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高校生对SCI(Scientific Citation Index,《科学引文索引》)的盲目追崇,是技术人才流失的诱因之一。他们将精力放在空泛数据上,妄图利用几篇看似含金量不错的论文一步登天,好高骛远。就拿我最熟悉的医疗环境讲,即便在SCI刊登数十篇文章,纸上谈兵的东西始终无法代表医师真正的技术水平。”
荧幕上,侃侃而谈的是川城医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的名誉教授,宋闵。
看过去快六十的年纪,听说在外科领域赫赫有名,“牵张成骨”手术的发明者,我妈特别崇拜。
“牵张成骨”主要适于上下颌骨发育畸形或不完全的儿童。能通过将骨骼切开,在切骨线两侧安放特制的牵张器,从而使切骨间隙不断增宽,激发机体组织再生的潜力。
我妈接触惯了小孩,母爱泛滥,自然对这位被誉为“儿童福音”的宋闵教授爱屋及乌。
可她现在脸色有点难看。
因为电视里有个不懂事儿的,正顶着天生的无辜脸,与宋闵抬杠——
“学生觉得……不尽然?”
他讲话的速度徐徐,跟钝刀子似地,一下割不死人,但每次都割在点上。
“我所认为的合格医生,不仅需要具备对专业疾病的准确判断和熟练操作,更要兼具总结能力。一篇含金量高的论文,需要耗大量时长、查阅非常多的文献、进行复杂的数据筛选才能产出,从而形成绝佳的思考过程。我们在这个过程里取精华去糟粕,为突破疑难杂症奠基,怎么能说是盲目追崇或无用功?”
对好的台本里明显没这段,主持人和宋闵这个老派学究当即面面相觑。
那是医学研讨专场,邀请的大多是来自不同医学院的学生。起初,他们因自己的努力反被讥诮为好高骛远而愤怒,议论声此起彼伏。江忘的话一出,不出意外掀起鼓掌的声响。
可台上的他不为所动,只是表情局促地窝在单人沙发中,冲难堪的宋闵微微点了下头示好。
电视机前,我妈突然释怀,“算了算了。”
她放弃治疗摇头道:“怎么能怪江忘那孩子?他处理人情世故一直缺那么根筋。”
我妈想讲的估计是缺心眼儿,无奈江忘平常表现太乖,连她都狠不下嘴,只好换了种比较没攻击性的说法。要换我,鞋拔子早飞过来伺候了。
同人不同命,唉。
好在我爸是男的,不吃装可怜那套,他在客灯下晃着蒲扇感慨:“智商要发展,情商也不能低啊。那宋闵什么身份?江忘在流动站免不了和他接触,意见不合可以私下探讨嘛,这种直播……还是北京台……江萍就没好好教他?怎么当妈的。”
我妈啪一下将只苍蝇摁死在腿上,“对,你知道什么场合该讲什么话,所以混了这么多年还不上不下。”
他老人家虽然身为B中的教导主任,却是副的。与他同期进学校的都升副校、副书了,怪不得我妈念叨。人比人,气死人。
眼看两口子即将火拼,我迅速起身拿个橘子就要逃。
没料林吉利同志忽然扇子一扔,蹦到我妈身边去——
“哈哈,你输了!你和我说话了!”语气开怀。
以为要闻硝烟的我莫名其妙吃了嘴狗粮,当下饱得厉害,连吃橘子的心情都没了,郁郁回卧室。
苍天。
在学校我要眼睁睁看着陈云开与禾鸢组CP,回来还要被迫当乡村爱情故事的观众,我容易吗?成绩发挥不稳定怪我啰?但志愿敢填川医也确实是我飘了……
一想到这儿,我恍惚觉得电视里的访谈声穿透了墙壁传进耳朵。
江忘刚过了变声期,那副嗓子特别适合收音。很温和,不咄咄逼人,只是他认真说某件事的时候,总能从中听出几分拗气,譬如方才杠宋闵。
譬如,当初一意孤行考医学院少年班。
说起来这件事怪我。
如果没有我,江忘现在研究的东西可能是虫洞、时空隧道之类,不用给人开肠破肚。可就在十岁那年,我害他住院后,他一夜间改变了自己的志向。
他决定从医。
比起我的豪言壮志,他显然更信任自救的能力。
为了避免我以后再往他嘴裏塞乱七八糟的东西害他命悬一线,江忘想,不如自己牢牢守着这根线,多活几年。
当然这些话是我臆想的,江忘从没说过,我也出于愧疚和丢脸从没开口问……
可我笃定,事实就是这样,即便问了他也不好意思承认。
毕竟,他的人设是天真善良傻狍子啊!
他曾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骗过我,让我心甘情愿吞下石头。重点是,我还让他好好活着,你们想想道行多深吧。
深到每当有人说起白驹过隙四个字,我都忍不住反驳:“不好意思,跑过我岁月的那匹马是灰色的。”
那介于白与黑的颜色之下,很多小细节,让我混沌至今还没法分辨。甚至有时候,我隐约察觉到江忘不为人知的一面,但只要看见那双眼,我的武器就会自动放下。
尤其八年过境,江忘的模子相较小时候改变并不大。除了轮廓更具体,目光更深,微微笑起来,依旧残留孩童期的无辜痕迹。
关键男孩的眼珠还是纯黑色。不像我和陈云开,多多少少带点黄褐,像琥珀。他的则若一片深潭,掉进去找不到边。
据说眼珠黑是因为泪腺发达,哭起来特别惹人心疼,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心理变态到想弄哭他,看看究竟多心疼。可惜我没成功,往往被惹得整个家属院嚎叫都是我,陈云开在一旁看笑话。
陈云开以前不太喜欢江忘的。后来发生过一次煤气意外,他也被傻狍子以同样的方式骗取了怜悯。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明天放学别回家,直接去阁庄火锅,听见没?!”我正写日记,我妈将门拍得震天响。
我吓了大跳,对着门外吼:“知道了!”
安静不过十来分钟,我趴在书桌上悻悻然转着笔,这次换我爸作妖,“林月亮!”
他嗓一开,就知道平常没少练,不知给那些乐于翻墙出校的孩子们留下过多少心理阴影。
“我要睡觉了!”这下是真烦。
“江忘的电话。”林吉利同志言简意赅。
腾地,我屁股离了座。
“喂?”
接电话时我自觉面无异色,可飞扬的声音不知怎地就泄露而出。
那头的人似乎轻笑了下,心情不错的样子,“七秒。”
我绞着电话线不明所以,“啊?”
“这次接电话用了七秒,上次是十秒,有进步。”
讲真的,如果不是江忘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时候声声喊大哥,将我喊成糙汉子……就我两联系的频率,差点让我妈误以为我和江忘有什么发展苗头,还曾旁敲侧击刺探军情——
“小忘,你觉得月亮怎么样?”
彼刻,江忘正挤在厨房帮我妈切西瓜,想也未想说了两个字,“仗义。”
当男孩对女孩用上仗义二字,我妈当时就绝了自己的旖旎念头。
“什么七秒、十秒,天才的大脑整天就放这些无聊玩意儿吗。”通话继续,我吐槽。
他难得反应快,“每个伟大成果出世前都来自无聊的思考。”
一时我找不到更好的话回怼,只能嚷嚷比谁的声音大:“江忘,要造反?居然拿电视那套说辞应付你大哥!”
“你看了直播?”
我莫名别扭了下,“对、你上镜好丑。”
熟知男孩的语气听上去更开心,却不漏痕迹转移话题:“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川城。”
“具体几点?明晚医院六十周年纪念,在阁庄火锅庆祝。江阿姨肯定也去,这顿饭不蹭白不蹭啊。”
他算算时间,“能赶上。”
“那火锅店见。”
“飞机如果不延误,我应该能先到学校和你们碰面。”
我忽而有些泄气地怼他,“江忘,事到如今,我真有点儿替你担心。”
他懵,“我怎么……了?”
“明明可以突然出现给对方惊喜,偏偏一字不漏说出来,让人家什么期待都没了。这种行为方式不太讨巧啊,容易孤独终生。”
“没关系,吧?”他思考了下,“阿姨说,你应该也很难嫁出去,未来有大哥陪着,不会太孤独。”
?
看不起我?
好歹我还有门娃娃亲啊,摔!
翌日。
一打铃,我就拉起书包从后门溜走,抛弃了禾鸢与陈云开。
按照惯例,江忘每次去哪儿都会给我们带礼物,先到的人有筛选权,我不想最后剩一串北京糖葫芦。毕竟这孩子的思路行径不同于常人,带糖葫芦当礼物这事儿我相信他做得出。
校门外商铺很多,奶茶店、文具店与小吃店林立,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摊位。
江忘爱吃零食,这点和我共鸣。用陈云开儿时的话讲,“你两傻一堆去,还能吃一堆去,简直天造地设。”
这不,我刚出校门,就见他坐在一家炸食店前,对着碗炸薯仔安静地细嚼慢咽,生生吃出了神户牛排的高级感。
自打我吐槽江忘的身高,他就开始喝牛奶,等着某天长高打我脸。如今,男孩已然出众的个子挤在几平米的矮小一隅,看过去有些滑稽,引周围学生侧目。
此情此景令我禁不住加快脚步……
避免他将炸薯仔吃完了。
可我刚走近,一姑娘比我更快速地落座在他对面。
姑娘穿着夏季校服,却藐视校规散着头发,裙摆目测比我们正常的高度要短个四五厘米,露出又白又直的腿。那双腿此刻耷在四方桌底下,不安分地晃啊晃。
“同学,本校的?”
江忘一时没察觉过来对方搭讪的是自己,头也不抬,那姑娘不死心,“应该不是,否则长这样,不可能逃出我的魔掌。”
江忘终于有了反应,立着筷子看她。
女孩莞尔,单手垫着下巴,笑得明朗,“我叫常婉,B中高三九班,你呢?”
这种搭讪我在小说里见多了,心中默默鄙视,腿却不知怎么也移动了。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坐在江忘身旁,做足吃醋撒泼的模样,对着江忘横眉竖目:“又和其他女生说话!”
常婉没被吓退,反而刨根究底,“她哪位?”
搞得她像正牌,我是……
错了,我不是正牌,她……
也不对。
我被自己的逻辑绕晕,干脆假亲昵地撞撞身边男孩,把难题扔给他,声音故作娇软:“欸,她问我是谁呀。”
毕竟拥有多年的相处默契,江忘当即心领神会,慎重其事介绍,“我大哥。”
啪、砰。
我立时听见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隔壁桌,看戏的学生不小心折断筷子的声音。另种来自后桌,憋笑到不小心倒地的声音。
其实,还有一种。如果羞愤有声音的话,此刻应该震耳欲聋。
“咳——”我清清嗓,戏是我导的,跪着也要演完,“没错,他大哥。”我对着那名叫常婉的姑娘努嘴,“所以别打他主意,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就算常婉长得漂亮,可江湖气太重。江忘若是和她在一起,将来难免不受欺负,我岂能袖手旁观?
殊不知,我的话放在并不清楚情况的常婉耳朵里,无异于挑衅。
“这么狂,哪条道上的?”她的脚还在桌底下,上半身却直了,目光极具侵略性地锁定我。
我妈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输人不输阵。为了不丢她老人家的脸,我立马吃下熊心豹子胆撂狠话,“劝你别过问,因为知道的人如今都在医院里。”
并非我信口胡诌,认识我的确实都在医院工作啊!
常婉信了我的邪,被气个半死,“行、你牛,你等着。”她站起身,表情又气又笑往外退。
待她一走,我开始数落江忘,“口口声声喊大哥,平常教你的全忘了!”
我之前曾教导他,不许早恋。如果有女生告白,一定要拒绝。
“没忘……”他眨眨眼辩驳:“可是她没告白。”
我想了想,似乎没毛病,“那……你现在记好!下次不管女孩子有没有告白,只要她问你名字,你就说:你不是我的菜。”
他似懂非懂点头,“哦。”
“跟我念——你不是我的菜。”
“你不是我的菜。”旁边人变身复读机。
我觉得气势不够,“大声点,‘你’字用重音。”
“你,不是我的菜。”
“这个‘你’语气不错。不是、我的、菜。这句再读一读。”
江忘耐心极好跟着揣摩,“不是、我的、菜。”
而后头顶传来小店老板质询的声音,“同学……好像是你们的菜?”
我定睛,便见一碗刚出锅的炸薯仔混着宽粉、韭菜等食物,香喷喷地落在我手边。
“给你点的。”江忘不动声色接过我的书包。
立马我就两眼放光,很没出息地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
等陈云开与禾鸢到店里,我一碗满满的食物已见底,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尴尬得我无以复加。
陈云开和江忘习以为常,唯独禾鸢拍拍我的脑袋:“以后我若叱咤娱乐圈,记者来家属院采访,你可千万要说咱两是朋友。”
为什么?剧情不该说我两不认识?
我疑惑的眼神传递过去,她接很快,“鲜花还是要绿叶衬的嘛。”
“放心。”我呵呵道:“肯定说我两认识。你怎么利用美色怂恿陈云开欺负他的弱小青梅这件事,我也会讲得明明白白。”
她更云淡风轻,“你也可以利用美色怂恿他追杀我啊。”
“哈哈。”我乐了,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笑着流泪,“我要是有,还轮得到你说……”
这下陈云开乐了。
男孩抖着肩膀笑,剑一样的长眉斜飞。他过来想拍我的背,被江忘轻轻一挡。
“大哥刚吃完东西,没消化容易反流。”语气定定。
我眼睛一热,感慨着还是小弟对我好。
可我心裏写的感动作文还没完成,又见他在陈云开的压迫下重新组织措辞,“她如果吐了,收拾残局的也是我们,懒得折腾……”
割袍断义。
“所以,到底是不是你的菜?”
去阁庄火锅的路上,陈云开将常婉那段当玩笑听,邪里邪气地搭着江忘的肩试探。
禾鸢瞥他一眼,大有警告他别教坏江忘的意思,谁成想当事人琢磨半天,老老实实道:“好像,还行。”
我正巧站在马路牙子的坎儿上。闻言,一时不察,差点栽下去。
陈云开离我近,眼明手快捞我一把,将我半个身子几乎掰成九十度,总算关键时刻稳住重心。
四月底,气温渐高。头顶的天空蓝得很土,不过罩在马路两旁的绿荫上,互相点缀着,还是有姿色。
是时,树缝中泄下的光,悉数打在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脸上,形成一圈圈浅淡的斑,忽明忽暗。
“见鬼了?”少年露出一抹戏谑神色。
那刻,我觉得自己对江忘有些残忍。
年少的欢喜,是那样美好的事。我却打着为他好的名义,要他拒绝所有美好的靠近。
可终有一日,他要和别人走的啊。
他会去保护别人,做别人的后备军。既然如此,常婉怎么不行?
如果说她太江湖气,那我在家属院里撒泼耍混的时候又能比她好到哪里?
再拼美貌,我顶多算碟清粥小菜,她的五官却与禾鸢异曲同工,属于精致耐看型。
总之,真要揪出常婉的不足,大概就是她身在差生成堆的九班,而江忘在金字塔端。
无奈生活往往爱为这样不匹配的人写戏份,观众看起来也不失滋味。我不想做棒打鸳鸯的坏人……只能选择做个人。
“要不……我再把常婉叫回来?指不定以后她得开口叫我声大哥呢。”
说完就转身,却见惊悚一幕。
几百米处,常婉领着一伙不知哪来的社会青年,正朝我们的方向气势汹汹靠近。他们走的是下坡,速度有些快,我看着那一双双永动机似的腿,傻眼。
陈云开不仅学霸光环在外,花名也在外,总之B中长得漂亮的他几乎都认识,当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推推我,“快去呗,去和你的弟妹打声招呼。”
打脸来得太快,我顿时一口恶血鲠在喉,情不自禁退几步——
“那个、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把心思放学习上比较好,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我是要考医学院的人,考前被记过没法儿消……先声明,我不是怂!”
这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思想实在太硬气,陈云开挑不出刺,想半天说:“巧了,我也是。”
禾鸢扫视我两,一脸不成气候,整了整裙摆冷笑,“不然……我们跑?我毕竟还考北电进军演艺圈呢,不能给八卦记者留下黑历史。各位英雄,告辞。”
她拱手一个标准的抱拳,遁逃姿势已就位。
纵观全场,唯独江忘镇定如初。
“就那丫头!”
近了,常婉扬手朝我指过来,眉眼虽好看却稚气未脱,身上有股子富足家庭养出来的刁蛮。
好在陈云开的良心没被狗啃完。他嘴上示弱,腿却自发上前两步,挡住我与禾鸢,面上写了三个大字:冲我来。
眼看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江忘。”
正当陈云开活动筋骨准备大展拳脚,我听到一把温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