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月亮来见我 林桑榆 5713 字 3个月前

那时我们玩跳绳游戏,一种两脚|交替在跑跳中完成的运动,可大家都不乐意牵绳,都想玩,作为小弟的江忘自然担负起站绳的责任。

我跳得津津有味,看江忘站在绳子的尽头,一会儿好奇地盯着我的脚,一会儿抬头看看我。

有天陈云开打酱油回来撞见,口气颇嘲讽,“今天老师教了个成语,物以类聚,说的就你两吧林月亮?你和江忘怪不得能玩一起,合着傻一块儿去?”

彼时禾鸢也在,两人的关系已经和连体婴无异,打个酱油都要陪上陪下。

自觉丢脸的我白眼一翻,“傻怎么了?傻人有傻福,傻缺没有!”

骂完还做鬼脸,气得陈云开差点冲我扔酱油瓶。

接下来的日子变化不大。无非是我和江忘在陈云开的压迫下苟且偷生,而陈云开依旧与禾鸢做连体婴,搅得院子里那些大人们的玩笑都换了风向。

我总牙痒痒地想,什么了不起,好歹我还有小弟呢。

结果有天小弟也生气了,因我不经意间说他长得太矮,快跟不上我跳绳的高度,“你跟陈云开一样长快点儿就好了。”

我摸小狗似地摸摸男孩的头。

他却头一偏,赌气走了。

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妈吐槽:“林月亮,为什么嫁不出去,你就没好好反省过?”

我反省过,十岁那年就开始了。

为此我还刻意留了长头发,尽量不再说脏话,学着甜甜地笑。但长大了才发现,乖乖女这套已经不流行,流行黑莲花。

大家不再爱灰姑娘,开始爱灰姑娘的姐姐,于是我依旧没能嫁出去。

大众的审美能不能专一些!

回头讲,江忘生气我还挺自责。

但口无遮拦的毛病这辈子我可能都改不了了,否则哪有禾鸢的戏?

想当初,陈云开对我也百依百顺。某次放学路上遇见白飞蛾,他非说是蝴蝶,接着用塑料袋和一根树枝做成劣质的网,给我扑了一口袋的“蝴蝶”。

当时的陈云开个子还不出挑,可谁要欺负了我,他铁定讨回来,然后我两一起鼻青脸肿回家。

我儿时惹事生非的本事不赖,有天又被人用小石子将额头砸出血。夕阳回家路上,陈云开揣着一副不知是担心还是自责的表情说:“林月亮,要不我去学武吧?”

我一愣,捂着伤口兴匆匆问,“什么武?二百……五?”

少年当场黑脸,转身愤愤走掉。

后来的我总想,如果当时表现得感动一点儿,或者在他转身之际将人拦下,是不是结局有所改变?

可惜没如果,只有现实。

现实是,我一张快嘴惹怒完陈云开还不知反省,又继续惹恼了江忘。

一想到这儿,我就郁郁寡欢,甚至连续几天都少吃了碗饭,并和江忘开始了长达三日的冷战。

在这三天里,我渐渐说服自己——

虽然江忘的智力异于常人,但毕竟还是个男生嘛,男生自尊心普遍比女生强。更何况我身为大哥,应该赏罚分明敢作敢当……接着我鼓起勇气,上门去道歉。

结果我敲了半天江家门,没人理,反而惊动对面邻居。

“月亮啊。”家属院没谁不认识我,“江忘和他妈妈参加秋令营去了,你不知道?”

我立刻脑袋嗡嗡。

原来人家根本没闲工夫和谁冷战,是出门玩儿去了!

也对,他个傻孩子能懂什么自尊?我当即有种自导自演戏码被揭穿的羞耻感。

也是那晚饭桌上,我第一次主动打听江忘的消息。

“妈,江忘到底在哪儿念书啊,我想去他们学校。”

我妈警惕性还挺高,“为啥?”

“我们学校每年只有一次春游,他们那儿居然有夏令营、秋令营、冬令营呢!”

林太太嘴角抽搐。说白,就想玩儿。

“还以为你闺女决定奋发图强了呢。”林太太看向刚从学校回家的我爸,“居然肖想人家小江忘的学校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月亮怎么了?”我爸不服气,“一高很牛吗?我丫头将来未必上不去。”

“当年我怀她的时候,看她在肚子里那动静也以为是个聪明家伙,没想生出来是造包祸水,难为你还做着春秋大梦。”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见鬼了呢。”

“等等,”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高什么鬼?”

姑且不论招生条件多严苛。春令营、夏令营、秋令营我也忍了。

可十岁?

念高中?

江忘?

抱歉,这太过分了。

“再说,人家这次参加的秋令营和学校无关,是半导体所组织的啥玩意。”我妈讲不太明白。

经我爸解释才知,江忘对物理颇感兴趣。他时常蹲着看打乒乓,正是研究球与球拍之间的力作用。

“当球体作斜抛运动,力越大球旋转越快,击球力的大小,则取决于击球时挥拍加速度的大小,由牛顿第二定律F=ma可解。还有你喜欢玩的跳绳,当你的腿……”

“我麻烦你说人话。”

我总觉得,被他一解释,我的腿可能就不是腿了,只是根竹竿儿。

Anyway,我自诩小机灵鬼,却被一个“智障”玩弄了。

由此我合理怀疑,当初他拿砖头砸陈云开的脖子,是很清楚地知道后果的。

那么,他给我吃石头……

啊,不行,我怎么可以怀疑傻狍子?!

那家伙就算智商高,生活上却纯白痴无疑啊,否则好好一个秋令营江妈妈也不会刻意跟去!

但这不妨碍我趁机在陈云开面前炫耀,“怎样,我小弟超级牛掰哦。”

换言之,我这位当大哥的也超级牛。

我炫耀了一个月,差点将陈云开弄毛躁,正主终于归来。

那可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一辆牌照特殊的红旗轿车将娘两送到小区门口。我正与禾鸢PK羽毛球,连赢好几场,陈云开看不下去我欺负她,嚷嚷着要帮她报仇。

气焰正高的我冷笑,“who怕who。”江忘就低着个脑袋进了小区大门。

他身后有只烟灰色书包,没有卡通娃娃,像个小大人。走近了我才发现书包上有logo,大概是秋令营活动方发的纪念礼物。

我拿着球拍欢天喜地蹦过去找他,结果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回家。

“小弟?大哥?”陈云开幸灾乐祸的笑容已经控不住。

我咬咬唇,抬头看他笑那么开心,不知怎么就不介意了,“你高兴就好。”

陈云开显然没料到剧情走向是这样。

他以为我的下一步动作是抡起球拍砸他脸上,他连闪躲的招式都想好了,结果我说,“你高兴就好。”

少年炯炯有神的眼不自然地眨了几下,“林月亮,你没事吧……”

我没事,真没事。他从前为我挨过不少揍,我丢脸一次,让他高兴高兴怎么了?

但我对江忘的责任也到此为止了。

我暗自发誓,再、不、多、管、他、的、闲、事。

归功于一场经久不息的大雪,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2002年。

从我记事来,身处盆地的川城根本没下过雪。顶多飘点雨夹渣,湿冷湿冷地,比北方的风刀好不到哪儿。

那实在是太过缓慢的一年。

每个季节都老步蹒跚,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鲜事和心情在随着季节更迭。

就拿禾鸢来说吧。

她爸原来是手术名刀,被我妈所在的人民医院高薪挖来。熟料刚来没多久,便在一次手术过程中犯了低级错误被开除,急得他年纪轻轻就中风,半身不遂在床,留个任劳任怨的母亲成日当出气筒。

按原则,非本院员工是无法入住家属院享受低月租的。

然而禾父这一瘫痪叫医院领导也起了怜悯心,赶人的事儿实在做不出,商量后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但就这么住着,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总有爱嚼话根子的人,因此禾鸢的心智比我们几人都更先成熟。为了少听点闲言碎语,她行事逐渐低调,偶尔还帮邻居拿个柴米油盐什么的。

陈云开对她青眼有加,大概也有不知觉的怜惜。

“禾鸢人挺好的,你能不能别针对她?”

终于有一日,陈云开摆出小大人的表情,严肃对我讲。

彼时,我刚从我妈嘴裏得知禾家的全部情况,早就对禾鸢没敌意。可我脸皮薄,不好意思主动求和,现在找到了台阶下,于是我假装和陈云开讲条件:“那你以后也不准欺负江忘。”

他愣了愣。半晌,才不情不愿同意,和我拉鈎,“成交。”

自那,为了不让陈云开难做,我开始尝试与禾鸢接近,譬如示好地将辣条分她一半。

但她显然知道我突然的转变是始于同情,所以回头就往我文具盒里塞了一毛钱,算她买的。

总之,我们两依旧没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姐妹花,至少不像那种折翅膀废天堂的。不过我和她都心照不宣,默认了与对方一起上学放学的规矩。

等我与禾鸢终于发展到可以同去厕所的程度,川城的一场雪下了起来。

那正是寒假期末考的最后一天,终于放假的陈云开尤其嗨,趁年末家长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他抱来十几根地瓜到我家。

“为什么不干脆在你家?”我问。

他坦坦荡荡,“懒得打扫现场。”我磨了磨牙。

那小段时间内,陈云开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点儿,武术等级也提高了。我打不过,只好识相。

至于江忘,我没找他,他也没找我。听说他正在准备什么竞赛,很重要,常常不在家。幸好如此,否则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怕狭路相逢,会忍不住锤他脑袋瓜。

锤傻了,我肯定赔不起啊。

“你先别蒸,我去叫禾鸢。”

进了门,陈云开将一摞地瓜扔给我,吩咐完就闪。

禾鸢在我们对面的单元楼,步行不过十分钟。可二十分钟过去了,两人还不见影子。

我扒开窗户探看,寒风和雪花灌进来,迷了下眼。

再睁开,淡淡旧旧路灯下的确有个小影子,在秋千旁,靠近乒乓球台的地方。却不是陈云开,而是江忘。

其实我早看见他了。

下午考完数学回家,雪刚刚下起来的时候,我本来兴奋地要拉着陈云开打雪仗。嗓子还没扯开呢,便见江忘蹲在那里玩弹珠,还有几个小男孩同他一起。

因为上次半导体所组织的秋令营和国外某研究所挂鈎,挺有名,地方报纸登了,迅速给他涨了人气,如今他已不再需要我。

不需要也好,省得麻烦,于是我就拉着禾鸢与陈云开走得飞快。

“不玩儿雪啊?”禾鸢惊讶我面对如此盛景居然忍得住。

我却无所谓,“雪有什么好玩?电视剧不好看还是家里不够暖?”再说还有地瓜呢。

只没想,四小时过去了,他还在那儿。

九点过光景,陪玩的小伙伴早被冷得哆嗦回家去,唯独他还呆呆地坐在秋千上,不知在想什么,江妈妈竟也不管。

我掐自己一把,别再被骗,狍子才不傻呢。它只是看不起人类智商,才一而再三返回原地挑衅:你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

好在这次我特别争气,真没去管这档子闲事。不过,陈云开怎么还不回来?

该不会走丢了吧?

嗯,我得去找找他。想着想着就拿了伞,换上雪地靴跑下楼。

我穿过运动场,走过乒乓球台,上楼去敲禾鸢家的门,却不过敲了两声,裏面就有什么东西砸门上,“滚!”是禾鸢的父亲,响动大得我隔门都后退两步。

猜到今天是属于禾家的鸡飞狗跳日,陈云开估计带禾鸢去老地方躲难了。

所谓老地方就是辆废弃的大卡车。出过事故,车头被撞得不成样,但车厢还完好。我和陈云开扮家家酒就老喜欢在裏面,那是“皇帝”早朝的地方。

于是我下楼,再度穿过运动场,越过乒乓台,去小区巷口外找那辆大卡车。

没料一到路口竟撞见江妈妈。

她估计刚参加完医院聚会准备回家,走了没几步,背后出现辆老式林肯,不停冲她闪灯。

江妈妈看清车牌,面上犹豫的表情明明白白,可最终还是倒回去上了车。

我太认得那辆车了。所有本院工作的员工,看见这辆车都恭恭敬敬或退避三舍,我陡然想起茶余饭后的话题,“该不会真攀上院长高枝?”

我不清楚江忘的反常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可现下,一想到他痴痴在寒风里被冻成雪人的模样,我的步子就莫名往卡车相反的方向挪。

依然是穿过运动场,走过乒乓球台……然而这次,我不争气地停在了秋千旁。

我不想和江忘说话,毕竟我也是有脾气的,所以我只静静地将伞撑在小少年的头顶,为他遮挡一点雪与霜。

不知过多久,少年终于动了动,在我也快冻为望夫石的时候。

他抬头,怯怯地将外套里的手朝我伸过来。

我以为他要握手言和,正要学他装不屑高冷,却发现他不是想和我握手,只是想将手里的东西给我。

“真的糖。”他摊出来的五指微曲,小声道。

那么、之前、假的、看来……

我脑子顿时很乱。

可怪异地,一望进那双潭水似的眼睛,我又安静了下来,静得恍惚能听到雪落在伞上的声音。

一捧水果软糖,我没见过,兴许是他参加秋令营的时候买的,也应该放在他身上很久了,因为有的果汁层已经腻出。

“为什么早不给我?”我有点生气。

他却比我委屈,舔舔被冻起皮的唇,“我还没长过陈云开……不配做你小弟。”

这次我再听不见雪落声,只听见某个少女心碎的声音。

“江忘,平常作业都抄的吧?”我上下嘴翕动半天,说:“否则为什么我老看不见你智商超群的时候。”

他笑笑,原先盛满悲伤的眸子终于有了些微明朗。

期间有片雪飘上少年眼皮,他不舒服地眨了下。我下意识抬起袖子给他擦,而后假意嫌弃地将他从秋千架上拉起来——

“赶紧走!”

其实使力不大,但男孩黏在秋千上的身体就轻飘飘被我拽动了。

我没把江忘送回家。

我怕送他回去,一个人獃着,他又该想东想西。于是我将他带回自己家,贡献出了我新买的草莓浴巾给他擦头发。

我的力度不温柔,因为我所有的生活技能都从我妈那儿继承的。

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江忘,于是我把他脑袋附近的皮肤都揉红了,一头碎发乱糟糟。

一个小孩照顾另个小孩,即便我想过细心点,却也不可能做到多么周到,可他被揉痛了也一声不吭。

完了我有点心虚,转移话题问他饿不饿,“江忘,你记住。世界上没有红薯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多吃几根。”

毫无悬念,陈云开抱来的红薯最后都进了我和江忘的肚子。

我是吃嗨了,可下半夜,江忘进急诊了。

他肠胃似乎不行,红薯又可能没太蒸熟,啃过去有点硬邦邦的不好消化。

江妈很快赶来医院,眼圈急得有些红“叫你别胡乱吃东西,为什么不听!”

我心想至于吗,真爱他为什么在这样冷的冬夜将他独自扔在家。

我妈当晚在医院值班,闻风赶来瞧,看出我又要不知天高地厚嘴贱,立马拦住,并道歉:“不好意思啊江萍。月亮不懂事,自己糙惯了,不知道江忘以前做过手术……”

至于手术。说是怀江忘的时候,江萍根本没发现自己怀孕了,前期保养得不够,差点流产,以至于江忘打一出生底子就不够好,做不得大运动。

有次江忘竞赛赢来一台体感游戏机,玩了两小时就肠子打结送医院,差点救不过来。

尤记那个雪夜凌晨,看着床上的苍白少年,我负罪感怎么都压不下,索性当场拍桌子放大话——

“我决定了,放弃北大还是清华这个太伤脑筋的选项,考川城医学院。”

做悬壶济世……

咳、铁饭碗的医生。

“江忘,以后你胡吃海喝都不用怕,大哥救你!”病床边,我牢牢握住少年的手,仿佛他时刻都挣扎在生死边缘。

我的誓言很幼稚,可我的心从没如此真挚过。

与此同时,巷口的大卡车间,也有个少年,将某个少女晶莹的泪珠抹在指尖——

“相信我,禾鸢,我会治好你爸爸。”

那晚发誓的人真多。雪和月都很忙,忙着见证。

见证初心与轻狂,

和轰隆隆到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