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非洲。
闻多这个挨千刀的,诓我说非洲有壮观的大草原,能近距离看动物迁徙,要我和他一起加入国际志愿护理联盟,到这裏为伟大的天使事业做贡献。
“天使事业?我这个天使怎么不知情。”
刚到这儿,看着五短四缺的资源和贫瘠的住宿条件,我连给他修座天堂的心都有:见上帝去吧!
但好在,人这个生物,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强很多。就俗话说的,不逼自己一把,根本不清楚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
我可厉害了,我终于能在踩到野生动物大便的时候不跺腿嗷嗷叫,简直可喜可贺。
来非洲前,我还是征询了我爸妈的意见。
他两对我和江忘分手的细节绝口不问。得知我要出国做志愿者,就一个态度:“六险一金吗?抛开社保工资高吗?够不够贴补家用?可以的就去吧。”
“那什么、完全不担心我的安全吗!”
“你在家里也不安全……”
随时像个行走的定时炸弹,走哪儿炸哪儿。
来非洲的机会还是陈云开举荐的。
京大医学院有推荐名额,可目的地略危险,临到头没招够,刚好空出两个,闻多跃跃欲试,我也跟着被拉下水。
闻多:“被甩了就该出国散心,指不定真爱就在国外降临,电视里都这么演。”
我……
分明是我……
“你想说分明是你主动提的分手?”闻多一眼看穿,“你主动提分手,结果人家转头就双宿双栖,你自己却要死要活,这比被甩更丢人好么!我简直不想说。”
好的,那就别说了,我的哥。
乐于往我伤口撒盐的不止闻多一个,还有杜婷。
她人机灵,又有实力,顺利进入附院的传染科,成为实习医生。医院实习一般以年起步,算算日子,差不多该转正签合同了。
我给她发消息表示祝贺,结果她一个语音电话打来,噼里啪啦一大堆。我总结了下主题,大致概括为七个字——
林月亮,你真没用。
我擦?!
“想当初,我以为我站在王者阵营,信誓旦旦给那姓常的科普:哎呀,他两多好、多密不可分、多天生一对……结果?能不能好歹再给我撑个三五年?打脸的力度真不一般。如今看那姓常的成日往医院跑,神气活现地,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什么可气?”我一边收拾器械一边说:“不属于你的,怎么也得不到。是你的,总会得着。”
“你倒想得开。”
不然我能怎么办?
椎心抓肝喊老天爷,你不公平?
我和他在一起,都老是为了要不要打车,要不要为他省点钱而纠结。
可我一走,常婉上位,人家立马前途似锦直步星云。豪车有了,大house也有了,年纪轻轻就成功评级,让各大医院想方设法也要挖过去。可能只差选个良辰吉日,把这位幸运星正式迁进祖坟。
“确定想开了?我怎么听着好酸呢……”
这是听着么?这是真柠檬。
关于江忘的消息我从不避讳。
如果有人说,我也就顺带说一嘴。如果没人提,我自己有事没事也会将这个名字拿出来,反反覆复咀嚼。
能逃一时,逃不了一世,我知道的。
总有日,我会回到川城,做我的小护士。我得尽快将他烂熟于心,才可以在任何场合的突击偶遇下,对他笑得云淡风轻,正常得如同没有过曾经。
那些很美,很甜,很热烈的曾经……终究只能陪着遗憾老去了。
“你知道他出过一次不小的纰漏么?”
忽而,杜婷问,“和当年小蔡事件差不多,忘了更改病人的注射计量。幸好陪床护士经验老道,及时关了点滴,这才没酿成大祸。只是病人家属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闹到科室,指着江忘骂他庸医。那天正好常婉来献殷勤,哪见得这场面?当即和对方动手,好像受了点擦伤。没多久他两就在一起了,只能说男人也是感性生物。不过自那之后,江忘的行事作风也变了。变得……我形容不出,反正很适合干领导层那种?唉,我也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
“没事,”我笑,“我都知道。”
真的都知道。
因为家属大闹那天,我也在场。
禾鸢去复查,我正好帮我爸开药,他老唤腿疼,于是我俩一起去了趟附院。
去之前,禾鸢问我,“确定吗?”
我一贯满不在乎的态度:“干嘛,有他在的地儿我还不能走啦?”结果就撞见有人在肿瘤科找茬。
围观的人很多,江忘脸色难堪。大概也觉得是自己错了,一句话辩解的话都没说。
我挤在人群里,看着他沉默寡言听之任之的模样,心口一阵拉扯。
没多久,常婉就冲出人群,拉起战牌。
四十岁出头的女家属个子矮,不是常婉的对手。悬殊很快拉开,常婉占上风,禾鸢则跟着“剧情”瞥唇。
只是,打赢又如何?
错了就是错了,他说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不是一场架就能干掉痕迹的。
“你等着!”
女家属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气势汹汹离开。
我看她边走边摸出手机打什么号码,一个激灵间,便咻地扔下禾鸢追出去。
“请原谅他!”
我赶在电话接通前拦住女家属,牢牢地攥着她的手机,不让她移动分毫。
“你谁?!”她怒气未消,“神经病吧!”
“我是江医生的朋友。抱歉,他最近家里发生了一点变故,心情不好,才出现这样的纰漏……”我尽量放低姿态,卑微哀求。
可女家属不想听解释,“谅解他是他妈的事,和我没关系,让他自己向衞生局解释吧!”
惊动衞生局,就不单是某位医生医德的问题,连带医院也要追究责任。恐怕院里再想保他,也得拿出个态度,牺牲他,撇清关系。
“求您了,他真的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我苦苦劝诱:“很多病人在他手里得到了新生的机会。请不要让一次情绪冲突断送了一位好医生的前程。”
估计我流露的哀求太诚恳,女家属终于正眼看我。
“行。”她挑眉,“你要愿意立这儿任我打骂,让我把恶气出了,我可以考虑不举报。”
“没问题。”
我没犹豫。
“月亮!”
禾鸢跟来就见我被一耳光扇得差点扶不住墙。
我让禾鸢别过来,摸了摸脸站回刚刚的地方。啪,紧接着迎来第二个巴掌,掌风凌厉得紧。
后来女人的发泄方式就完全没了章法,真是说打就打,没有电视剧里被感动这一说,反倒像上瘾了。
于是我从家离开的时候还是如花似玉一仙女,回来就成了猪头,眼角更破了道口。
禾鸢把我带回她住的酒店,用碘伏给我消毒。
消着消着,她纤细的手指颤抖了下,终于忍不住扔掉棉花棒,煞有其事站起来对我讲:“林月亮,我要和你绝交。”
说完,她眼里就有了闪烁的光。
“我没办法和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做朋友,她会让我很难受。”
我微微仰头,脸上满是滑稽的颜色,望着禾鸢:“再忍忍吧。”我说,“很快的,很快我就又能做到六亲不认了,总要给我点时间啊。”
“多久,十三年吗?”
“打个八折吧。”
“……”
“七、七折?”
……
非洲瘟疫爆发,消息暂时没传回国内去。
其实当地很多小村小寨常常闹瘟疫,只是影响不大,基本不会见报,怕无端引起恐慌。
以前吧,觉得命大,好几次和意外擦身而过。
突然有一天,我在旷野的清晨醒来,却发现再也摇不醒同伴时,我如同迷失荒原的马。
“有伤口吗?!”
得知我是第一个触碰尸体的,闻多紧张极了。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表皮接触。”他才缓口气,面色凝重。
瘟疫在本地代号为X,某种野生动物起的势头。本地原住民很多,基本只能靠打猎为生,从不耕种。
有天我和闻多去镇上设立体检点,遇见个小男孩儿,竟然会说一点中文。问他谁教的,说是父亲。小男孩儿父亲曾被当作廉价劳动力卖到国内,为某公司的渔船做引航工。
就赶在渔船出海前先启程,试探天气和海域危险程度的那种。
然而这群人什么专业技能都不懂。心裏只有一个念头,吃饱饭。不仅自己,还有家人。
我觉得可怜,对小男孩尤其关照了些,每次去镇上都会给他带一瓶我妈大老远寄来的老干妈,被他誉为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等我两熟悉了,他带我去一间木头搭起来房子,说是家。还翻出我送的老干妈,被他珍藏在床底下。
扭开瓶子,裏面还剩很多,却已经发出霉味。他示意我,因为珍贵,想留着慢慢吃。
我假意和他打赌,“如果下次来,老干妈的瓶子能被吃光,我就再送你两瓶。如果没吃光,你得帮我的忙,给我背医疗箱。”
小男孩兴致勃勃答应下。
可惜没多久,当地瘟疫蔓延,引起小幅度混乱,连唯一一家送这儿的快递也给禁了。
消息闭塞后,闻多劝我回国,“一直留在这儿也没意思,经历过就好。”
“那你呢?”
“当然和你一起回去。我弟马上高考,我得回去盯着他。”
语出,我俩有一会儿都没讲话。
原来没谁生来就是圣人,见过怜悯,就想去普度世人。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人,有最寻常的爱恨,有在远方祈祷我们平安的家人,非洲明显不是久留之地。
提交完回国申请,我想起小男孩,去同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