他们都知道对不对?

可他们居然全都瞒着。

而他还该死的真的以为她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在脑袋里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陆疾抬起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意,直到紧紧攥着的手指深陷入掌心,带来足以让他清醒的痛感:“既然我都说了冲我来,可是你又做了什么,你和乔老师那个女人你们又一起做了些什么?”

手术后大脑混沌,失去记忆不过几天,或许这在陆疾日后漫长的人生里都不值得被提起,但仅仅就是在他被刻意保护起来的这几天,为什么她却没了消息?

陆疾看着陆然,最后几个字带着颤抖的尾音,在问题终于问出口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因浓烈的情绪而迅速充血变红:“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把纠耳耳……带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