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4713 字 4个月前

“江忘,老实说,你是不是真的和常放有一腿。”

游乐园的小吃街上,我眼睁睁看着青年朝我们走来。

近了,他自然地接过江忘手中的卡通气球把玩,笑得跟窜天猴似地:“这么巧?”随即看向我,算正式打招呼:“你好,师妹。”

常放比我和江忘大两岁,行径却幼稚。倒是牙齿挺白的,晃得我眼瞎,差点晕晕乎乎脱口而出:“你好,弟妹。”

我是江忘的大哥。根据外界传言,他可不就是弟妹吗……

直到常婉现身,我才意识到,“弟妹”另有他人。

常婉好像不知道她哥已经找到了我们。手里正端着盒臭豆腐,面上满满的辣子油。她一反形象吃得津津有味,边走还边用眼睛搜寻。好在江忘与常放的身高都打眼,女孩的视线没费波折就落在了这头。

我在常婉面上捕捉到惊喜,但她很快聪明地掩饰掉了。

“你说周末有事,我当多大事儿呢,原来就是逛游乐园啊。”她看着江忘天天真真讲。

言下之意,她并不清楚我们的行踪,就是偶遇。

我不知道江忘作何感想,反正我的天空飘过了五个字:我信你个鬼。

但我还是没出息地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开口就问,“臭豆腐哪儿买的……”

常放失笑,自来熟地搂过我肩膀,“师兄请你吃。”接着半拖半拉将我带远,替他妹扫清障碍。

江忘没阻拦,好像有话要对常婉说,我隐隐约约只听见几个词:不太、喜欢、下次……诸如此类。

接着我和常放进行了同样深刻的谈话。

“师妹,别见怪啊,你要摊上这么个难缠的妹妹……”

“那我能打死她。”我斩钉截铁。

立刻,搭着我肩膀的手很识相地放下了,“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我对常放的印象还是有变动。

我在杜婷嘴裏听说过常家的各种版本,每个版本无外乎都家室优渥。原以为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成,还智力过人,会比较傲慢自大,临到头竟是妹控一枚。

“婉婉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千金小姐,她其实挺有自己的想法。”趁着炸豆腐的间隙,常放说:“只不过全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我身上,男孩子嘛,她因此受过不少委屈。”

能想象出,有常放这颗珠玉在前,常婉微弱的光芒自然被遮掩,难怪有那么多叛逆举动。

“至于江忘……”常放组织了下措辞:“对婉婉的意义很不同。她能考上这个正正经经的二本,完全是因为他。”

因为那日,在校园坡角,有个男孩用温热掌心撑着她的额头轻声讲:我的名字叫江忘。

于是她回去就上网搜刮所有关于江忘的信息,那些铺天盖地的获奖证书与报道压弯了她。

然后常放就接到他妹的电话,“哥,回家给我补习啊。”

然后她学着敛性子、与对手言和、成为在外人眼里应该有的美好样子。

然后,她站到了川医大的隔壁,距离我们只有一条街。

常放:“总之说一千道一万,我老觉得自己的存在无形中伤害着她。以至于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不违法,我都百依百顺。”

常放这招挺高的。

先化解我对常婉的偏见,同时给我打针预防,让我原谅常婉之后所有的举动。

譬如原谅她怂恿我去坐海盗船,想让我出糗。

“抱、抱歉,您说的是它吗?”我一脸瑟瑟发抖,指向那条在半空中荡漾的大船。

常婉很享受我的恐惧,“害怕的话别去。”

我哪儿受得刺|激?当即颤着牙关应战:“笑话,大家都是共产党接班人,你不怕死,我能怕?”

见我紧了裙子的腰带就要上战场,江忘忍不住出声——

“别太过头了。”他说。

一开始,常婉还有点儿伤心,以为江忘那句“别太过头”对她讲的,直到我的声音在海盗船上冲破云霄——

“再荡高一点儿!!!”

她才明白,那句“别太过头”,是劝我的……

海盗船上,江忘和常放分别坐首尾,将我与常婉夹在中间。此刻两男生端着手装镇定,脸却早就煞白煞白。

常婉也喜欢这些刺|激的东西,势要和我比高低,拢手叫得比我更嗨。有那么几秒,她脸上的愉悦没法儿遮掩。大概很久没这么放飞自我过,早忘记狂野二字怎么写。

于是我和江忘的双人约会,最终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表演。

不过我光顾着给常婉下马威了,竟忘记有个词叫乐极生悲。

海盗船荡到最高处,我腰上那条扣得好好的安全链忽然从接口处断裂,我整个人差些被甩到空中去。

江忘最先发现不对劲。

他坐我身边,听我不同寻常“啊!”一声尖叫,偏头便见我半个身子都探到了船舱前面。

“月亮!”他赶紧条件反射将我捞回。

是时,江忘用一只胳膊当做链条紧紧锁着我腰身,另只胳膊则攥死了船身的栏杆,稳住我两的重心。

好在常婉对我的恨意没到想我死的地步,发现情况后她只怔了半秒,紧接着就朝下面掌管游乐设施的工作人员喊话,却不是再高一点儿,而是停下。

“有意外情况!停下!”她惊天动地叫。

紧接着常放和其他游客也开始加入呐喊的阵营,“安全链断了!快停下!”

慌乱间,其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要栽出去了,呼啸的风声刮过皮肤,寒毛直竖。

平日的一分钟,放在此刻实在漫长。

好几次,江忘明显已经快抓不住,是常婉伸出了援手。他两一个抱,一个摁,前后钳着我,企图用自身的重量来对抗惯性。

抱我的是江忘,他的呼吸离我很近。恍惚间,我听见过几声极重的鼻息,心裏的害怕禁不住更多。

我怕我就这么死了,没人给我爸妈养老送终。我怕我死得这么不漂亮,江忘觉得丢脸,干脆重新认别人做大哥。

终于,在我怕这怕那将哭不哭的情绪中,海盗船缓缓落地。

一接地面,我嘴裏灌的风已经将嗓子割得不成样,整个人瘫挂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江忘的手也像生在了我身上,常放和工作人员过来掰,他才僵硬地抽开。

劫后余生。

江忘好像吓得比我厉害,下船的时候表情还是木然的。

作为怂恿我上海盗船的始作俑者,常婉特别过意不去,也不讲究什么脸不脸,犹豫着过来想道歉。

常放明显觉得时机不合适,将她带走,说去给我们买水压压惊。

游乐园的长椅上,好半晌,我才缓过点劲。尽管我的双腿还在下意识发抖,可我的手却安抚地摸了摸江忘的脸,企图用手心的温度融化他脸上的冰。

冷与热碰撞,江忘总算有了反应,却是一下子偏头干吐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鼓起的青筋还没消下去,足见他刚刚的状态有多紧绷。忽然松懈,造成了自然的心理性应激。

一时间,我五味陈杂。

“江忘,对不起。”我说,忐忑无比地:“我不该太好强,和常婉争高低。”

青年麻木无波的眸子渐渐有了起伏。

须臾——

“我们永远都不要来游乐园了行不行。”那人声若游丝,“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嘴上没说,心裏却回答一万遍。

只要他别这样看着我,什么都可以。

否则,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刚刚几乎错失的,是他世界里所有的光。

我带着江忘偷跑了。

我不恨常婉,甚至挺感激她伸出援手,但我不愿别人窥伺这个男孩的脆弱。

很早前我就知道,江忘有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开遍鲜花铺满绿草,让每个走进来的人都愉悦盎然,甚至连个守衞也没有,好像你能在裏面为所欲为。

其实,那不过是因为,他从未真正住在这世界里。

这个用奖杯与褒赞堆起来的世界,是他觉得世人想看见的,所以他展现。可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无措,才是他真正的少年模样。

“给你做水煮鱼片?”

跳上回城的公交,我见江忘还没什么想说话的欲望,开始百般示好:“上次我过生日,我妈为你做了好大一盆,谁知道你不来,只好委屈我解决。”

他理智慢慢归位,给我一个“真委屈”的眼神,缓缓接话:“大哥做的水煮鱼,是我以为的那种吗?”他还没忘记我小时候骗他吃没蒸熟的红薯。

“……是你以为的那种。我们逛超市,把鱼买回去给我妈。”

我自知没本事,可我会借花献佛啊,哼。

周末的超市人满为患,促销标签随处可见。本来我的目标只是一条鱼和配料,结果不小心看见大闸蟹,顿时垂涎三尺。

金秋十月,正是出好蟹的时候,一个个肥不隆冬的家伙挤在透明柜里,爬得生龙活虎。

我眨巴着眼看江忘,“好可爱呀。”

江忘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我说他呢,大脑皮层受到冲击,当时就忍不住低头避开了我的目光,脸略略泛起潮|红。

我假装没看见,扒着玻璃柜趁火打劫,“这么可爱的螃蟹都不忍心蒸它了,不如我们爆炒吧!”

青年的呼吸才终于自在,抬头对导购员说抓几只螃蟹。

导购员操着地道的川城口音:“买一只单价18。8元,买十只打半折,女朋友喜欢吃可以多买点嘛。一部分蒸,一部分爆炒,很划算的。”

这下,一朵红云生在了我脸上。

但学医以后,我对许多神色的理解渐渐客观起来。

我们学院的指导老师曾说,种种爱恨情绪,皆不过是人在某种环境影响下的自然生理反应。只要对身体掌控自如,就能达到所谓的圣人境界。

显然,我和江忘都不是圣人。

所以我们在突变的情景下呈现反应,属于身体机能的自然应激,见惯不怪。

但十只蟹确实吃不了。

“美女,你买不买?”环顾一周,我询问在玻璃柜前逗留了小半会儿的姑娘,“我们可以拼团,一人五只,这样就只要9。9元!”

优惠力度难得,对方轻而易举被我说动。

但我们几人都不太会挑螃蟹,导购员又忙。面面相觑时,一只白净素手越进池子,准确地将一只看上去品质不错的螃蟹抓起来,放进我们的塑料袋。

“谢谢。”我下意识偏头,对上江妈妈认认真真的眼——

“母蟹的肚子和公蟹形状不一。圆润的为母,尖为公。底部的白色皱褶越多越饱满,同样的蟹黄也会越多越好。”她耐心解释道。

“阿姨!”

“妈。”

我和江忘异口同声。

多年过境,江妈的发型和穿衣风格基本没怎么改变。

一身颜色淡雅的碎花裙子,一头自然弯曲的卷长发。卷长发被她用深绿色的绸带懒懒散散地束在脖子后面,加上岁月对她的恩赐,迄今还有种上世纪的复古少女感。

曾经我还模仿过,偷抹我妈的口红,梳一样的发型,结果鼓捣出来跟大妈似地。

看见江阿姨,我惊讶,却也欣喜,毕竟找到帮手了。

然而江忘的语气平淡无波。

“回来怎么不通知一声儿?”她看了看我们手里的鱼和佐料,“昨晚我还问你周末回不回家,你说不回。”这句话明显对着江忘讲。

“他说要给您惊喜。”我鬼使神差抢答。

我没见过江忘的父亲,不过就目前看,江忘无论是清淡的外形还是内敛的个性,都隐约向着江妈靠拢。

按理说,两母子相依为命,关系应当比正常家庭更浓稠。可江忘与江妈妈的相处方式,怎么形容呢,也不是不好,但总觉得中间隔着一道屏障。

彼此在屏障的两端平静生活,没有谁试图去掀开。

大概都明白,谁去掀,结果都是血雨腥风。

我偶然经历过一次“风雨”,正是十三岁那年,江忘发生煤气事故的时候。

江妈妈怕他做实验走火入魔,自作主张下了他房间的锁,希望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动态,却不小心让江忘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于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忘发火。

少年的眉头层层叠叠堆起来,神色却完完全全冷下去。

“请您离开。”他指着门口,尽量克制言辞。

那时那刻,那被整个家属院都贴上清高、孤僻等标签的女人,在十三岁的少年面前竟全无威严。

“小忘……”

她试图解释点什么,饱满的唇瓣微抖。对方却砰一下摔上门,连同我也关在外。

这大概是禾鸢觉得江忘难搞的缘故。

因为陈云开生气会摆在脸上,阴和晴,她明明白白,能知道底线在哪儿,但江忘不同。

他的底线,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超市。

“惊喜?”

江妈大概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不太信我的说辞,立刻向江忘投去视线。

我用肩膀轻轻撞江忘一下,他接收到信号,估计也于心不忍,终于若有似无“嗯”了一声。

立刻,女人保养极当的面容像要开出花。

既然答应了江妈妈,鱼就不能拿回我家了。我赶紧通知我妈,结果她老人家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