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5362 字 3个月前

可我忘了旁边还有一大活人。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杜婷如何忍?

今晨,我不仅让她在江忘面前丢了脸,还泼她一脸水,现下更抢走了她的小跟班,这下不仅是要扯我头发,完全可以拼命了。

“站住!”

果然,她当机立断起身。

杜婷身形一动,我就做好了全方位的戒备。我能如此机警,不得不感谢陈云开这个跆拳道业余选手往日对我的操练。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要做那只横渡大洋的海鸥……

结果——

“我、我也要去。”

女孩跳过来,不甚清楚地说。

等等,那别扭的声音和表情什么来头?我抬头错愕地看着她。

这下不止我,连刘萌萌都懵了,“婷姐……”

她却两手一抄,比我们更趾高气昂地往外走:“废话少说,我很饿。”讲完又想了想,道:“蹭完这顿就要勒紧裤腰带还钱了,求不要再给我添堵。”

注意着她两的转变,我莫名想起三个字:受虐狂。

我要做舔狗的时候,你不接受。我给你会心一击,还把你打舒服了是怎么的……

OK,得饶人处且饶人,谁叫我成日自称仙女?

仙女是不会那么小气的。

“你拿的什么呀?”去食堂的路上,刘萌萌没话找话。

我扬了扬一个信封,裏面装着运动会得来的奖金,“打算再取点生活费,先还一部分给江忘。”我说。

闻言,杜婷浑身一凛,我立马宽她的心,“以某人的名义还,免得又丢她脸。”

女孩神色更别扭,身上的肌肉却统统松下去。

老实说,如果这钱借的陈云开的,我兴许没那么急,甚至可能厚颜无耻地不还了,谁叫他成日拿我开涮?!

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就是借钱不还。

可江忘不行。

他没有对不起我。于他,我自是不愿亏欠。

更不愿我们之间的革命感情被任何流俗的事沾染。

“看把你骄傲的。感觉立马要开班教学,教大家怎么认小弟似地。”食堂里,杜婷的嘴贱没什么改变,但她看我的眼神变了,我能感觉到。

但其实,我能有多骄傲……

不堪一击好不好!

尤其服务生告诉我账单一千八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能回味出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及给江忘打电话时哆嗦的声音。结果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我一下觉得大哥的威严被挑衅。

所以为了面子,这笔钱也得先凑出来还上!于是我吃完午饭就去了科研流动站。

川医大的科研流动站是衞生厅筹建的重地,有严厉的进出制度,我没员工卡,只好到了楼下给江忘打电话。

哪知我运气挺好,江忘就在大楼门口。

高个儿青年被一颗梧桐的荫影罩住。他侧对我,身着白大褂。轮廓弧度流畅,眉清目淡。

不过那块荫影罩住的,是两个人。

常婉估计经常出没科研流动站找江忘,以至于周边路过的知情者们都眼神暧昧。常婉冲每个眼神暧昧的路人笑,似乎在回应他们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一个月不见,女孩漂亮不减,连穿衣打扮也开始正大光明地亮眼。

只不过她说话的神情多了几分生涩,一改大姐大的人设,秒变小鸟。

常婉是常放的亲妹妹。

他两的外公,亦是江忘的博士生导师、肿瘤界大牛,梁钦。

这就无怪乎她为何与流动站的各学生以及工作人员都相熟了。

并且常婉对江忘产生印象,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高三末期,B中门口的小吃店。而是更早,在常家,那个专门存放小东西和相片的房间里,来自一张常放与江忘的合照。

两人不过十四五岁吧,照片上的常放做了个痞帅怪相。至于江忘,眉眼还没完全张开,只看得出清秀,也对着镜头温和地笑,却和常放呈现出的温暖截然不容。

常婉无意间发现照片,观察了下,不知为什么,突然很希望这张面容有朝一日能出现惊天动地的情绪。

这么讲,我两还真挺像,至少我也曾经走在企望弄哭江忘的道路上。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即便流泪也一定是很美好很美好的画面,美好得足以让我为他打家劫舍。

也正是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在十五岁那年,同样影响过常婉。

不过那时的常婉还懵懂,并不知晓它的意义,很快将这段小插曲遗忘,继续自己的生活。

直到人民医院六十周年纪念,江忘从北京落地川城,到学校接我。常婉在小吃店见到他,惊鸿一瞥,模模糊糊唤起印象,这才鬼使神差坐在了男孩对面。

我送别陈云开那日,在街上遇见他两,也是常婉打着她哥的幌子才将人约出来。

当然,这所有的所有,后面我才知情。

彼时,站在川医大科研流动站那幢大楼前,瞧着某副岁月静美的画面,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踌躇的情绪。

没错,连泼杜婷一脸水都没犹豫过的我,本人,居然在距离江忘不过十几米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靠近了。

犹豫间,手机的和弦铃音响。

我手忙脚乱在背包里翻一阵,而后看见屏幕上荡漾着“陈大爷”三个字。

“林月亮你这个心机girl。”一接电话,陈云开兜头盖脸就骂,“为了骗我的长途漫游费,连半夜打骚扰这馊主意都想得出。”

他睡觉也有关静音的习惯,起床才发现有通我的未接来电。然而等了一上午,见我没有再打过去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主动给我打过来。

我知道不说个所以然陈云开不会罢休,干脆把昨晚发生了什么,过程经过结果统统实话实讲,“你是不是知道总有天我会找你借钱,所以才关静音的?”

陈云开听了半天,不知作何感想,有那么十几秒没讲话,最后扔下两个字:“无聊。”

我!

有种别回川城!

我愤愤撂手机,而后发现自己的一双腿早在不知不觉间移动了,方向却不是去流动站大楼,而是回宿舍,仿佛背后有什么亟待逃避的画面。

于是,我并不知道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

“江忘?”

常婉唤他,见他的视线从某个方向上收回,立马又说:“周末是家宴,外公组织的。之前我也奇怪,干嘛叫你?后来经常在他嘴裏听见你的名字,都是引以为傲的语气,估计已经那你当自家人啦。”

江忘思忖片刻,“周末得去附院值班坐诊,还有几个病例报告要写。”他歉然一笑,委婉拒绝。

川医附院是川医大的附属医院。

前不久,作为省会的川城正式带头贯彻刚出台的《意见》,全面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的培训工作,新晋的医疗岗位和临床医师都要接受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

江忘虽然被衞生局纳入科研流动站的人才计划,却也得抽出一点时间参加培训环节,走走过场。

常婉被拒,却没知难而退,甚至有点激进:“你手里都有什么活儿、重要不重要,能瞒过我哥和外公?找个好点的借口敷衍我,或许我会罢休。”

这么有底气的讲话,估计连陈云开都做不到。

没办法,谁叫陈云开只是鱼塘继承人,常婉却是集团继承人!

常婉的母亲和外公那边是医生世家,听说祖上还有人在清朝做御医。父亲那边则主要干经营,也和医药沾边,与全国各大医院都要药物购买进出往来。

但凡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光是个医药代表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常家什么家底不需要刨根究底。

于是常人不敢做的事,常婉都敢。

我不敢说的,她也敢。

未料僵持到最后,江忘更狠,“我不想去。”快刀斩乱麻。

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常婉错愕,“为、为什么?”

“因为——”

回宿舍的路刚走一半,我手机又响。

看着“小弟”二字,我心裏堵着什么气似地,居然有一瞬间不想接。

可赌气只是一瞬间,手还是很诚实。

“喂?”我依着听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露异常。

“跑什么?”

那头尾音上扬,竟略带严穆,差点颠覆往日形象。

我当即反应过来,他刚才肯定看见我了,立马清下喉咙:“杜婷想把钱还你,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只有我来。不过我看你挺忙,就想换个机会……”

江忘不疑有他,想想后道:“常婉约我吃饭。周末,去老师家。”

我心下咯噔——

怎么现在都流行直接的吗?

不流行误会了吗??

那我这伤春悲秋的心情该何处安放……

“我拒绝了。”他紧接着说。

顷刻我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明明捧着电话、晒着太阳,牙关却仿佛给冻得打不开,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怎、怎么拒绝的?”

这么傻的问题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我很想知道他两的谈话细节似地,忍不住原地锤爆自己的狗头。

江忘仿佛能猜到我现在的行为,疑似发笑,“大哥当初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做——”

“我不想去。”那人毫不拖泥带水。

常婉为他的直接错愕,“为什么?”

“因为……常婉,抱歉,你不是我的菜。”菜不对口,自然没胃口。

梧桐树下,他用我曾经教授的方法,毫不掩饰地打消常婉的绮念。

博弈到最后,常婉完败,弄得我都替她扼腕了一把。可实际上,我心花怒放。

“这么不留情面,不怕梁教授徇私给你穿小鞋啊。”我掩饰着喜悦,嘴上嘟囔。

男孩口吻笃定,“老师不是俗人。”

好吧,我狭隘了。

“那你周末到底有没有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没有。”

一见橄榄枝来,我立马傻傻攀上去,“那要一起去游乐园吗?城郊新开的那家!上次比赛迎来的体验卷还没机会用,奖励你听话!”

所以,不知不觉间,变成我主动……

周末。

家住本地就是好,每逢大假小假就能往回窜,压根不用体会什么叫独在异乡为异客。

而且那天我妈逛街还真给我选了条连衣裙,薄荷绿的蝴蝶袖样式,光是看看就清凉,盛夏专属。

我和江忘约的早上九点出发。

翌日大早,我亢奋地爬起来收拾,洗澡洗脸洗头发,还动用了禾鸢送的生日礼物,一瓶丹桂香水。

倒腾的过程我没注意时间,依旧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思考究竟脖子上系条丝巾看起来优雅,还是头戴一顶小草帽看起来俏皮些,背后就传来认认真真的提议:“帽子吧。”

回头发现倚门而站的江忘,正静静看我表演。

不怕丢人告诉你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

为了不让江忘产生心理阴影,我一路都压制着灵魂里的自我,想尽量淑女些,结果一路都在出糗。

这班公交是游乐园专线。一般新建的游乐园都远离市区,道路越走越荒无人烟。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抬眼发现不远处立着一广告牌,牌上四个大字在艳阳下发亮:太阳不锈。

“太文艺了吧。”我对江忘感慨,“既形象、又富含哲理,这人不去当作家可惜了。”

江忘闻言也抬头望去,车辆已经越摇越近,然后我两一起清楚地看见了最后四个字:钢制品厂。

太阳不锈钢制品厂。

与此同时,坐我们附近的乘客统统递来一个眼神,顿时我脸上大写着尴尬。

装文化人失败,避免做多错多,我默不作声直到下车。

游乐园建设得挺有意思,风格和迪士尼类的大相径庭,反而更倾向于黑童话主题。

刚入园子,便见到一展特别引人注目的雕塑。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然后通过机械运动不断使他们接近,好似拥抱。

我折服于设计师的脑洞,觉得浪漫,江忘却和我唱反调。

“不停靠近,不停分开。亲近过又失去,比从未拥有更难受。”他眉间萦着不知名的忧郁。

见状,我心一抽,立马拉他:“前面好像在表演童话小品,去看看!”

游乐园风格像黑童话,但设施和小品内容还是蛮适合儿童的。不过那些演员实在不容易,得戴上厚重的头套蹦蹦跳跳。加上周末人多,有小孩儿跑上台去拉扯,看起来危险系数极大。

“我终于知道某某的百来块钢板怎么打在身上的。咦,想想都疼。”

某某是我爸特喜欢的一小品演员。

有次我陪他看采访,这位小品演员历数出道心酸,说他当年就是因为表演节目不好看,被人从台上拉下,结果摔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什么玩意儿,还下了二十多张病危通知书,听得我都想去给他捐款。

“百来块钢板?”果然,江同学不淡定了,“搞……装修?”

鉴于我还是医学院菜鸟新生,被他这么反一问,立刻信心全无,“难道不能打?”

江忘评估了下可行性,实诚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听见这句,我一颗心落地,没想到还有长篇大论——

“人体一共206块骨骼,颅骨29块,这个部位通常不能打钢板。脊柱骨7、12、5、5、1一般也不用内部固定。所以综合来讲,双侧四肢骨骼、肋骨、盆骨、髋关节、膝关节等全部粉碎,是可以有上百块的。然而要造成这个伤情,难度系数太高。摔一次不可能,得全方位不停地摔,至于存活几率……”

一定要和我作对吗。

就让我当傻缺不好吗。

显然他的答案是,一定要和我作对。

因为在他向我解释了打百来块钢板的可行性后,还给我致命一击:“不过,比打钢板更让我觉得神奇的是,居然下了二十几次病危通知书?”

他表情天真问。

糟了,我看情况不对,立马踮脚往他嘴裏塞几颗爆米花,企图堵住他的嘴。

结果他好像以为我高兴呢,鼓励呢,更来劲——

“大哥,你脑补脑补。如果你是主治医师,在病历报告上写:昨日新收病人xx,因主诉病情入院。下一次病危通知书,下两次病危通知书,三次、四次……估计你们主任没看完,就会让你先去挂个脑科,并怀疑你的结业测验也是作弊得来的。”

江忘一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这个川医大白考了。

原本我来游乐园是真心找乐子,这下乐子没找着,还自闭了。

但我还是竭力想挽回点颜面,“主要我们吧,好像没学到人体骨骼这块儿来……”

“也对。”他终于大发善心。

想想又茫茫然道,“不过,其实和钢板关系不大?”一阵波澜不惊的声音继续说:“患者需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摔、还得摔N次、还得存活下来,这个传奇故事究竟要脑洞多大才想得出,居然有人信?”

是……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不,我不配做人还不行吗……

我感觉脑子里顿时有许多弹幕在荡,以至于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举着卡通气球和爆米花的男孩,眸底有一闪而过的恶作剧成分。

听说喜欢一个人最明显的表现,是你特别乐意欺负她。

哪怕你在全世界面前都是谦谦君子,但在她面前,你总忍不住化身成魔。

可你甘愿当恶魔,

只要地狱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