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风认真地看她。
她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想问我?”他难得主动。
“没有,”她摇摇头,眼里的情绪挣扎了几番,最终还是颓然地放开扶着电梯的那只手,艰难地扯动唇角重复,“没有。”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所以继续追问:“确定吗?”
夕溪把手缩回去,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轿厢的门再次关闭。
她只是想问,既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又为什么要对她如此的残忍。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在他面前好像没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电梯阖上的那一秒,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她抬手擦了一下泪痕,从电梯厅慢慢挪动回公寓,短短的路程从未如此艰难。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夕溪对定镜中那个落魄的人影,觉得她就像是一条被抛在岸上的鱼。
她以为他真的是来为自己庆生的,但他不是。
他的到来好像仅仅是来提醒,她现在得到的爱情和幸福都只是暂时的。
痛苦是贪婪索要付出的代价。
她凄然惨笑,慢慢摘下耳际那对红宝石耳坠,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回忆是什么呢?
对于夕溪而言,那是这个世界上永不能碰触的伤。
那晚的夕溪擦干眼泪,第二日就致电兰云,表示自己愿意接下李巍然电影的角色。原来她还认为有避嫌的必要,现,完全不用了。心裏有种空寂,似乎用什么都无法填满。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在重压之下能够得到某种救赎。
兰云感觉到夕溪的积极,立刻同片方联络,一切顺理成章。她们很快被通知跟导演组再次约见。兰云很重视这次合作,亲自带夕溪到见面地点,本以为是签约来的,却被告知这次是来试镜。
“我以为我们是直接进组的。”兰云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毕竟这次是李巍然主动发出邀约,而之前夕溪又同他接触过。这些都被视作是导演审核演员的过程,而试镜则表示导演扔在选择,最后结果未定。
“对不起兰姐,所有的演员都需要先试戏。即使签约也是这样,这是李导的习惯,也是我们制作公司的原则。”
李巍然的助理一边解释一边递给她一份试镜的稿子。兰云撇着唇角接过来,又随手塞给夕溪低声道:“这个李巍然还真的是有点怪癖!”
夕溪倒不介意,低头翻开剧本,她需要试镜的是剧本中的一段独白,已经用红色的记号笔划出来了。她看着,忽然蹙眉,兰云很快问:“怎么了?吻戏?”
兰云的第一反应是正常的,夕溪之所以在红了之后,后劲不足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拒绝拍亲热戏,只这一项就丧失了很多机会,现在的爱情戏剧,男演员女演员之间的搂搂抱抱和亲吻戏是难免的,特别是主角。她曾经花费很多口舌想要说服夕溪,但都被她挡了回去。兰云无法只好由着她。
“我说,夕溪,”兰云忍不住低声道,“这部戏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放开些……其实……”
兰云看她太过专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夕溪的目光从剧本上转移,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你也知道李巍然这次机会有多难得,我是怕你又因为亲热戏放弃。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不想你拍?要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他说,谈恋爱也要讲道理。”
“兰姐,轮到你们家艺人了。”此时,李巍然的助理走到她们身边通知。
兰云把吐出一半的话咽下去,挽住夕溪的手:“算了算了,你先去试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聊。”
夕溪没有解释,只颔首,走进试镜的房间。房间很空,也很安静。窗帘是被拉上的,前面摆了两张拼接的桌子,桌子后面坐了四个人,李巍然则直接坐在了桌子中间。他的手里拿着剧本,左边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房子的中间放置着一台很小的DV,夕溪需要做的就是走到摄影机前对着镜头念完那段独白。
此时的李巍然显得跟见面的那天完全不同,他用一种公式化的眼神看着夕溪:“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是,”夕溪的手重重地握了剧本一下抬头道,“我准备好了。”
“OK,”李巍然说,“那么,请直接开始。”
DV打开,夕溪站在距离它只有一米的地方,镜头切的这么近,面部的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夕溪早就看过剧本,剧名叫做《侠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也许根本没有胆量接这部戏。因为这部戏虽然是部战国群英戏,但对于女主角而言它归根结底讲述的是却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那就是爱一个人而不得。女主角虽然外表柔软却内心坚强,然而她的悲剧就在于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的繁华,却终其一生得不到自己爱的人。
作为一个演员,她当然希望能够诠释一个丰|满的角色。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深刻地明白这部戏将发掘到她灵魂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痛楚。
灯光全灭,只有头顶亮起强烈的灯光。夕溪站在原地可以感觉到那盏灯照在脸上,灯光的热辣顺着肌肤最微小的细胞蔓延至心底,似乎能在心上烧出一个洞来。在那个莫名的黑洞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就像是那双红宝石耳环躺在锦盒的最深处,如果不是被兰云匆忙中在家里找到,她也不会距离伤害那么近切,近切到似乎可以看到沈御风的脸,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漫不经心其实是处心积虑地提醒她,她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的事实,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用多少时间也无法掩盖。在他的爱里,她的到来是不对的,明明她最早遇见他,可是又那样迟。
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繁华,却终其一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这个剧本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这个角色似乎就是她的预言,她不用去过剩下的生活,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她还需要在戏里再演一遍。这对于她而言无异于是一种凌迟。
李巍然坐在远处,看到夕溪的脸上表现出最细微的变化,她连唇角都没有动一下,但是眼里似乎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那眼神起初干涸,后来慢慢地涌出一股子氤氲的水汽,层层缠绕,似乎让旁人的心都一起溺在水里,透不过气。
“简歌,放弃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李巍然按照剧本,轻声同她对戏。
夕溪的眼睛还是看向镜头的,她微微地怔了怔,很快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却苍凉得似乎容纳了整个日暮之后的沙漠,凝神细听都是呼啸的风声:“放弃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地她唇齿开阖喃喃地说,“就像是一场洪水淹没了你居住了多年的地方,你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来临,再看着它渐渐褪去,露出破败的残骸来,你知道那是你的家,是你隐藏了无数回忆的地方,但是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从李巍然的角度,夕溪是真正地进入了角色,台词进行,她的眼神从伤感变成了空洞,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在这世上活着生命呼吸都不过是一个过场。明明是自己写的戏文,他却被她的表演震慑到了,良久他经过助理的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需要同她对戏,于是他垂头继续对那一句台词,声音竟然发干得厉害:“那,你还爱他吗?”
他的话音刚落,她对着DV的眼睛瞳孔忽然的收缩又放大,似乎在思考,但是很快又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回答得慢而怯,似乎没有一点点生气,但很快地又用一种无限自嘲的低语,“年少时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就把他在心底葬了,明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努力,无论如何也达不成两个人的关系。但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他靠近我,又离开我。到最后我的付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再绵延的痛苦也像是流水,从海绵的表面上滑落,留不住了。于是我选择放手,希望能够保持最后一点点姿态,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很多人,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地方,却始终有种幻觉……”夕溪说到这裏,微微地抬起下巴,用一种干涩到近乎绝望的口气继续,“那就是他依然还在我身边。”
“ok。”久久,李巍然才示意助理打开室内的灯光,关掉了夕溪头顶的聚光灯。灯光更换的一瞬,光线明灭,她的肩头忽然晃了晃,又很快地稳住了。李巍然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下意识地从桌面上跳下来,朝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住,总觉得她脸上光影变幻,似乎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全是汹涌的悲伤。当初写这些句子,全是多年来他自己的心路,如今经她的口念出,竟然让他更觉心疼,他想要触摸她的脸,又碍于场合不能出手,垂在身侧的左手终于还是握拳,只轻轻地唤她,“夕溪,可以了。”
他这一声足够温柔,夕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陌生的眼神,如云似雾的,明明是看着他,却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一样东西。
不过是一个尚未出戏的眼神,李巍然竟然又呆住了。
直到下一秒他的助理打开门,兰云风一样的卷进来扬声问:“这就好了吗,这么快?”
“我说什么来着,她的戏很好的。”副导演也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对兰云比了个大拇指,“夕溪的戏从来都没的说,我看咱们李导也被镇住了。”
“那就好,合同的事情我们稍后谈?”兰云站在夕溪的面前,正好挡着李巍然的视线。
“哦,”李巍然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朝着兰云点点头,“好,我叫助理再联系你。我们谈一下合约的问题。”
“成。”兰云也不含糊,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一脸如梦似幻表情的夕溪走了,关上门等下一个大咖来试镜的间隙,副导演才意犹未尽地对李巍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要比演技,夕溪在演艺圈是数一数二的。短短几分钟,她情绪就能酝酿得这么饱满,难得。”
“那为什么没红起来?”制片人朝晖是李巍然在美国的同学,对中国的演艺圈还不太熟悉,听到副导演这么说,就顺着问。
“其实一开始是红的,头两年真的是如日中天,拍电视剧一集都叫到了百万以上,后来也是作的,亲密的戏不拍,吻戏不拍,哪有电视剧的女主演能绕得出这个的?她又长得一副偶像剧的脸,于是只能演演配角,这圈子多现实,市场热劲一过,什么都能给盖住,演技再好也没用。”副导演解释。
最后小助理也加入讨论:“女明星这样,肯定是有人了呀。不过天涯八出了天也没有八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这个,副导笑出声来:“扒不出来只会有两个可能,要么,她本来就洁身自好,没有伴侣。要么就是背景太强,强大到我们这些人都很难想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背景这么强,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红不了,是不是?”
“那很难说,”制片人朝晖手里转着笔杆子悠悠地接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圈子有人想红,有人不乐意。全凭自己决定。她不红,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想。”
这句话像是砸在李巍然心上似的,他蓦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同伴朝晖。朝晖多了解他啊,两人在美国的情谊不止一朝一夕,李巍然想什么他心裏最清楚,他们之间的那些青春往事他也明白。朝晖敲敲桌子,看出李巍然墨黑眼神后的警戒,干脆挑眉落井下石:“一个二十七岁的美女,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又何况她还是个女演员,单身?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你说是不是,巍然?”
“是吗?”李巍然恨恨地瞪了朝晖一眼,将耳间的铅笔拿下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下开口,“也许她是个奇葩,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全是不甘。
兰云拉着夕溪走到影视公司的地下车库,隔着大口罩和平光镜的镜片也看得出她精神恍惚,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你是怎么了?还没出戏?”
兰云的手是冰凉的,往夕溪的额头上那么一盖,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夕溪微微往后退了退看着兰云,好半晌才说:“兰姐,我……我想自己打车回去。”
兰云一听就皱眉头:“你疯了?你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你?你怎么打车,出了这大门要是被粉丝看到了怎么办?”
她的担心没有错,公司的周围经常会有蹲守的影迷,期望着能看到自家的偶像。虽然不一定会疯狂的追逐夕溪,但作为一个艺人,是断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那,你把车子借给我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夕溪说着向兰云伸出手。
“你想静静非得要开车干吗?”兰云看着她的眼睛,不似平日里的平静温和,又问一句,“到底怎么了?”
“没事,”夕溪的手又向着她的方向伸了伸,假意一笑,“你不会是怕我弄坏你的车子吧?放心,我技术很好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兰云当然也知道她意有所指,最红的那几年为了躲狗仔,不光是专职司机夏天,连她和夕溪两人的车技也日渐好起来,堪比警队的反追踪技巧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兰云看她眼里的坚持就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拍:“真该让夏天那个小丫头放弃休假,赶紧回来看着你!”
她接过钥匙对着兰云点头:“谢谢,兰姐。”
夕溪弯起唇角把车钥匙收下刚要转身又被兰云拉住:“我看你这两天心浮气躁的才放你出去透透气,你自己可小心点,别真出什么乱子。”
她在身后絮絮叨叨的,夕溪不太想听,只摆摆手,直接上车开走。车子要出地库,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兰云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瞧着车尾。阳光照进来,夕溪顺手摘了平光镜和口罩,又拿了手边兰云的太阳镜带上,很快汇入了江城的车河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顺着下班高峰的车河走走停停,车里也不开音乐,只能听到发动机的低吟。太阳渐渐下了山,月亮的清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江城的夜色燃起,点亮了万家灯火,不知不觉就开到了北郊的891艺术园区。等她意识过来去踩刹车,已经到了沈御风的画室楼下。
这片子园区都是各家画廊或是画室在此租赁办公的,白天人多也很热闹,但到了晚上便没什么人气。因为是政府出资新建,便找了最好的规划团队,整个园区的设计别致新颖,虽然是冬天,仍然可以看到融融的绿意。
夕溪抬起头,正可以看到那栋楼。这间画室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在装修之前。彼时也是新家在装修的时候,沈御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分明是她不会来的地方,却非要沈忠连带着一起问她的意见。最后她不得不亲自来看了一次,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说,这样的LOFT不太适合隆重的装修,何况又是做画室之用,墙体稍微刷一刷,把他收集的那些名画啊、石膏像啊在屋子里摆一摆就好了。沈忠听了她的话,就跟得了什么懿旨似的,真就照着去办了。装修弄好了后连同新家的照片一起拿来给她看,新家的照片她没仔细瞧,画室的片子她却看得认真,因为她知道沈御风有多热爱艺术,但也正是因为这认真,不小心看到了他一直做做停停创作的雕塑,又伤了一次心。那会儿她就对自己说,这个地方,她是一次也不会再去的。可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她人生里所有以他为中心发的愿,总是会被她一次又一次打破,没办法拦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