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纠耳耳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初见陆疾那日,少年低沉动人的歌声。
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在见识过了更多面如冠玉的男子后,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隐在记忆深处的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孔。
大概曾有幸看过陆疾唱歌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耀眼的少年。
那时,台上戴着半张面具的少年一出场,立刻引来全场欢呼,呼声震耳。也就是在那阵海潮般的欢呼之后,在舞台灯光的闪烁下,少年的面具突然被同台的女生掀了下来。
那个女生就是从机场一路跟踪而来,要带陆疾回学校的纠耳耳。
两弯眉画远山青,少年的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看到同伴突如其来掀下他面具的动作,他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便一脸懒洋洋地等着女生下一步的动作。
于是纠耳耳摘下面具后所看到的,就是这个少年身上所特有的骄纵肆意的模样。
而她的动作在台下一览无遗,于是观众们呆愣地看着舞台上的这一幕,全场都寂静下来。只有学生会的Leslie在看清面具下的脸后松了口气。台上站着的的确是陆疾,他们跟了一天看来是跟对了。
纠耳耳在全场人的错愕里伸出手,露出一个模范生该有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陆疾是吗?你好,我是曼哈维学院乔老师的女儿,之前给你打过电话。”
陆疾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笑得八风不动。
这就是他们相识的开始,美好得宛如一个不真实的故事。而纠耳耳和陆疾两个人的羁绊,是从陆疾来曼哈维学院那天开始的。
那时九月酷热,曼哈维机场正因开学季的到来忙碌着。
机场大厅里,短发男生穿着黑白校服,那正是Leslie同学,只见他急匆匆地从售水机前走过,学霸纠耳耳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Leslie坐到她旁边,灌了一口水:“那个新生呢,还没到吧?”
纠耳耳正安静地看着《电影简史》,她剪着齐耳短发,面容沉静,听到问话后她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璀璨灵动如辰星:“还没来,说是航班延迟了。”
纠耳耳穿着规矩正式的校服,修身衬衣外罩卡其色马甲,衬衣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后,精致的剪裁让修身马甲看起来笔挺许多。她没有穿校裙,只是简单地搭了一条男款的西装长裤,整个人既漂亮又帅气。
她就读的曼哈维是加州的一所华人贵族高中,学校里的大多数学生将来都有可能是国际一流大学的佼佼者,原本昨天已经开学,但今天还有个学生没来,老师临时有事,就拜托了纠耳耳来接人。
纠耳耳合上书:“有他的资料吗?”
Leslie把笔记本递给纠耳耳,照片一看就是旧照,上面的少年留着利落的短发,眉目清晰,笑容明朗。
陆疾,国内就读学校对其资料保密,父母具体信息不详,叔叔在纽约经济区任职。一年前,陆疾曾住院进行秘密治疗,不久前才刚刚出院。
纠耳耳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纸上良久,“父母不详”几个字简直要被她看出背后隐藏的故事来。在他们学校里,学生大部分都是华裔,他们会花大把的钱来学艺术,将来有可能也会往国际上发展。而新来的这个,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纠耳耳知道,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是因为被学校里的乔老师收养做了女儿,所以才跟着进了这所被称为艺术殿堂的学院。
不一会儿,广播播报航班,AK47次到了,乘客们络绎不绝地从出口走了出来。Leslie举起了纸牌,率先跟陌生同学打招呼,那上面是纠耳耳写好的问候语。
“陆疾你好,曼哈维学校欢迎你。”
有几个小孩打闹着走出来,眼看其中一个小女孩就要被同伴推倒,纠耳耳过去扶了一把,还没嘱咐后面的父母把孩子看好,就突然被身后人踩了一脚。纠耳耳回过头看,一个背着单肩背包的男生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男生双手插兜,身形纤长,黑色兜帽衞衣上有只独角兽Logo。他一边摘下耳机,一边看着纠耳耳,帅气的脸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乌黑幽深的眼睛微微眯起,冲纠耳耳露出一个致以歉意的微笑:“对不起。”
讲中文,是中国男孩,纠耳耳注意到他耳畔戴着一枚小巧的耳钉,听到对方诚恳的道歉后,她下意识地摇头:“没关系。”
背包男生抬头扫了一眼旁边的纸牌,随后便大步向出口走去,只留下一个潇洒帅气的背影。二十分钟过去,工作人员告知他们这一班客机的乘客都已经全部走光。
但是新同学陆疾始终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已经去学校了?”Leslie嘟囔了一句,去跟乔老师反映,不一会儿,才又举着电话跑过来,电话那头的乔老师要同人家女儿直接交流。
“耳耳,妈妈忘了跟你说了,陆疾家长反映过,说他抵触家长和学校的心理非常严重,经常干一些……让大人很头疼的事,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在陆疾手机上装定位系统。现在已经确定陆疾下飞机了,我联系了他叔叔,待会儿把他现在的定位地址和手机号发给你。”
“那我再去找找。”纠耳耳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耳耳。”乔女士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突然放低了许多,“昨晚的事,妈妈也很难过,你知道的,妈妈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妈妈保证……这样的事再没有下一回了。”
纠耳耳站在大厅听着,人声嘈杂,她的心裏却渐渐归于寂静,她不说话,空闲的手指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手臂。
“你妈怎么说?”看到纠耳耳蹙起的眉头后,Leslie连忙改口,“乔老师怎么说?”
纠耳耳把手里拿着的书扔给许牧野,冷冷笑了一下。能怎么说,说这个叫陆疾的大概不怎么喜欢他的新学校,所以居然从她眼皮底下溜走了?
她将手机贴在耳边,按乔老师发来的手机号打了过去。她想知道有多少像这个倒霉新生一样的人,总喜欢抗争一些自己抗争不过的事情。陆疾的电话一直没人接,纠耳耳连续打了好几个,男生略带低沉的声音才懒懒传出来:“Hello?”
“你好,请问你是陆疾吗?”
对方懒得回应,直接问哪位。
“我是乔老师的女儿,来接你去曼哈维学校,现在还在机场,请问你现在在哪里?”
“你等一下……”陆疾那边很吵,不时还有人在叫喊着什么,电话里窸窸窣窣的,安静了一会儿,那人大概走到了角落,又接着问,“你们学校的人现在还在机场?”
“对,我们本来要接你回学校的,却没有看到你……”如果你能够配合的话,我们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了,纠耳耳保持礼貌,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那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是乔老师的女儿。”
“乔老师的女儿?”
“对。”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等纠耳耳说完,陆疾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纠耳耳再打过去时,那边的人干脆关了机。纠耳耳丢下电话,无名火从心裏突起。
临近傍晚时,他们按学校给的定位跟踪来了附近的商业街,纠耳耳抬头一看,面前赫然是家音响店。店门上伶仃挂着几块木牌,上面是各种语言的涂鸦,高分贝的音乐正从裏面飘来。身后跟着的Leslie说他常来市区,他知道裏面有一个摇滚小剧场,会有一些乐队在这裏进行排练演出。
与此同时,乔女士发来了陆疾的近照,照片画质不清,一看就是偷|拍。
照片上的男生穿着长风衣,正在等红灯过马路。像是感觉到了相机的存在,那一刻男生似是突然间转过头,衣摆便瞬间被风扬起。
面对偷|拍自己的镜头,他扬起一边的嘴角,笑容古怪而轻蔑,于是镜头在那一瞬间定格。
怪不得没找到人,看到这张照片,纠耳耳只觉得Leslie搞来的那张旧照根本是另一个人。一个正在开朗大笑,一个却只会戏谑地盯着你看。
几年的时间,一个人的反差怎么这么大?
这个叫陆疾的家伙是去火星上脱胎换骨了吗?
纠耳耳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上面的陆疾眼神狡黠,像是早预料到此刻正有人找他找得焦头烂额。
“这家伙……表情这么丰富,看来兴趣广泛易变化。”研究着照片,纠耳耳直接就丢出分析结果。乔女士主修心理学,是这方面的翘楚,跟了她多年的纠耳耳也有些涉猎,这人一看就知道不会是很“乖”的学生。
此刻陆疾的目光穿过相片,直直地看到了纠耳耳的眼里,仿佛在嘲笑正端详这张照片的人。纠耳耳心裏有些不爽的同时,还莫名觉得这个男生似乎有些眼熟。
她率先走进了店里,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店很具欺骗性,楼梯直通地下室,裏面的空间差不多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都在喧嚣,电吉他夹杂着歌声极大地调动了观众的热情,等到纠耳耳举着手机艰难地挤到目标处时,屏幕上的红点与她所处的位置重叠了。
外围角落处并没有几个人,纠耳耳左右看了看,终于在脚底下发现了一个更眼熟的背包。
“他的手机在裏面。”Leslie翻出陆疾的手机,“我要疯了,这裏这么多人,我们要怎么找?”
纠耳耳才要疯了。她盯着那个巨大的黑背包,在脑海里一刹那捕捉到了该死的肇事者——那个背包男生!
纠耳耳记得机场里那个男生和她“一笑泯恩仇”后,还顺便看了一眼那块纸牌。
纠耳耳没记错的话,牌子上的字,当时他看到了。
“你好,陆疾。”那是他们同他打招呼的问候语。
他当时明明都看到了。
纠耳耳对于自己的时间安排极度有规划,今天要是不出任何意外的话,她原本可以按时回校。纠耳耳主修编导,今天她最喜欢的日本导演岩井俊二会来学校做演讲。
谁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陆疾,给自己搞出这么大的意外。纠耳耳眯了眯眼,努力控制自己处于怒气边缘的情绪。
这个突然空降到曼哈维的倒霉小子,叫陆疾是吗?
剧场里的演出正在进行时,纠耳耳从最角落的位置跳上舞台,扫视了台下一圈。
今天登台的是几个男生,而台下疯狂尖叫的几乎全部都是雌性生物。在纠耳耳人生经历不过短短十几年的认知里,女生是比Leslie都麻烦的生物。
但这一次,托这群花痴女生的福,纠耳耳很容易就发现舞台上被那些粉红色眼神所包围的那一个。
肢体语言会暴露潜在性格,她要找的人,典型的多血质气质性格,这种人在台下怎么待得住。何况照片上的男生手上佩戴的是Jigar手表,纠耳耳把照片捏在手中,一眼就看到刚从台下走上来的男生那双拿麦的手,那双手骨节清晰,腕上正露出一段黑色皮质Jigar表链。
男生黑衣黑裤,戴着半张镀金面具——埃及长老样式的“金色年华”,笼上了一层闪烁暧昧的光线。纠耳耳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和略带笑意的薄唇,视线再上移,那双眼睛处在昏暗中,却亮得出奇。
很明显,当事人心情正是愉悦,似乎还没有注意到纠耳耳万般怨念的眼神。此时,他拿着麦克风,在乐队成员们休息的间隙,走到了台前来。
要是平时,纠耳耳也许懒得去理会这种家伙,谁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想来学校就由他,心情好的话,她或许会故作慈悲地假装没有找到。
但现在,因为一个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人,她的时间投入与成果收获成反比,简直史无前例。何况此刻这么美好的相遇,要是装作没找到人,也简直辜负老天的安排。
音乐渐渐响起,前奏舒缓,戴面具的男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缓慢:“I dreamed I was missing,you were scared,But no one would listen,cause no one else cared.(我梦见我迷失了,你是如此恐惧,但是无人倾听,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
台下荧光棒亮成了一片,陆疾嘴角轻扬起,下一句还没有开口就被人抢了先,角落里走出一个女生,身影纤细,衬衣、马甲加长裤,说不出的利落干练。
纠耳耳拿着从台下抢来的麦,声音压得很低,她缓缓开口,唱得如同情歌缓慢:“After my dreaming,I woke with this fear,What am I leaving when I''m done here?(噩梦之后,我在惊恐中醒来,当我离开这裏,我会留下什么?)”
不知道陆疾怎么会选这一首,这其实是纠耳耳最喜欢的一首。
曾经在无数个被疼痛袭击到睡不着的夜里,她都习惯听这首歌来转移注意力。
看着突然跑上台的人,陆疾微愣了一下,片刻又恢复了往常,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麦上的电线圈。
这女生声音很熟悉,几秒钟后,陆疾得出结论,而且,人也有些眼熟。
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
电吉他的音又蹿起了一个新高度,灯光从他们的头顶打下,劲爆的高潮来临,陆疾举着立柱话筒沉浸在了摇滚的洗礼中,使得现场的观众也大声跟着合唱起来。
纠耳耳则盯着那个戴面具的男生,从舞台角落一步步走到了台中央,走到了他面前。
高潮来临时,架子鼓的节拍给了一个最嗨的点,两个人一起开口:“When my time comes ,forget the wrong that I''ve done,Help me leave behind some reasons to be missed.(当时过境迁,就遗忘那些我所做错的事吧,让我在离开之后,留下一点被怀念的理由。)”
让我在离开之后,留下一点被怀念的理由,这一向是陆疾认定的道理。
这首歌他不经常唱,但是每字每句都无比的熟悉,他飙了个最高音,也只有音乐,能让他在极度沸腾的热血中暂时麻痹自己。
直到身边的女生很扫兴地摘下了他的面具。
点燃全身血液的一阕乐曲像被人提前摁下了暂停键,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而纠耳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丝毫不妥,她大大方方地接受着陆疾眼里阴晴不定的注视,开门见山地介绍说自己是曼哈维的学生。
如果说方才被女生打扰的陆疾还有静观其变的心思,但“曼哈维”这三字一出,让他本来浑不在意的脸上多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纠耳耳又补充了一句:“是学校的乔老师拜托我,将陆疾同学你带回学校。”
陆疾眼里的笑意更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听说你是惯犯,所以手机被装了定位?”纠耳耳客气一笑,毫无保留地交代事实。
“这么快,效率不错啊。”陆疾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微微仰头的女生,“是班长?还是学委?学习也不错吧?”
正忙着算账的两个人似乎忘了他们正站在舞台上,一束灯光洒在两人身上,台下观众华人不多,他们没听到台上的剑拔弩张,更看不出台上两人隐在笑脸下的暗流涌动,大家都欢呼叫着让这两人再来一首。
陆疾跟着架子鼓的余韵随手在别人吉他上拨了一串旋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台下,然后从纠耳耳手里拿过那张金光闪闪的面具扔到了台下,现场气氛又再一次达到了高潮。
“Lp的Numb会吗?”也许是因为刚唱歌的缘故,他的声音好像还有点低哑。
纠耳耳不置可否,四目相对间,她在陆疾的邀请下开始给老师打电话。
“马克老师吗?是,人找到了,在机场这边的查理街九号。”
陆疾对着台下的观众耸肩,意思是他的搭档不配合,于是他只好无奈下台。
片刻,学校的人赶来了,几个老师走上前,最前面的赫然是纠耳耳最敬仰的马克老师。
马克曾经是国内媒体的一线坐班记者,如今在学校担任新闻学教授:“飞机上午早就到了,学校也不来,招呼也不打,你小叔在我那儿等了你一天。”
陆疾慢腾腾地收拾好背包后,随手把包搭在了肩上。
“提前告诉你,我可不想见他。”陆疾径直穿过人群,目光在纠耳耳身上停留最多。然后他环视了一圈,懒洋洋地进行点评,“不过这么多人特意赶过来找我,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马克装作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回过头吩咐身后的学生:“他的入学手续都齐了,我最近有些忙,你帮老师关照他几天。”
纠耳耳礼貌点头,走在前面的陆疾突然回过头来,马克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落在了周围人的耳里,他当然也听到了。
然后陆疾盯着纠耳耳,他的嘴角弯起,渐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