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运动会我还有一项目要参与,以形会意。
比赛在室内篮球场举行,趣味性比担架传递浓厚,现场观看的人不少。
起初我是被安排进行演绎的,膝盖受伤后,只能安静地坐在泡沫板前,去猜测对手抽的什么牌。
不过我方负责演绎的队友还算给力,完全不讲究形象,怎么好猜怎么来。我连对三个题板后找到了自信,一路过关斩将,甚至逼对手用掉了场外求助权。
场外求助权就一次,还得看运气。如果现场观看的学生也无人猜出答案,对方的分自动归我们。
我方势头很好,连消带打地,眼看着要结束战斗,江忘突然出现。
他进场迟,坐在最后一排,没引起什么注意,大家都被队员乱七八糟的演绎乐得不行。
可因为座位高,我一个余光过去,恰巧与他四目相对。
见我发呆,他居然好像比了个心的手势,给我加油。我立刻忘记自己还在参赛,猛地转头,脑子陷入缺氧状态。
“啊、这个,马、马到成功?不是?那……”
就这么接连错失好几个题板,让对方厚积薄发追平了比分。
眼见连连失利,自诩心理素质过硬的我也忍不住紧张了。及至最后一道关于歌曲的决胜题,我因为太想赢而弄巧成拙,我方演绎的队友都要把自己的脸打烂了,而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在演绎什么,可答案就是具象不出文字。
逐渐地,我察觉攥着板凳的手指都出了汗。
“场外求助!”我一慌,自作主张开口。
反正比赛到了最后,权利不用白不用,挣扎总好过等死。
犹记得念中学时,老师让我们解释“默契”的含义。
“默契指的是心意相通,配合得特别完美。”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我首先答。
老师点点头,“没错,书面意思是这样。不过,还有别的答案吗?同学们可以暂时忘记书本上的东西,拓展一下你们的总结和想象能力。”
这时轮到陈云开被点名了。
他仗着自己天赋异禀正睡大觉,突然被叫起来,嘴硬心软的我便侧过头去,冲他挤眉弄眼提醒他。
等他终于弄懂提问,略一默,“默契是……”
“你什么都懂,当我看向你。”
教室迎来片刻的鸦雀无声,接着有人带头鼓掌。
而此时,新生运动会的比赛场。
当我的目光一落到江忘的方向,他便心领神会起身接话筒的时候,我陡然想起陈云开的那句话来——
你什么都懂,当我看向你。
于是那日比赛结束后,校园论坛出奇热闹。
“江忘当众唱歌了……”
“等等,是我以为的那个江忘???”
“听说是为了帮护理学院的赢得比赛。”
“所以他不是GAY啰!”
“谁知道呢,护理学院也有男的啊。”
……
总之这么历史性的时刻,我不配拥有姓名,是吗。
不过到底有姓名没姓名,在江忘开口的一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记得万众瞩目下,他疑似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旋即将话筒轻抵在唇边,雅人深致唱——
<small>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small>
<small>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small>
<small>才会在刹那之间</small>
<small>只想和你</small>
<small>一起到白头</small>
江忘的声线和张宇厚重的嗡鸣不同,是浅淡温谦的。
对对对!张宇啊!《月亮惹的祸》啊!
我方队友将一直在指我,把我都快指穿了,就差那根手指没戳我脸上了:月亮!月亮!
这么给力的提示,我有想法可硬是没讲出!差点白费了送分题。
不过比获胜更让我惊讶的是,江忘居然跟我一样,会背歌词的吗……
“就会这一首。”事后,他瞧着我,若有所思说。
我莫名心跳了下,那些看起来特别自作多情的问题越堆越多,却就是不敢问,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领到奖金后请他吃饭,接着跑回宿舍。
根据新生运动会的奖励机制,每个项目的赢家队员都能获得两张新开的游乐园体验票,以及六百六十六元奖金。
这对高中零花钱日均十元的我来说简直是笔巨款,于是我很有心机地将杜婷一起拉去院办领奖,企图在她面前逞点威风。
“川医这块肉果然肥,说发就发。”揣过红钞票,走出院办,我感慨。
杜婷鄙视,“这才哪儿跟哪儿?就上次开学典礼上台致辞的那个,记得吧,助学金好几万。”
我忽然想到江忘送的手机,“那我怎么听说搞科研的都比较惨?”长时间窝在实验室,不分黑夜白昼,要是为了送我一部手机省吃俭用,那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但杜婷压根不给我以身相许的机会。
“得看和谁比。”万事通·杜不以为然道:“搞科研的与经商大佬比财富,肯定以卵击石。不过和你我相比嘛,我们才是卵。”
我怎么觉得她在骂人呢?
杜婷:“不过成果若出来了,社会地位差不了。就拿江忘说,他从事肿瘤研究,如果在攻克某种癌症的道路上能有所突破,名垂青史妥了。但好多科研人员一辈子都在做同一道题,你懂伐。”
“我懂,但我问的不是他!”我心虚地飞快反驳。
“急什么?不就举个例吗。”她表情嘲笑,好像在说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整天自诩察言观色厉害得很,殊不知女孩子天生就有捕捉细节的本事,杜婷自然不例外。
“林月亮,挺聪明啊。”她阴不阴阳不阳地:“知道陈云开去了北京你没戏了,立马换目标,改头来祸害我们江天才,简直令人发指。”
我可不是包子,立即翻白眼回怼:“你嘴这么欠也能在社团混得风生水起?”
她得意不减:“哟,你不说我还忘了,姐今晚还有一part活动聚餐,你就自己回寝室躺尸吧。”小鼻孔仰老高。
“算你狠。”
看着杜婷,我不禁再度想起禾鸢。
她说我和陈云开无论成长环境还是三观都相似。就算遇见悬崖,我们也敢往下跳,因为相信悬崖下面会有父母的两双手托住自己,所以我们做事随心不计后果,更不怕得罪谁。
“至于杜婷,和你们差不了多少。”禾鸢讲:“她做事目的性强,自身又优秀,很难屈服谁,出社会迟早吃苦头。”
谁料想才刚入大学这个小社会,禾鸢一语已成谶。
当晚凌晨四点,我接到杜婷的电话。
荧幕的光反反覆复地亮,我挣扎着醒来,发现学校两旁的夜灯还站着岗,透过单薄的窗帘投进房间。
“有本事别求我。”这句原是我准备的开场白。
白天还口口声声聚会啊、人缘啊、社团干事啊……那你继续翻墙进来啊!
可我睡意实在太凶猛,只想快点儿解决麻烦,于是到嘴边的话一变,言简意赅地:“等着啊。”
扔了手机,我翻身要下床,听筒里却传来疑似哽咽的声音——
“月亮、你现在能不能来一下拉图KTV?就在云光广场……我也不知道找谁了,我和刘萌萌都在这儿,我、我……”
她已经语无伦次。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我彻底醒了,将床尾的衣裳一把抓过换上,以至于错过了她那句:“多带点钱。”
还有一阵就天亮,现在溜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然而一想到停尸楼就伫立在必经之路上,我就惴惴发慌,打开手机电筒时不小心拨出快捷键4,是陈云开的号。
陈云开这家伙,懒得出奇了。
懒得到了北京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信息是张天安门的照片。碧蓝如洗的广阔天际,烈烈飘扬的五星红旗,和如树如墙立得笔直的子弟兵。
儿时我常常代表班级表演儿童节目,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每次都能得奖。
看着那些奖状,陈云开嗤之以鼻,“知道天安门长啥样吗?你就爱得深沉。”
于是我就指天誓日,有生之年一定要亲眼看看天安门。
所以收到照片的时候我还挺感动,發表了大串心得跟获奖感言似地,假装关心他在外面习不习惯,什么时候放假,回川城吗……云云,结果发过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原因是陈云开觉得打字麻烦。
“打长途又太贵。”他语气贱兮兮。
那时几大运营商的竞争还没到白热化程度,各家都有长途漫游费。
由此我怀恨在心。发誓他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他,谁的钱不是钱啊!这个暴发户的儿子,差评!
所以在电话拨错的第一秒我就迅速挂断了。不过借他的福,走神间,我总算成功穿过停尸大楼抵达校门口。
一上出租,我就开始发挥想象力了,猜测杜婷和刘萌萌到底怎么了。
被抢钱?遇见流氓?还是被流氓得手……
所幸到了现场,事情比想象中好很多。
无非是杜婷的快嘴得罪了她们社团某姑娘,那姑娘故意整她,把她捧老高,说杜婷是团花,是实力担当,“今年川医传染学的分数仅次于肿瘤。婷婷你简直了,这次学生会大换血,肯定有你的位置。”
杜婷被捧得飘飘欲仙,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好好好。
那姑娘趁机蹬鼻子上脸,“正好今儿大家伙都在,那我们来帮婷婷提前庆祝嘛!就,祝贺她即将荣膺学生会干部,成为我们川医大的门面担当?!”
既然有人搭台子,大家乐意起哄。
毕竟目的是为了祝贺杜婷,买单的自然也是她这个主人家。
杜婷心高气傲,就算隐隐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可人大面大,她实在张不了口说AA。
况且大家聚餐的KTV是综合自助型娱乐场所,人均七十多元,她咬牙算算,大不了这个月喝白水当减肥了。
结果那姑娘简直不是善茬,偷偷在服务员那里点单了许多并未包含在自助餐费里的进口食品。这不,十几号人吃吃喝喝地,迅速从几百块秒变一千八。
关键请客归请客,那姑娘为怕杜婷反悔,趁大家嗨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吆喝着走人,将沙发上已醺醺然的杜婷抛下,根本没想过KTV这种忍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发生点什么……
反正等我赶到,刘萌萌这个弱鸡已被灌得人事不省。
杜婷醒了大半,见我进来就紧紧依着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然而我这根稻草实在弱不禁风,刚看见账单上的“天文数字”,瞬间就瞠目结舌,禁不住咽下喉咙,“如果,我告诉你,我身上就一百零九块……”
“不是叫你带钱吗?!”
身边多一个人,杜婷好像有了安全感,说话声音又大些。
“我没听见你让我带钱,顾着穿衣服去了。”
就算听见了,她是哪里来的自信我有一千八?我几乎两个月的生活费,姐。
但我此时顾不上落井下石。早上还有两节医学生理学,我必须尽快赶回学校,思来想去只好给江忘打电话。
听说他们流动站都是带薪学习和实验。我不清楚具体金额,但他好歹进去一年多,应该有点余钱。毕竟看杜婷的意思,她不想惊动大人,否则也没必要找我来。
“云光广场,拉图KTV。”
我三言两语和江忘说明了情况,他那边窸窸窣窣地,好像一边在听一边已经在穿衣裳。
江忘来得很快。过程没费什么周折。刷卡、交钱、走人。
KTV楼下有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江忘进去买矿泉水,我和杜婷则一起扶着软泥般的刘萌萌站在门口等。
“你故意的吧?”
忽然,耳边飘来语气森森的几个字。
转过头,发现杜婷正用比语气更阴森的目光瞧着我,“林月亮,我错看你了。”
她说:“你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能理解,大家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好歹一个院儿里的,你至少有多少拿多少假装下诚意吧?我明明告诉你要带钱来,你白天刚领到奖金六百多,加上你剩的生活费,好歹能给我凑一千?结果?你告诉我身上就一百?还做作地把江忘叫来,感觉像是你多善良、多圣女,以此来对比我的难堪,对吗?”
真特么……
“是的,你高兴就好。”
半夜三更跑来收拾烂摊子,还被数落一通,我已经不想说话。
“你承认了?!”她一下激动起来,顾不得手里还扶着刘萌萌,一把推开——
“我就知道是这样!从小你就见不得谁比你好!陈云开不过给我捡下文具盒,你就立马回去告状,说我乱花钱买卡通贴纸,你这个小心眼儿、叛徒!”
江忘恰好从便利店出来,攥着三瓶矿泉水,不知听了多少。
他看看我,再看看杜婷,聪明地沉默。
女孩间的摩擦是容不得男孩插手的。
这个道理,在我与禾鸢PK无数次又无数次和好以后,他深以为然。
那头,刘萌萌整个身体被推到墙壁上,撞得悠悠转醒。
醒来就发现我动作快得跟剖腹自杀似地,不由分说抢过江忘手里的一瓶矿泉水,拧开,从头到脚浇了杜婷一身,引起两声尖叫。
“杜婷,你就是个傻X。”我冷笑说。
对面人的眼里迅速有了杀意,抓扯我头发的姿势蓄势待发,“你!”
“你特么好不容易考进川医,继承你家衣钵,却不琢磨怎么学习,反而将时间花在赚取莫须有的群体认同感上,不是傻X是什么?”我难得正儿八百地——
“当然,不是说融入群体不好,而是你太急进了。难道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教会你,交朋友也要讲究价值观?三观相同的人交往起来完全不需要费力气。你还真以为人家当你是太阳、是宇宙中心,你散发点光芒别人就心甘情愿围着你转啊?像你这样,成日大把大把撒会费、参加宿营、团体活动一刻不缺……学东西反而成了走马观花,你觉得值得吗?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吗?
这三个字对杜婷的意义我不清楚,但它对我很重要。
曾经我很喜欢一部青春小说,尽管它后来被文人大家们批得一无是处。但我始终记得裏面某个角色,他坚持要离开熟悉的朋友,孤单地远赴异国。
大家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了一句话:“im not happy anymore。”
我不再快乐了。
对我而言,无论朋友还是恋人,我只信奉一个原则:合则来,不合则散。
我想,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情,估计就是强求。
如果有人觉得和我做朋友让她难受,那我就识时务离她远远的。
如果有人觉得爱我让他疲惫,我……放他走。
那可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宿。
回到宿舍我根本没时间补眠了,肿着两只眼睛抄起书就往学院走,忽略刘萌萌好几次欲言又止。
十一点半下课,我本来饿得要直奔食堂,忽而想起什么,回了趟宿舍。
见我进来,刘萌萌终于鼓起勇气站过来,声音惴惴地问:“月亮,你去吃饭吗?我们一起吧……”
咋地?
换套路了?
想打入敌人阵营找机会报复我?
我定定审视刘萌萌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做作的迹象,女孩脸颊反而真有几丝暗红。看样子,她估计是觉得我凌晨说的那番话有些道理,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想示好。
与此同时,杜婷正坐在下铺绑头发。
镜子里,她疑似横过刘萌萌一眼,给刘萌萌吓得条件反射缩脖子,最终却难得硬气了把:“我、我饭卡里还有钱,我们可以去蔷薇餐厅吃排骨!”
楚楚可怜中又带点坚强。
我仔细衡量了下,骄傲诚可贵,排骨价更高……反正还是排骨重要,所以我当即决定接受敌人的投诚,默不作声拿了要找的东西就和刘萌萌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