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对我说,爸爸一声不吭就走了,之后音讯全无,他讨厌不打招呼就走的人。我不想被讨厌,于是我特意去镇上,并将我所有吃的用的都给了他。
回程时,小男孩依依不舍送我上车,不小心被匆忙闪过的小偷撞到,哗啦啦的零食和老干妈顿时撒一地。
街上常年寄居着因战乱、瘟疫、饥饿而无家可归的大人与小孩。
一看那么多吃的,有人眼馋,带头冲出,之后的画面就混乱不堪,一窝蜂的不受控。
小男孩被人群踩在脚底,几度挣扎想爬起,不得其法,我想也未想,冲进去。
禾鸢是对的,她不该和我做朋友,因我老冲动行事。
我自以为有对能遮天的翅膀,可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但我总是忘记,要为了这群人,保护自己。
闻多赶到的时候我和小男孩情况都不太好。
男孩不止有皮外伤,还有骨裂现象。我虽然靠一副大人的躯体勉强挡着,胳膊还是被挤压擦伤,破了很大块皮。我看着自己的血和男孩的融在一起,陡然想起五年前,我也是用这只手,为一个叫江忘的男孩,战到几乎阵亡。
“罗恩怎么样?”
我一边问,一边堪堪躺在担架上,自己包扎。
闻多却止步门口,用不知痛心还是恍如隔世的眼光看着我,拳头攥得发白。
某些不良的预感一闪而过,我怔然起身,“他……”
“内脏出血加……X感染,去了。”
X感染?
X感染。
“月亮,告诉我、你没和他伤口对伤口接触过……”闻多的嗓子都颤抖了。
看他要靠近,我急急往后退,“别过来!”
他就真被喝止,离我五步之遥。
绞人的窒息中,我忽笑,“闻多,你老实讲,我到底是不是BAD GIRL?”
对面青年再也忍不住,“你是。”他吞吐艰难,“你是我见过最坏、最傻、最不知天高地厚的GIRL了!上帝不会收你的。”说完他就背过身,疑似抬手抹脸。
谁知道呢?
我努了努嘴,自顾自想。
兴许他看多了好女孩,就想要个坏姑娘呢。
只是不知道,世上若少一个坏姑娘,会不会对其他人有影响。
听说人一旦走到时间尽头,许多疯狂不讲逻辑的念头就会涌出,什么封印都没用。
当我把自己关在隔离间,拨出那通我以为不会再打的号码时,我隐约觉得这个传说是真的。
铃声响了很久,江忘才回过神要接。
他正收拾东西搬家,逛一圈发现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被回忆填满的房间。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其实铃声一响,他就急急地站到了窗前,让盛大的霓虹照进眼,以刺痛证明,不是梦境或幻境。
“喂。”
小心翼翼的一声。
不知她说的,还是他说的。
良久——
“你在看电视吗?”
这句话我问的。因为沉默太狠,狠到我能听清所有背景声。
江忘下意识转头,看了看专门开通的国际电视非洲分台,喉咙一滚,“听说非洲瘟疫,医院打算响应号召,指派人手过去支援。我……我了解一下。”
就在他犹豫的那一秒一分,我赫然发现,什么都值了。
不论过去种种,还是打出的这通电话。
“哈哈。”
我老在特别正式的场合失笑,常常让人觉得不正经。
可我保证接下来说的全部,都出自真心。
“江忘,你不用讲什么,我也只是想打一通电话什么都不需要讲的电话,好像北京香山那样。”
可他不听话。
他聪明过人,怎会意识不到我的反常。
“你具体在哪儿?”他眉一蹙,问。
男子口气不自觉带上熟稔。仿佛还是我俩在一起,互相折磨冷战的日子。
我叹气,“看来,想要你再乖乖听我一次,真的很难哦。”
有人眉头越堆越深。
“林月亮——”
他有些等不及地叫,新闻里播报瘟疫的背景声就是莫名让他心慌,“快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我在……”
我努力想地名,却发现大脑从打出电话起就越来越木,怎么也想不起。
不一会儿,木的不仅是大脑,还有手、腿,和嘴。
“林月亮,你骗了我。”
迟迟得不到我回应,江忘反常地喋喋不休,大有引我讲话的意思。
“你骗了我……”他说,“你根本没拆我给你的礼物。否则,你不会走。”
那份我以为是求婚戒指的礼物,真的是求婚戒指。
从禾鸢的手术台下来,我扑进江忘的怀抱中,一直就有个声音告诉他,是时候了。
他为我准备香槟,准备牛排,尽全力想给我一场他不擅长的浪漫,可我用那样的方式走掉了。
“4。5mm。”
江忘精确地报出一串数字,“你手指伤痕的宽度……戒指正好能将它遮住。”
所以,这也是他早想好的,要帮我祛疤痕的方法?
噗嗤我又笑出声。
笑着笑着,唯一还没木掉的泪腺像终于找到话语权,顷刻横扫千军。
“不会改变的,江忘。”
我试图打起最后点精神——
“不管你送我的那份礼物是什么,我都会走,所以不必觉得遗憾。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已经分给别人了。”
“你知道吗?曾经,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一片夜空,还下过要守护他一辈子的决心。可是后来,他眼里有了星星。我原本打算和星星较劲,不肯轻易认输,谁叫我是月亮呢?月亮美轮美奂,谁与争锋。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忽然发现,原来有漫天繁星照明,失去月亮的夜空也是可以的……”
“他不是想要更璀璨的人生么?”
我成全了。
须臾,哽咽的疑似不止有我。
“不是这样的,月亮……”那人竟不加掩饰流露出慌张,“没有星星,从来就没有!”
他高声反驳:“我只是太多时候……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才好了。你常向外人形容我率真、单纯,其实真正单纯的是你啊!你拥有一双沾不得丁点灰尘的眼睛,你总是充满信任地、笑盈盈地看着我,让我忘记自己其实才是最普通的凡人,是因为你才镀上的金身。我想要强大,想要成功,想要在每个你需要我的时候都有能力挺身而出。可是当你离开,我终于将那套六万九千八的沙发买回家,才发现如你所言,它真的不适合。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用力想,究竟哪里开始出的错?可笑的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
“所以月亮,回来好不好?回来告诉我,究竟哪儿出了错。我发誓,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再不会动摇,再不会惹你生气……拜托你像从前那样勇敢,拜托你回来,救救我好吗?”
“月亮,说话。”
“林月亮!”
……
江妈妈进门就看见一副天崩地裂的画面。
那个早成熟到能驾驭所有笔挺西装的青年,竟半蜷身子,攥着窗帘,被一通电话逼红了眼。
他方寸大乱地对着听筒胡乱说什么,直到听见开门的动静,才终于转身,卑微地冲自己伸出手。
“妈、妈……”
青年叫得有些凌乱,“你帮我接电话,帮我叫她——”他喊:“我让她伤心了,所以她不肯理我。可是她嘴硬心软,只要你叫,她肯定答应,你快来……”
江忘从未有过的神伤样子让江母心疼不已,“小忘……”
她完全忘了接电话这回事,只想伸手安慰自己的儿子,江忘却一顿。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男子脸上先是火,后来开始掉冰渣,声音完全崩了:“难道你也在气我、怪我吗?!怪我这么多年和你疏离,怪我不懂体谅你的艰辛。所以你想惩罚我,你要我和你一样,郁郁寡欢一辈子,是不是!”
江母嗔目结舌。
虽然她和江忘的相处历来不亲密,可这样爆裂相向的场景,史无前例。
但很快,江忘又软了语气。
一会儿求江妈接电话,一会儿与大洋彼岸的姑娘,诉着她不知还能不能听到的话——
“我可以的,月亮,我可以输……但是求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我怕我输不起……我真的输不起。”
我的手完全僵了,一动不能动,可我的心好痛。
为什么先麻痹的不是听觉呢?
这样,我就能用最让他悔恨的方式,永远留在他记忆中,还不带愧疚。
可听见这些迟来的话,好几度,我都想……算了。
跟一小孩儿计较什么?他是你亲手宠出来的啊。
我想说,行吧,江忘,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的悔恨了,我也可以试着原谅的。可我说不出。
我只感觉眼前恍恍惚惚。明明身处炎热赤道,却仿佛重逢了一场早就来过的大雪。
那场雪里,有个清冷孤单的小少年,正坐在秋千上发呆。他穿着单薄,怀里有颗不知放了多久的糖。这颗糖,是他顶着裂骨寒风、瓢泼盛雪,也想送出去的。
然而直到夜落昼生、雪尽风藏,也始终无人撑伞而来……
接下他手里的糖,
擦他眼底雾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