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粗略扫了扫,都是些双氧水、碘伏和红药水什么的,应该是刚从校医那儿拿的。
被墨绿帘子围起来的小天地中,男孩笔直地站着,身高带来无形的压迫。
没多久,笔直的身子弯了。
“外挫伤首先采取盐水冲洗、双氧水消毒,接着擦碘伏。碘伏与红药水不能混用,红溴汞与碘相遇会生成碘化汞,对皮肤黏膜产生强烈的刺|激作用,引起黏膜溃疡。这种基础题你们首测应该会考,记好。”
他一边端详我伤口,一边不忘帮我普及基础知识,实在很有诚意了。
但,我没法原谅。
不是我得理不饶人,也不是我小题大做。而是我的心在说,做不到像从前一样,对他的忽近忽远轻而易举释怀。
我想有句话,禾鸢只说对了一半。
去北京前的某个夜晚,她说,我对江忘而言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其实,江忘于我的意义,何尝不是这样?
尽管某些念头实在痴心妄想,但我总控制不住地觉得,江忘应该对我好,对我好一辈子。
但就是这个应该对我好一辈子的人,忘记了我的生日,错过了我人生第一个重要的时刻……并且,无视了我。
天知道,我多想红啊!
我真的想体验一把当校园红人什么感觉,他就是不成全!
这比陈云开堂而皇之吐槽我胖,说我不漂亮,说我成绩不好,还令我抓心挠肝。
“不劳大驾。”
碘伏刚擦一半,我就忍不住挥开膝盖处那只脉络清晰的手,起身往外走。
膝盖还受痛,我只能龟速前进,挪动三步当江忘一步。可他始终跟在身后,却与我保持着距离。
他大概深知我的脾气,逼急了我完全能咬咬牙开跑,以致伤口反覆弯曲不容易愈合,所以并不激进。
耐心这个东西,他有的是。这点,是我清楚的。
当日我两就这样一前一后,从医务室走到了女生宿舍附近。
四五点的太阳依然辣,但我难得不厌恶。因为它能让我看见地上那道修长的影子,是否还随着。
然而我专心顾着看影子去了,没注意朝我飞奔而来的拉拉队员。
江忘更先发现情况,眼明手快地拎过我的后衣领,原地几乎转了一圈。
可我们旁边就是自行车棚,避开了冲撞我又差点因为惯性栽一堆单车里,他只好略用力地将我怼到车棚支架上,两只手抓着我肩膀,帮我稳住重心。
我背靠金属支架杆,刚挺过几个来回的晕眩,就想起我两还闹别扭呢,立马想把人推开。
江忘对我的意图似有所感,惯然温善的面容突然出现裂痕,透明镜片背后隐约露出凶光——
“月亮,不要闹了。”
他侃然正色。
不是大哥,是月亮。
青年那一身白袍与墨色眸子辉映着,深沉得厉害。而我有些崩溃。
妈妈啊,我在心裏惨叫:您老人家是不是对“乖”字有什么误解?
这哪是什么乖小孩儿,分明攻击值爆表!我现在示弱还来不来得及?
真的,都怪我。怪我欺软怕恶,一直拿江忘当软柿子捏。
我没办法让陈云开听话地做竹竿陪我跳绳,只能欺负什么都好说好商量的江忘。现在触底反弹了,报应来了,我被他那束逼仄的目光弄得快窒息了……
还好,上帝仿佛喜欢听忏悔。
一听见我的心声,立马让江忘的眼神变回寻常。
他估计自我平息了下,这才微微撤开身,两手一捞,将我抱到不知哪个倒霉蛋的自行车后座上。
片刻,一抹清凉药膏点上我的鼻头。
那管药膏估计是刚刚从医务室捎带的,一直放在江忘的白袍口袋里,还夹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
距离近了,不止嗅觉灵敏,连睫毛扇在脸上的触感都似过了一阵风。
所幸江忘在我脸上没多做停留,没一会儿便蹲下身去撩我的裤管,继续处理膝盖的伤。
自行车后座是常见的井字格,期间我不舒服地扭了下,觉得铬屁股。无奈我刚一动就被拍了拍小腿,立时不敢造次,内心却生出不该有的激动。
因为,我终于要在进校的第二十九天,火了!
这众目昭彰的……风云人物帮我上药……还不引起话题?天理难容!
虽然我那时还不清楚,此举真正的目的,究竟是我虚荣心作祟,还是我想借机帮他澄清与常放那莫须有的绯闻。
反正,当我思考着回宿舍要發表什么感言的时候,江忘又开了口:“这是扶他林,镇痛效果还行。不痛的时候也记得定时擦,直到结痂,日常尽量别碰水。”
我说了,我的特长,可能就是脸特长。
于是我赶紧趁机演娇气人设,委屈控诉——
“江忘,你为什么老这样。”
男孩涂抹的动作一僵。
我努力假装眼里有潮意,喋喋不休的架势:“老是莫名其妙不理人。十岁那年去秋令营就这样,我抢陈云开的零食也不高兴,我又没抢你的!我还偷偷存给你呢!还有很多时候……反正,拒绝冷暴力,从我做起!”
脚边人忍俊不禁。
他微偏头,不想让我看清神色的样子,“你倒记得清楚。”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健忘?连大哥的生日都敢忘!想当年,我背诵课文那也是过目不颂、啊呸,过目成、不对,博闻强……算了!反正就是记忆力好到爆的意思!”
我一说就来气,“还有,阴晴不定是病,咱得治。早诊断,早治疗……”
“没忘。”
突然被打断,我激烈的情绪悬在半空中,“哈?”
江忘缓缓卷下我的裤管,讲话的速度如同动作一样慢条斯理,“没忘记你的生日,还送礼物了。”
说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顺着裤腿往上攀,按了按我裤子口袋里鼓起来的那只手机。
青年微微仰头,又是干净无辜的眼神和面容,像极儿时示弱邀宠的前兆。
我立刻有点浑浑噩噩,“手机你送的?”
要不说呢,我妈怎么舍得下血本,买这么新款的?而且,她从没向我打听过,为什么江忘最近都不出现。
敢情这两才是母子?竟偷着见面!
“你为什么不自己送?”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孩唇线抿了下,依旧没把背牵直,反而用两只胳膊撑着膝头,轮廓离我更近。
“大哥。”
他终于把称呼改正常,语气却柔软得让我心悸了下:“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陈云开?”
末了,他问。
九月的晴光太盛大,折在薄镜片上,让我看不清江忘此刻的眼光究竟怎样。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发紧,着魔般伸手想去摘眼镜,去揣度后面的认真有几分。
一度我以为他会躲,可他并没有。
当眼睛架子被错开,我没能看见一双可能会出现的深情眸子,反而是盈满些微笑意的。
渐渐,那笑意不满足只在眼里,更蔓延到唇边。
“我知道了。”
江忘终于直身,用整个身体的阴影罩着我,下定论。
他知道什么了他就知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本来很坚定的。
如果不是禾鸢问我,究竟是告白计划失败更难过,还是没能接到祝福电话更失落……我会一直坚定认为,我就是喜欢陈云开,我想永远做他的皇后。
但……
“特别特别喜欢一个人,是不会犹豫的,月亮。”
糟了,他又要抽风了。
江忘是不是真的有人格分裂啊!
我努力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思考其他,嘴上也顾左右而言他:“你上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
见我挣扎着要跳下自行车,他下意识扶了把,不着痕迹勾下唇,“不是大哥自己写的吗。”
少不更事的年纪,我曾有三个梦想。
第一个梦想是成为医生,受我妈和江忘的启发。
第二个梦想是成为律师,受《律政俏佳人》里那些漂亮的office lady影响。
第三个梦想,和许多小姑娘一样,希望能成为自由自在的作家。
为此我还努力过,经常给杂志投稿。那时《美少女》还没停刊,是班里女孩人手一本的读物。
我在家属院出了名的胆大如牛,可第一次投稿却有些害怕,于是将稿子交给众所周知的“天才江”去审。那篇稿子里,好像,是有句劳什子的……
真正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当别人问起,你不会犹豫。
“那我回去了。”
我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转身欲走,却局促得左右不分。
江忘大概也觉得不方便,没坚持扶我上楼,只让我把杜婷的手机号给他一下。我快速调出通讯录,报了数字,接着头也不回窜进大楼。
根据经验,大多数人在吵架的情景里总发挥失常,事后恨不得组织语言再战一场。
当晚在宿舍床上,我睁着眼睛,回想白日发生的一切,也有期望再来一场的念头。
如果再来,我一定怂恿自己问出那句——
“江忘,我生日那天,你是不是回过家属院?”
并且回来的时候,兴许,就那么巧地,撞见了我和陈云开一起去买饮料……以及我上蹿下跳,试探着靠近男孩的举动。所以,你才会离开,才会不开心。
如果我敢问,许多心情是不是就能快速明朗?
这样,我们错过的时间,又能再少一些。
川医博士后科研流动站。
常放瞅着那换了一身新白袍进实验室的人,神色玩味,“月亮好看吗?”
说来,报信的人还是常放呢。
虽然我与他尚没有过交集,但他早就知晓我的名字。方才去实验室的路上经过运动场,听见现场喇叭高声喊我的名字,说我受伤,他才多此一举。
江忘瞄一眼对方跟前的活体成像系统,淡淡提醒,“降0。8度结果更准确。”
“老梁说站里正着手引进新版本,采用绝对零下九十度的超高灵敏度CCD,成像视野5—12。5厘米,检测波段覆盖515—875nm,还配有一体化的小动物醉……诶,不对,我和你聊的是月亮。”
“太阳还没下山聊什么月亮。”
小子,打太极的功夫不弱啊,常放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他。
从医学少年班同窗到现在,除了导师,江忘是他唯一服过的角色。
常放家境殷实全无后顾之忧,更胜在敏而好学,那股敢冲敢干的劲儿周边鲜少有人能比拟。偏偏江忘总能找到他所有完美下的的微末漏洞,哪怕一丁点,一如方才。
“装、继续装。”常放满脸写着看好戏——
“老梁可告诉我了,你管他要后勤部主任的联系方式。我听了还纳闷儿,我们的舍是衞生厅出资筹建,不归学校管,你一搞科研的和学校搞后勤的能扯上什么关系?敢情是为了一轮明月去折腰。”
江忘依旧默不作声。
不否认等于默认,常放更来劲了,“我去,我猜得没错?你是卖了人情才把她安排着和熟人一间宿舍的?”
又一阵默认的死寂。
常放不再淡定,“完了完了。”他崩溃摇头,“我这千防万防,连我两是GAY的流言都放出去了,到头来却没防住你发小!要被我妹弄死了。”
“没事。”
江忘一边摆弄切片流式细胞分析仪,一本正经道——
“我也没防住。”
杜婷和刘萌萌又晚归了。
新的宿舍楼正修建,如今的老宿舍则有处矮墙,宿舍门也是很旧式的两道大别锁,任何人都能从里打开。
每次晚归,刘萌萌就负责用身体拖着杜婷,等她翻墙进去了,再通过视线盲角避开宿管阿姨去开锁,将刘萌萌放进来。
为什么不是我做内应?
因为我最近和杜婷的关系有点紧张。
起因还是她两晚归惹的祸。
刚进宿舍,我就打定了主意做狗腿子,自然愿意做内应。可鉴于我经验不足,有次不小心弄出动静吵醒了宿管,结果她两被当场抓包,差点上报系里。
杜婷以为我蓄意陷害,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友善灰飞烟灭。
后来我听其他室友八卦,才知道杜婷和刘萌萌原来加入了学校各种社团。今天不是这聚,明天就是那个会。会员证杂乱无章摆满抽屉,会费也交了大把。
毕竟家属院一起长大的,我了解杜婷。
她长得不差,成绩也好,初高中历来也是系上的一人物,惯了众星拱月。
然而大学并非中学,多得是四面八方的远乡人,也多得是能人。她估计受不了星辰埋土,才四处加入团体,期望广交朋友,多得机会,为日后大放异彩铺路。
但我认为,靠不停聚会才能维持的朋友,并不值得深交……
可我显然没资格、也不打算管她的事。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出了名的圣母白莲花,不过我交朋友也讲究原则。
在一段友情里,我可以卑微,但我没法儿忍受对方觉得我的卑微是理所当然。
就像我口头禅说的,谁还不是个宝宝?于是我和杜婷开始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正当我两互相较劲时,江忘却来了通电话,打破僵局。
电话是打给杜婷的,她没课,昨夜晚归正补觉,一见是陌生号码,口气极不耐烦,“谁啊!”
“你好,杜婷吗?我是江忘。”
“什么旺?不认识!管你陈旺李旺刘旺还是旺旺……是的,好,我立马去提醒她,嗯。”后半程估计清醒了,态度百八十度转弯。
没一会儿,下铺传来抖动,应该是杜婷用脚在踹,却没叫我的名字,只吼:“说你电话关机,叫你记得擦药!”
片刻又道,“伤得很重?不擦能死?”
话不好听,然而她想表达的重点应该在前一句。
她的想法估计是怎么着也多年邻居,没必要弄得跟仇人似地,毕竟两家大人还是同事,不痛不痒的关心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既然台阶来了,我也不想小气,当即和她聊了点昨天的情况,包括我怎么从担架上翻下来的,最后颇为不甘道——
“我以为我要红了。结果江忘给我擦药的时候大家都去看运动会了,基本没人路过,心好累。”
下面疑似传来笑声。
现实生活鲜少有深仇大恨的戏码。有的不过是最平凡的人,和最寻常的情绪。
十八九岁的年纪,我们能因为一个白眼而绝交,也容易因为一句话就和解。
许多的恨之入骨与爱之入骨,等到二十八九、三十八九岁回头看,都变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