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5713 字 3个月前

“林月亮,起立。”

一截粉笔头滚上桌。

我慌忙起身,看教导主任将物理课本一扔,脸一板:“你和陈云开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哄堂大笑必备句一出,班级气氛顿时热闹,揶揄的目光此起彼伏。

“他抢了我的早餐面包,我正准备锤他。”

教导主任若有所思扶眼镜,看向陈云开:“下节班会课,你上来表演怎么用最高速度抢走面包并列出公式。”接着瞧我,“你就负责演示怎么用最大力锤人吧。”

我一听,开心了,陈云开直接放弃治疗,“老师,我选择写检讨。”

“如果检讨有用的话还要主任干嘛?”讲台上的中年男人掷地有声。

恰逢下课铃响,他不再给置喙余地,夹书翩然离去。

可临到门口还是没放过我,“林月亮,到我办公室来。”

五分钟后。

“高考在即,看看你的测验成绩。”主任将才出炉的月考成绩表拍我眼前,“我记得你想考川医学院?”

我心虚点点头,“对……不您说的么?梦想还是要有,万一见鬼了呢。”

男人气得七窍生烟,可当初这话的确从他嘴裏蹦出来的,现下只好迂回进击:“你最近越来越不像话,叫你妈来学校一趟。”

“就不能直接回家和她沟通?”我两眼上翻,两口子吵架非拿我当炮灰。

林吉利同志不再淡定,下意识又扶了扶眼镜:“闺女,做人的基本底线是良心。刚才众目睽睽之下,我这胳膊肘怎么拐的你忘啦?!”

见我半天吭不出一声,林吉利同志笑了笑,佯装不经意看看日历表:“哟,今儿周五,你们该换座位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秒怂。但我妥协的话还没出口,陈云开登场。

他估计没听见前面,就听最后一句“换座位”,当即没大没小叫林叔,“不用换,没辙的,她坐谁身边都能聊。”

差点我两又一如既往掐起来,我爸已全无劝阻欲望。

其实并非他老人家没有望女成凤的梦想。可我妈说,山鸡怎么都变不了凤凰,要他别做梦,于是他就很听话地连梦也不做了。

偶尔我也怀疑,难道川城真如坊间所言,这片水土盛产老婆奴?

然而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看看陈云开,忽然又觉得,传闻有误。

刺儿头开哥在学校出了名地混账,将来会怕老婆?不存在的。

虽然我所谓的混账不过是他和其他班男生抢抢篮球场,起冲突惊动了校长,想给他处分,却舍不得他每年为学校带来的竞赛荣誉。

这也是我爸迄今没把我两座位分开的重要因素。

本着近朱者赤原则,他想,我成绩再差,跟陈云开混,不至于跌到底。

事实的确如此,身为理科渣的我一直处于尚能拯救的程度,只是肯定与陈云开这个开外挂的比不了。

“听说B中能顺利评上国家重点,陈云开那堆奖杯也起了不少作用。”大家这样讲。

可我不是大家。

我想讲的是,陈云开能有今日全得仰仗我。

因为,他是我妈生的……

哦、不好意思,他是我妈接生的。

反正他呱呱落地那日,我刚好在我妈肚子里折腾满十五周。

那时,hcg孕酮指数和唐氏筛查这些字眼大多人还没听过,以至于陈云开他爸这个暴发户差点将陈妈送出国待产,就怕自个儿心肝发生什么意外。

但陈妈坚持留下,还必须要我妈这个刚考到妇产医师执照的菜鸟经手。因为两人曾发过誓,要做彼此永远的天使。

谁若折我姐妹翅膀,我必废他整个天堂的那种。

“再说,万一面临保大保小的问题,她肯定力排众议保我啊。”

进产房前,陈妈笃定道。

不过陈云开当初在陈妈肚子里就很不省心。平常估计吃太好,脑袋比普通婴儿大,宫口刚开到三指就让陈妈疼得受不了,眼看还真有难产风险。

关键时刻,我福至心灵地在我娘肚子里作乱,让她被现场血色催得几欲呕吐,陈妈终于在摧枯拉朽的疼痛中看出点意思:“我去,王丽娟儿?”

“我去我去!”

她哑着嗓子感叹,已经忘记自己在干嘛。

眼见我妈生吞硬吐又是好几次,陈妈彻底吓着了,整个身子艰难往后缩,特怕我娘昨晚吃的那锅大杂烩全倒她肚子上。什么火腿肠、薯仔片、牛肉渣……

为了结束精神折磨,陈妈总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

“啊!!!”

一切归于平静。

所以啰,大家评评理,追根溯源,是不是没有当日的我,就没有今日的陈云开?

陈妈估计也这样想,少女心泛滥说,如果我妈生的是女儿,想方设法都要弄进他们陈家去,连名字都取得天生一对:云和月。

追云逐月、拨云见月、守得云开见月明……无论哪个词,都是太好的期望。

至于陈云开嘛,还算个顶天立地的主。

自打两方大人对他进行洗脑,每次玩过家家,他这个当惯了皇帝的老油条,真就只钦点我当皇后,惹得整个家属院的小姑娘都嫉妒,包括后来的禾鸢。

十岁那年,我妈和陈妈所在的医院更换了一批老员工。新来的补上,家属院增加了许多生面孔,禾鸢便是其中之一。

她和我同月生,却长得比陈云开高些,身材底子出挑。我那时成天发尾不过脖,禾鸢却已经会扎又高又松的马尾,朝气蓬勃。

最初,我并没觉得禾鸢有什么威胁。

因为当我试探性地问陈云开,我是不是这个院子里最好看的姑娘?

他想也未想:“你是——”

我一听,捂着脸害羞跑走,完全没注意到背后莫名其妙的眼光,以及没听完的后半句:“……哪儿来的自信。”

没错,我就是靠着“我不听我不听”技能才将幸福感活得那么满的。

可我还没学会“我不看我不看”这招,就撞见陈云开将我送他的石头巧克力偷偷捧给禾鸢。

是时,我旁边还有个胆子挺大的女孩儿笑嘻嘻问:“林月亮,你看最新播出的连续剧《还珠格格》了吗?你回去看看呗。”

我也傻,真跑回家追剧,才看几集就忍不住砸电视。

合着丫是想告诉我皇后什么了不起?受宠的都民间妃,吃瘪的都皇后,我还成天不知方物自鸣得意。

瞧瞧,屁大点小孩都知道隔山打牛这招。我再不加以防范,恐怕连仅有的那么点位置都保不住了。

到底怎么防范?

我琢磨很久才有了点想法——

应该培养后备力量。

跟禾鸢似地,除了受陈云开青睐,家属大院还有几个小男生也为她肝脑涂地,导致她走哪儿都威风、底气十足。

而我,大概就缺一些,无论我做什么,对与错,都站在我背后无条件支持的角色吧。

不过那天,我悲伤地发现,过去十载的童年岁月中,偌大个家属院,我居然只对陈云开这个男孩子有印象。

意识到这点我更慌张了,恨不得马路上随便抓个“壮丁”充数,就为证明我的世界没有他也完全可以。

于是我搜肠刮肚找了半月,终于将目光聚集在一个叫江忘的小少年身上。

他也是跟随那批新员工搬进来的,和我们同年龄,却没在辖区小学出现过。

我能注意到他,还是因大人们经常八卦,说江妈妈长得标致可惜离了婚、说她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反正就些陈词滥调。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不稀奇。

况且江妈妈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被任命为医院皮肤科主任。皮肤科工资和外水情况大家一清二楚,不少有关系的挤破了头都进不去,她一来就空降,到底什么背景大家自然议论纷纷。

综上所述,江妈无论从哪方面看,画风都和院里爱八卦的大娘们格格不入。

如果非要从她身上找败笔,那只能是她这个儿子了。

因为——江忘是个智弱。

他常蹲在家属大院的兵乓台旁,看其他人挥汗如雨。光捧着脸看,不玩。兴许没人愿意和他玩。反正就那么盯着黄颜色的球神游,眼睛虽然清澈,可有点呆呆的。根本不像什么奈良的鹿,说傻狍子比较贴切。

江忘:“傻狍子什么牌子?”

“……东北名特产。”

一种长得和鹿有七八分相似的物种。

遭遇猎人时,它们会把头埋进雪地中,以为大家看不见。

如果你想吸引它注意,只需叫上那么一声,它就会停下奔跑的腿瞅你,瞅你,再瞅你,好奇你究竟犯什么毛病。

假如你是猎人,让它侥幸在枪下逃脱了。别害怕,别伤心,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埋伏吧。因为它过会儿还会跑回来的,看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于没见过的新事物,傻狍子们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与好奇心。

更可笑的是,它傻吧,还给自己傻出了一条路,被联名列入《国家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名录》。

以上所有,有哪个特征与江忘对不上号,我接受天打雷劈。

不过,这也是我当初会注意他的原因,毕竟好摆平啊!若换作其他智商正常的男孩,谁愿意当我的后备军?

总之,为了搞定江忘,我的确费过心思。

那年代,石头巧克力还是个稀罕物。每次随我妈逛大超市,我就偷偷往购物车里塞小罐。以往这些巧克力几乎有大半我都留给了陈云开。决定腐蚀江忘那日,我把陈云开的部分给了他。

很多年后,再回忆过往,我才愿意承认,当时主动给江忘巧克力,不过觉得他与我同病相怜。

什么骑士,什么王子,都见鬼去吧,我只是比院里其他孩子更先明白孤独两个字。

我拥有过陈云开无时无刻的陪伴,可十岁那年,禾鸢出现,抢走了属于我的陪伴。

十岁,我还不会使用“岁月是条流水线,它会毫不犹豫带走你不愿失去的昨天”这种华丽的遣词造句。我只会生气,却无能为力。

唯独看见江忘,我才能开心些。

因为他比我更可怜。他这一生,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拥有是什么玩意。

于是被抛弃的我,就抱着颗碎掉的圣母之心,毫不犹豫地去扎……哦、去温暖一个傻子了。

仿佛还是夏末?

初秋?

总之有特别漂亮的晚霞罩在脸上,黄橙橙地,渡了层滤镜般,给我增加了几分虚伪的漂亮。

我陪少年席地坐在球台边,看乒乓飞来飞去,许久才鼓起勇气把石头样的巧克力摊给他。

少年看看“石头”,再看看我。抱着膝,不明所以。

我心一软,默默将颗“石头”扔进嘴裏,津津有味嚼给他看。

见我示范在前,他呆滞迷茫的表情有了变化。几分信,几分疑。等巧克力慢慢在嘴裏化开,他尝到甜头,终于咧嘴对我笑,一双眼又亮了几分。

当时我想,如果陈云开对我这么笑,我真能为他颠覆世界什么的,奈何面对我的是江忘。

他的笑容……太丑了吧!

抱歉,自诩文采斐然的我都不知该如何美化他两排牙齿上残留的巧克力痕迹。远看跟蛀牙似地,缺了口、豁了风,让我笑得凌乱。

可惜我开心没一会儿,剩下的巧克力全被陈云开打翻在地。

估计是玩乒乓球的两熊孩子向陈云开告的状,说他这位皇后最近动静频频向一个男生示好,莫不是要爬墙?

爬墙就算了,还给他找一傻子,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不,来算账了。

“林月亮,你错没错?!”

他用手肘钳着我的脖子,恶狠狠地,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抓奸现场。

我出气不匀:“陈云开、你这条,黄眼狗,只许州官放火……”

其实内心相当愉悦。

陈云开生气,证明他还在意我。他那快把我脑袋拧下来的架势,足以扫光我前段时间关于“孤单”的矫情思想。

我甚至抽空幻想了下,未来的几十年,我和陈云开真如陈妈缺省的那般,共组家庭、共度佳节、共同把余生过得油腻却难忘……

我正为那样的未来感动,忽闻一声闷响,束缚我的双手缓缓松开。

我踉跄几步站直,发现应该呆在乒乓台上用以做分界线的砖块,此刻正张牙舞爪落在脚边。而身后的陈云开则摸摸后脑勺,说不清哪里疼,下秒就蔫儿菜了。

接着我对上江忘的眼睛。

少年瞳孔闪着粼粼的波光,那个叫个天真啊,无辜啊,仿佛在说——

“他不仅打你,还抢我好吃的。”

“我这么做应该没毛病?”

“如果你生气,你才是……智障。”

看穿他的灵魂三连问,我霎时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

高兴的是,我还真找到个眼瞎的,将我当公主保护。生气的是,他伤了我相许终生的王子。

傍晚。

“谁下的手?这么黑!”

我将陈云开送回去后,陈妈暴走。

她是我们院里出了名的急脾气。加上当年没考到医生执照,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奢望他成为下个华佗在世,代替她悬壶济世……

好吧,就觉得医生是铁饭碗,不容易失业。不像她们做护士的,青春饭吃完,每天担心下岗。

那时年纪小,一直觉得陈妈的担心很多余。

毕竟陈爸承包的鱼塘每年利润不小,连后来的偶像剧都用来做土味情话。若非想着和我们继续做邻居,恐怕陈家早已搬出家属院去新区住小洋房。

反正下不下岗对陈妈来讲根本毫无影响,她却讲——

“成日呆家中做阔太太也很寂寞。你们还小,不懂。”

我:“想尝尝这种寂寞。”

禾鸢:“尝的时候能带上我吗?”

我妈:“其实我也……”

陈云开:“……”

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陈妈一直希望陈云开做华佗,而今华佗都被砸晕过去了……

况且江忘下手的位置奇葩得紧。一般电视剧都砸脑袋,他砸到的却是脖子。那天我才被科普,脖子是比脑袋更脆弱的地方,一招就足以让对方丧失攻击能力,甚至致命。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陈妈冲进厨房,一副要拎菜刀和凶手决斗的架势。我脑子里顷刻浮起那双干净傻气的狍子眼,圣母之心又开始灼灼发光。

“阿、阿姨,是我揍的!”我咬咬牙,拦在前方。

陈妈一愣,“月亮?你为啥?”

我酝酿了会儿情绪,抬头就声泪俱下,“陈云开现在都不和我玩儿了,每天跟着禾鸢上下课,还抢我东西吃,我、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有部很经典的电影叫《东邪西毒》,裏面有句台词——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过什么叫嫉妒。

虽然我年纪小,还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可陈妈已经明白了啊。所以她上秒打算为陈云开出气,下秒却开始同情和她一样身为女性同胞的我,嘴裏直念叨:“云开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学他爸三心二意,是该教训!”

陈爸躺枪,端着报纸一脸懵逼。

中途陈云开缓过那阵晕劲,总算悠悠醒来。我趁他还糊里糊涂地,立刻扑到床前认错,“陈云开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家暴你……”

“噗。”

沙发上的陈爸失笑,被陈妈棱一眼,乖了。

可陈云开根本没说原谅与不原谅,只抚着青色未退的脖子冷冷看着我。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不怀好意,并且深知那家伙是个记仇的主。有年除夕我从他碗里抢了两个汤圆,第二年他就抢了回去。说我抢的不是汤圆,是福气。

瞧瞧,什么气度?

要不是整个家属大院就他长得好看些,我才懒得结这门亲呢!

总之不出意外地,我和江忘走得更近,因为怕陈云开报复江忘。

本来我不想继续过问这段“腥风血雨”,然而江忘太善良。他居然在我第二天经过乒乓球台的时候,投桃报李地送了我一堆石头巧克力。

我心下感动,挑最大颗的往嘴裏扔,最后呸呸呸全吐了出来。

这特么是巧克力吗?就石头!

然后他又一副我做错了什么的无辜表情,心想你给我的“石头”不也长这样?

我当即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甚至意识到,如果没人给这孩子撑腰,他就算不被陈云开弄死,也会被他的小弟们玩儿死。于是我大言不惭拍拍少年肩膀,慎重其事道:“叫大哥。”

当年很多人追《还珠格格》,我却看《古惑仔》。我通道义,敬豪气,渴望驰骋江湖。

我想着,既然收了江忘这个小弟,就得对他负责。于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只要从学校回家,我就让江忘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

然后有天,另个丫头忍不住了,问我,“林月亮,你让江忘每天下楼,就是为了让他当电线桩的吧哈哈哈。”

什么电线桩?说什么傻话?说柱子不是更形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