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凋谢之后呢?”她看着那些花落之后还未长绿叶的梅树,遒劲的枝条在空中展开。
沈御风指了指墙脚下的藤蔓:“这裏还有蔷薇,梅花凋谢后没多久,蔷薇就会开,然后是木香花。”他笑一笑说,“所以梅园才是沈家唯一一处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的地方。”
夕溪认真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任何的波澜。他们分开之后,他仍然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说完之后又看向她:“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最紧张,那时候我以为你会选择这裏。”
夕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这裏比较偏僻吗?”她问完又笑了笑,“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大家都看出了我有多紧张。没想到我的演技这么差,再这样子下去,可真的是一辈子都要当花瓶了……”
她想起自己作为艺人的身份,好似在沈家,那些培训中不断联系的演技,一点都没有用上。
沈御风看她陷入沉思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廖静之在这裏问他的那些话。他牵着她走到梅花树下摘下一朵红梅别在她的耳际。跟她今天的装束似乎特别相称。她茫然地接受着他所有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听他缓缓地道:“昨晚我在这裏遇到静之。”
她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人,讶异地看着他。
“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沈御风同她对视,慢慢地道。
夕溪摸不透他的心思,就干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御风瞧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目光澄明如月色。他忍不住抬手捉了她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许久才开口道:“她问我,当初娶你是不是因为爱。”
夕溪绝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更觉得好奇和心悬的则是他的回答。想要问,又踌躇该如何开口。
梅花树的影子倒影在雪白的墙壁上,像是中国古典的水墨画。他们相互依偎地站在树下即便是有人路过,也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两个在讨论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话题。
“那么,你回答了吗?”片刻后,她故作淡然地问。
沈御风摇摇头。
夕溪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不回答,这几乎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本来就是对别人的问题完全没有耐性的人。现在的她也慢慢地了解,他的这种态度,不能说是冷漠,只能说是天性使然。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袒露给任何人。
“答案,今天想说给你听。”
她在他的怀里动了动,他却揽住她的肩头更紧了。他是低着头说的,她的耳际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甜蜜而忐忑,这样矛盾的心理活动在夕溪的内心左右互搏,不得安生。
片刻的静寂,就像是过了千年那么久。恍惚中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在你之前,从未想过娶妻。若你离去,也不会再和别人有所交集。”
心裏好像有什么情绪,不断地重复叠加一直到顶点。如此这般的话,她好像曾在医院昏迷时的妄念里听过。夕溪微微地咬唇,手心裏慢慢地渗出汗。心裏是滚烫的,耳际也是,但脚又特别的冷,这样冷热碰撞在一起,绽放的火花又重新顺着血液的流动回到心头,五味杂陈。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夕溪仍是不敢相信似的,微微抬头看向他:“沈御风……你是在,表白么?”
只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说出了刚才的话,而不是她在青天白日之下还会产生的环境。他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夕溪鼻头一酸,竟然有眼泪夺眶而出。
接近十年的暗恋,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样经过。她的心从一颗有棱角的石头,也渐渐被磨平。但是仍然不愿意放弃。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忍不住骂自己实在是太固执了,所以才一直被自己困在原地。却没有料到会在有一天亲耳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不是“夕溪,我也喜欢你”;不是“夕溪,我爱你”;也不是“夕溪,我们离婚吧”。而是他如此笃定,她就是他今生的唯一。
沈御风看着她,她脸上有很多很多的忧伤,也有很多很多的宽慰,还掺杂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紧紧地抱住他,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他的衬衫蔓延,一直渗入到他胸前的皮肤。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先不要急着感动,我还有些话没有讲。”
怀中的小脑袋微微一阵,肩头也跟着瑟缩了一下。他想把她拉起来站好,她却不肯松手,一张脸埋在他的怀中,闷而幼稚地说:“就一下……就让我先感动一下……坏消息,一会儿再听……”
或者,永远不要听。
就这样带着他爱她的证据,离开或者死去,都好。
其他的,不要听。
给一颗糖,然后再重重地打上一巴掌。
夕溪想,那么下面他要说什么呢?不会是……
她不敢想,本来只打算哭一下子,但是喜悦又混合了恐惧,让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不断在眼底泛滥,最终居然抱着他痛哭失声。
沈御风真的要被这个小东西打败了。他抱着她,不断地用手抚摸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却不聊她越哭越凶,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用尽似的。可是他想说的话,明明才只开了一个小头。
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第一次的告白,居然就这样被搞砸了……
她的耳间还带着他买给她的耳环,那一抹绿在这样的季节格外的惹眼,也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好看。等到夕溪的哭声渐渐地变成啜泣,他才敲了敲她的脑袋:“现在可以听我说下面的话了?”
无限尴尬,又无限惊慌。她如小兔子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她死也不愿意听到的语言,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掏出手绢,一点一点地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动作很慢而温柔。
“我的母亲是因为癌症而去世的,”他帮她擦干净了,又叹了口气,把手帕塞到她的手里,“因为不快乐。她是世家出身的女子,跟我父亲是政治联姻。两个人的婚姻并不幸福。她是独生女,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也并不高明,所以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朋友,因此更加寂寞。虽然那个时候我的年纪小,但却已经非常记事了。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梅园的回廊上发呆,有时候不吃不喝,就是一整天。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是绝对不会结婚的。因为我不想害别人。我想也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就不太习惯同别人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吗?
夕溪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有种魂飞天外的感觉。沈御风见她这样,微微地蹙眉,不知道他的话,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在听吗?”他问。
夕溪颔首,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心弦,缓缓地问:“沈御风,现在的你,快乐吗?”
这本来是他想要问她的问题,却不其然被她捷足先登。有些话,明明在心裏百转千回想过千百遍,却仍然说不出口。
就像是不知道从何而起的他对她的爱,就像是他对她无限的眷恋和不舍,以及有她在身边的安稳和幸福。这些话,一句也说不出。他只能抓住她的手在手心,紧紧地握住,然后一点一点吻她的脸颊,最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良久,夕溪终于弯起眼角:“所以沈御风,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跟我在一起你会快乐,是不是?”
这一刻的心情如冲破地牢的阳光,她在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之后,脱口而出。
他终于闭了闭眼睛,微微点头:“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对不起。一开始只是把你当做一个棋子引入了我的生活。
对不起,情不知何起,一直以来虽然爱,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对不起,让你承受了你本不需要承受的一切。
对不起……
“谢谢你,沈御风,”夕溪忽然觉得很幸福,她再一次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谢谢你爱我。谢谢你。”
谢谢你,十年的等待让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谢谢你,虽然说不出口,却在心底已经无声地对我表白。
谢谢……
这一刻,时光静谧无声,夕溪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而剩下那百分之一,却是可以朝夕之间毁掉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忐忑。
其实,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他,比如她是如何因为一幅画而关注到他这个人。比如她是如何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对远在异国的学长展开了似乎永无止境的单恋。比如她是如何在阴差阳错之下,又在毕业舞会上遇到他。虽然彼时同他跳舞的是另外的一个人,她却意外在舞会结束的时候捡到了他丢失的袖扣。而也许就是那个瞬间,才注定了他们最后会有一系列的牵连,还有……
那个关于夕阳的秘密。
那个让她在无数的深夜里辗转反侧,想要留在他身边,又想要离他而去的秘密。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想起的时候就会坐立难安。
她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现在的她也许更开心吧。但如果没有这个秘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走在一起。这样的纠结常常会在应该开心的时刻出现,喜忧参半的幸福,让夕溪变得更加愁绪难解。
“沈御风……”她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抬头看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帘,眼中满是温柔。
心裏鼓起的勇气,刹那间烟消云散。若是坦白,就会失去一切,在这样一个幸福的顶端,她不堪承受。
沈御风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的那份高兴如流云一般正在悄然散去。
“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他想了想,低声问。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她了。
“没,没有。”夕溪的心慌了一下,瞬间就说出了违心的话。她并未发现沈御风的异样,说完还干笑了一声,妄图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我们现在去吃饭好不好?我有点饿了。”
“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夕溪。”她仿佛听到内心裏有一个平静而浑厚的声音缓缓地提醒,“如果今天不说出口,你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提心吊胆的小偷。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因为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在窃取别人的幸福,而他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将会有多么的恨你呢?”
头顶的日光,忽然如八月的骄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
夕溪伴着沈御风走出梅园,脚下一个一个趔趄,若不是他扶着,早就栽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沈御风也不由地拧起了眉头。
“没事的,”夕溪看他的神情微变,立刻强笑着解释,“站的久了,腿酸。脚也有点不太舒服。”
“那么,我背你走。”他说着放开她,走到她的前面蹲下身子。
夕溪没料到他会如此动作,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说话,手上却做了一个让她赶紧上来的动作。
夕溪的双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本来想说:“沈御风,你不知道我有多卑鄙。”或者告诉他,“沈御风,这些根本就是我不该享受的。”然而她太贪图他给的那份温暖了,那一份她在漫长的人生里,等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温柔。她真的不想要亲手将它推开。
原来在爱情里要做一个不贪图的人是这样的难。
夕溪趴在他的肩头,咬着嘴唇,慢慢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