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火(1 / 2)

与狐说 萝卜药丸了 8092 字 1个月前

雪已经下了一夜。

昆仑终年覆雪,主峰顶映着黑蒙蒙的天,云雾缥缈的山巅,大雪呼啸而起,雪末像是松针,一根根扎在楚璠的单薄肩背。

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自炽渊封印被破,阿兄失踪,蜀山失守,已足十日。

十日前,她还像平时一般,替阿兄编织剑穗。

楚璠混混沌沌的,从胸口抽出一件物什,是一柄剑。

剑身冷光如水,青白穗子撞出一声轻响,白鹿游林的纹路微微泛光,那光越来越微弱,却依旧努力漾起一圈暖意。

剑灵还有神志,阿兄就没有死。

“白泽……白泽……莫再使用灵力了。”楚璠把剑收紧在怀,尖瘦的下巴压在剑柄白穗上,继续往深林中走去。

她已经唤不出声,声线干哑扁平,每呼一口气,都似在喉咙里结出一层霜。

“蜀山弟子楚璠,求见昆仑子微道长……”楚璠一遍一遍呼喊着,尽管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弟子楚……楚璠,求见……子微道长。”

昆仑子微,不属于她的时代,是传闻中的人物。

早年三界初乱,炽渊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天魔之身,魔族被压抑太久,所过之处,无不是断臂残肢,疮痍满目。

战乱四起,魔族肆虐,多少天之骄子能人异士,都被虏获,成为掌下亡魂。

当所有人都心如死灰时,正是子微道长横空而出,一剑斩八方邪祟,仅凭一己之力,将天魔重新封印回炽渊之下,这才让人族有了重新休养生息的机会。

至于他为何会隐世不出,无人得知。

楚璠缓慢移动着,小腿没入雪中,已经没有知觉。深林中似乎有禁制,越往里走,威压便越发逼人。

胸腔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她竭力呼吸,却始终喘不上气。

威压侵袭不断,仅有警告之意,却依然幻化成了实质一般,牢牢攫取着她的喉咙。

昆仑早已被称作禁地,子微道长更是在多年前就昭告天下,避世封山,不见世人。她此行,实在是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但她必须要试试,蜀山失守,炽渊结界被破,阿兄也被天魔抓走,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昆仑能救他了。

每当这时,她便无比痛恨自己为何是个凡人,为何不懂法术,为何护不住阿兄,为何是个废人!

若有灵力,就算仅是练气,也能触碰禁制,找明前路。而不是现在,像个走投无路、迷失方向的小丑。

雪越来越大。

理智告诉她,应该找个避风处,等大雪过后,能看清天边北斗,再重新出发。

可……楚璠摸了摸|胸口,剑身通透的光在慢慢暗下去,比地面的雪光都要细了。

白泽快沉睡了。

她捂紧斗篷,将拐杖插|进雪中,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子微道长!子微先生!”

她顶着胸中剧痛,拼尽全力嘶吼,声音听起来比远处的鸦叫都要更嘲哳难听。

雪松高耸入云,楚璠继续往那边走去,凛冽寒风侵入她的骨头,耳鸣声阵阵,她快承受不住了。

喉咙一阵剧痛,她咳得声嘶力竭,一大股鲜血顺着下巴流在雪地里。

楚璠看着地上染得艳红的雪,视线逐渐模糊。

死生一线的关头,她竟拿手抹了一把下巴,将血覆在白泽剑上。

“这么多血,浪费了……”

说来可笑,她能以凡人之身待在蜀山,除了阿兄的庇佑外,全是靠着自己罕见的灵脉和血液。

血液聚集成一股细流,旋聚在一处,竟汇成一个道印的形状。

隐隐有破开封印的迹象……

楚璠心中猛跳,心底藏下了小小期冀,她颤着手臂拿剑在掌中划了一下,血顺着剑尖流淌得更快了些。

雪地处冒出些森然冷光,将她整个人笼住,织成纵横交错的白线,密密麻麻。

禁制反噬。

白泽剑猛然一亮,携她后退。

她到底慢了些,只见一剑迎头袭来,气势凛然,“唰”的一下,有星流霆击之势,瞬息间便停靠在她眉心正中。

堪堪一毫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剑尖传来的微凉寒意。

来人身姿清逸,峨冠博带,左手虚拢成拳,右手缚着半臂白纱,二十四轮崆峒印在掌心凝结,缓缓推入地下。

印结重新归于原位,天光大亮。

她失去意识之前,听见了那人的嗓音,声如磐玉。

“昆仑不见客。”

昆仑山,退寒居。

居所宽阔,呈方圆形,墙壁上嵌着无数个玉镜,照不清人,只有模糊的落影,每一片玉镜都投出细碎的光线,照射在中间人的身上。

这人高鼻薄唇,眉心落一抹红痕,面色略有些苍白,眼睑很薄,垂下的睫梢极为纤密。萧萧寂风中,唯有点点斑驳萤火在他侧脸,忽明忽暗的,生出些幽诡之意。

头发衣衫凌乱,一身鸦青色的道袍,宽袖堆叠在白皙臂弯上,汩汩鲜血顺着指尖流淌,滴答滴答,坠向地面的干枯石板。

若楚璠还醒着,她肯定十分震惊。

石板冒出“嗞嗞”声响,那血呈红黑色,竟如硫黄一般,将石板蚀出一个不小的浅坑。

那人呼吸顿了顿,仅过一息,又开始躁动起来。

胸腔上的仙骨由内而外透出微弱的白光,白光扭曲而又诡异地蜷动着,穿透裏面的血肉,将散发幽深邪气的妖魄缓缓包裹。

他生了一颗妖心。

外面传来敲门的叩响。

子微擦下嘴角血迹,轻声道:“进来。”

“先生,那名女子无由闯山,要如何处置?”毕方向来只对子微恭敬,他走近看到地上狼藉,果然更生气了。

他还年少,喜怒皆表于面上,愤愤道:“明明早早就昭告天下,您已经不再出关,怎么还有人前仆后继地搅人清净。”

子微道:“昆仑结界不该这么轻易被破,待我伤好一些,亲自去问。这些天,你先去照顾她。”

毕方甩甩袖子,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子微笑叹着摇了摇头:“莫要一直摆出这种姿态,她虽有剑气,却不像修士,不过普通人罢了。”

“凡人?”毕方怪声怪气地嘟囔一句,“凡人上灵山干什么,山门有禁制,路上有拦碑,连误闯的机会都没有,她肯定不怀好意。”

子微蹙眉,不喜他这般模样,沉沉斥了一声:“毕方!”

毕方眨了眨眼,视线往下一落,自知无礼在先,便蔫声蔫气的,不说话了。

子微平静道:“非责骂你,只是你应该懂得,自己体内离火凶猛,本就该淡泊明心,若还是如此轻率莽撞,要我如何向你族中交代?”

他上昆仑求学修道,是子微破格收纳,毕方平日里,言辞虽说不算庄重,心中却是一直很敬服先生的。

毕方稍稍顿了一下,最终连声道,“好吧好吧,我去看着她就是了。不过先生,您闭关被打断,心脉有损,更要好好调养。”

子微理好衣领,手掌贴近心口处抚了一抚,淡淡道:“小伤罢了,不妨碍的。”

妖魄发暗,在室内更显得孱弱涣散。

想想都知道有多痛。

实在是……

压制妖魄,泯灭本性,这种章令咒术施加在身上,连六觉五感都要遏制,毕方心裏发怵,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理解不了子微这种做法。

他低头看着石板上的血渍,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惘然。

毕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先生,我觉得做妖挺好的。为何抑制妖魄,您修得千年道法,难道还要嫌弃自己的本体吗?”

子微面上依旧从容淡然,只付之一笑。

他弹指推开窗门,飘雪顺着冷风如絮一般涌进屋内,飒飒落在地面,和血液融在一起,最终被灵力冲走,不留一丝痕迹。

子微看着地面,温声道:“当妖很好,做人也是。”

“我只是……”

他说:“我只是和你们不太一样罢了。”

楚璠沉沉未醒。

她陷入混沌黑暗里,呼吸间尽是她独特的血腥气,被冷风灌涌,血腥气逐渐散去,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余香。

不知在这裏待了多久,楚璠刚刚神志清醒,正巧听到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有逐渐清晰的话语。

“昆仑山上多久没闯进来生人了啊,这又是哪个胆子大不怕死的?竟还被先生带了回来……”那人悄悄念叨着。

声音听起来顽皮又稚嫩,很年轻,她下意识放松许多。

有微凉黏软的东西顺着她的指尖滑过手背,楚璠立刻开始挣扎,却发现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哟,为何又不装了呢?”那声音带着些轻蔑和高高在上,“真不知你哪来的底气,一丝灵力也无,居然敢试探镇山大阵……还要耽误我的工夫为你疗伤。”

他的语气,厌恶之味尤浓。

手上的动作却是轻缓的,禁制反噬的伤痕,慢慢愈合起来。

他似乎靠得越来越近,温热气息喷在她肘间,控制不住般,深嗅两下。

“啧,让我尝点血……也不过分吧。”

楚璠心念一动,白泽剑从腰间震出,闪出一段弧光,剑刃划过他的臂膀,警告之意十足。

“咝,没礼貌。”他退了两步,将灵力微弱的剑握进掌中,手指在楚璠额间停顿片刻,“醒来。”

楚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算宽阔的竹舍中,身下铺着寒石,盖着她的旧斗篷,裏面未着一物。

她蜷缩起身子,往墙根上靠了靠,把下巴藏在斗篷中,只露出一双明澈干净的眼。

那个说要尝她血之人年纪果真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赤衣黑束带,长相偏稚嫩,但是已经有了些毕露的锋芒。

“白泽剑,还……还我。”楚璠刚出声,喉咙里就又冒了一些血,她小心咽入腹中。

那少年发现她的动作,嗤之以鼻:“你这人挺好笑啊,若我们有意,你能活到今天?”

说着便把剑随意丢给了她,楚璠伸出胳膊,快速把剑抱在怀里,她小声道:“我想见子微道长……”

传言昆仑山子微,雅正高华,有一颗仁德之心。

“先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我说你这人怎么不晓是非,你自己闯入山门,自破禁制,还中断了先生的闭关,你闹了多少事儿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哼了一声,抱臂而立,斜睨着她:“等你能下地了,就赶紧出山。先生仁慈,不责罚于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一个凡人,怎么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若真追究她的责任,倒显得昆仑小气了。

楚璠显然还没有缓过来:“下……下山?”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裏,连道长的面都没见到,怎么能这么轻易下去呢?

楚璠捏紧手中剑,手臂隐隐颤抖,音调破碎:“抱……抱歉。可是,外界大乱,蜀山失守,炽渊魔物群出,只有子微道长能救世!”

毕方深深皱了眉,他低喝:“住嘴!”

少年直视她的眸子,一眨未眨:“你也是有所求?”

楚璠被这灼灼目光盯得难受,正要开口时,怎知这人又一个跨步迈开,整个身子凑到她面前,恶狠狠道:“谁派你来的?”

他掐住了楚璠的下巴,逐渐使力。

楚璠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如此恼怒。

楚璠忍着痛意,仰脸和他视线相对,一字一顿道:“没有人派我来。”

她握着剑,指尖攥得发白,艰难道:“我只是,想要求见子微道长……”

少年放下钳制她的手,退开几步,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他自言自语道:“你们找他,不是利用,就是索取。”

“又是这样!你们怎么总是这样,百年前如此,今日还是这样!”他恨恨地转了一圈,眼里透出些许猩红之色,“他都被你们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许你去找他,速速下山!”

楚璠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说着,他竟从身后亮出一双巨大的火红羽翅,眸中仿佛两枚墨玉相融,手握成爪,朝她这个方向抓取。

传说中的毕方,兆火鸟也,性情凶恶,怎么会在昆仑山这种冰天雪地里?

楚璠小小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红白光辉在她眼前碰撞,炸出一朵绚烂光影,少年伏地咳嗽,一男子立在他之前。

她又听到了那个如磐的嗓音。

“毕方,今日暴怒一次,后山领罚五鞭。”

楚璠的眼睛被光影晃花,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背靠着光亮处,雪发蓝衫,腰间悬剑,双手笼进衣袖白纱之中,墨眉入鬓,眸如寒潭里浸透的棋子,清疏又淡然。

眉心凝一抹红痕,耳上缚着玲珑玉。

她少时在楚国皇宫之中,见过不少清秀不凡的男子,更别说去了蜀山,到处都是品貌非凡的修者,甚至她阿兄,也是独一无二的皎月高洁。

可是他仿佛有点不一样。

这人往那儿一站,就有一种别样的清远辽阔,让人沉浸在海一般的无边淡漠里。

楚璠回过神,听到他问:“可识字?”

她只得应声道:“识字。”

他垂下眼睫,冷然道:“昆仑界外,‘不可闯入’一碑,没有看到吗?”

那石碑几十米高,凛然立在山门前,她甚至还顶着明显的禁制威压走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前路险峻?

来路不明,又擅自闯入,任谁都觉得她行事无状。

她知道此事行得不妥,也明白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底牌,可她不能害怕,她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楚璠低头,把自己裹得更紧,怯怯地说:“看到了……”

她没给人回话的机会,从斗篷里伸出一只胳膊,露出半截肩膀,气息不稳,声若蚊蚋:“我想要衣服。”

肌肤雪腻,指节葱白莹润,臂膀上面覆着道道红痕,是被大阵反噬所伤,白红交错混在一起,显得苍弱无辜。

子微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皱起眉,沉声道:“毕方。”

毕方被交锋时的余波震伤,心气不爽,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但也不想胡乱被扣上旁的帽子。

“又不是我干的,山下村妇给她脱的!”他梗着脖子念念叨叨,“身上都没一块儿好皮了,资质又差,灵脉晦涩,灵力输了那么久都不见好,不能穿衣服也怨不了我啊!”

子微叹了一口气,并不和他多言:“你近日定然又松懈修行,再记五鞭。”

毕方听见这话,差点没从地上弹起来,他张嘴欲骂,却发现自己被施了禁言诀,无可奈何,只得愤恨地闭上眼睛。

子微转身行至楚璠身前,印结瞬间凝结在掌心,荡起一圈圈繁复的波纹。

灵力输送的过程中,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气息沉静,神色如旧,凝视着掌心,眼底流露出清疏的光。

没过一会儿,楚璠便觉得身上的疼痛减缓许多,伤口也开始愈合。

可若是常人被他渡了灵力,一息辰光,伤口也该恢复如初才是。

子微神色微动,扫了她一眼。

墨发柔软地蜷缩在肩膀上,下颌小巧精致,侧脸镀着浅浅的一道柔晕,鼻尖冒了些细汗,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疗伤结束之后,女孩又把自己抱紧了些。子微默默转过身子,将她包裹里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沿。

楚璠轻声问:“您就是……子微道长吗?”

那人轻点下颌。

“昆仑早已昭告天下,不再管尘世是非。虽不知你是如何找到这裏的,但是你不该来。”他淡然道,“你贸然闯入,已经犯了戒。谅你心系苍生,并无恶意,我会替你消除这段记忆,从此不得入昆仑。”

竟是两三句话就替她做好了决定。

楚璠也顾不得旁的,匆匆套上衣服,即刻便跪在地上,神色仓皇。

“子微道长,为何不再出山?若您也不管不顾……”她声音打战,带着无助的哭腔,“南海已抵挡不了多久了,龙族内乱,鲛人篡位,他们自顾不暇,根本阻拦不了魔物进攻。”

子微背对着她,面色丝毫未改,温声安慰:“那还有青丘、方诸、蓬莱、不周……乱世起枭雄,你保全自身即可,不必慌张。”

可楚璠在意的当真是魔物当道,天下大乱吗?

她知道自己自私自利,费尽心思来昆仑,只是为了以“大义”引子微道长出山,救自己的阿兄罢了。

可是子微道长,似乎与传言中的仁德圣心、菩提转世,有些偏差……

她脸色越来越白,语无伦次:“可千百年前,天魔就是您收服封印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现在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她的阿兄楚瑜,一念结丹,一息成婴,天生剑骨的绝世天才,也被那魔物一掌贯穿,白衣染尽红血……

楚璠已不敢再想了。

女孩跪在那里,小声啜泣着,眼泪不停往外掉。

子微暗叹一声,昆仑从来没有过女眷,他很少碰到这么没有分寸感的女子。

他听了会儿女孩子的哭音,终究没忍住,回头认真解释道:“并不是我不肯。”

楚璠双眸通红,仰头看着他。

子微解下右臂缠缚的白纱,露出皮肤上冰冷繁复的纹路,那纹理晦暗,一路延伸至衣袖深处。

“你也看到了,我修为被封印了大半,已不是百年前的那个子微道长。”他面容柔和,声音却无悲无喜,“俗世因果,贫道十年前已全数斩断,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

他解释了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说着,抬手便要往她额上施法,消除记忆。

楚璠已心灰意冷,只下意识将双臂阻挡在身前。

薄光在她额前笼罩,她却觉得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消除记忆的咒术好像对她无用。

子微放下手掌,沉吟片刻,说道:“你体质似乎有异。”

毕方在一旁不停扭动,像是有话要讲,子微挥手破掉了他的禁言咒,只听他高声道:“先生!她的血特别香!”

一个妖族夸凡人姑娘血香,实在是很冒犯的一件事,毕方年幼,口无遮拦:“都快把我给香晕了,先生您闻不到吗?”

他还欲说些什么,突然看到子微严肃的目光,颇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

为了抑制体内的妖魄生长,他早已封闭五感,是闻不到气息的。

楚璠不懂这些,却也觉得有些难堪,垂头不语。

子微低头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经脉?”

他这个“看”,可能就不仅仅是看了。

楚璠索性直接把手递过去,一个忍冬似的花枝图腾,绕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幼年时,楚国覆灭,母后别无他法,便将我和阿兄都送往了蜀山。”她敛衣起身,声音勉强,“可我是废灵根,连山上灵气都承受不住,眼见就快死了,阿兄找来了九重鸳花,我服下后就变成这样了。”

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直接伸出手臂:“要喝吗,从前在蜀山时,很多人都会拿我的血炼药,挺管用的。”

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过相较于炼药一事,“九重鸳花”这字眼显然更让他在意一些。

昆仑为西镇神山,常年覆雪,连绵不绝,被誉为天下山脉之始,千年开一株花,这花便被誉为水脉之始。

也算是昆仑天山狐的伴身灵草,只可惜他是仙妖之体,他出生的那一日,并没有鸳花现世。

直到十年前妖气突增,仙骨压不住妖魄,他露了本相,昆仑山顶峰才开了小小的一株。

却被一个满身是血的小男孩儿夺去了。

天生剑骨的少年人,潜力很大,不过抢人东西时,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倒是挺疯魔的。

子微略微沉吟了会儿,问道:“你的兄长,是叫楚瑜?”

楚璠瞪大眼睛:“您认识他?”

他淡淡应了一声。

或许是楚璠的目光太过迫切,子微平静解释:“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并没有想要告诉她前因后果,可躺在地上的毕方不肯,激愤道:“先生,就是那小子偷抢了你的灵草,害你常年闭关,内力反噬。你快把她扔下山啊!晦气!”

子微当时因为妖魄第一次发作,灵力几乎微弱到只剩下一丝,说楚瑜是偷抢,其实不为过。

楚璠被这凶恶的声音弄蒙了,捏紧手心:“我……我并不知道,这是阿兄抢来的东西。”

子微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甩了一道法诀打在他身上,训斥道:“毕方,还有没有礼数!”

一道光晕散开,毕方化作一个两掌宽的鹤鸟,火红翎毛蔫不拉唧地耷拉着,可怜兮兮的。

子微或许是觉得有些疲惫了,对楚璠道:“你能进山门,应该是与昆仑同源的鸳花灵气起了效果。”

楚璠应了一声,垂下头,掐了下掌心。

她突然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拿小手拽住了他的宽大衣袖,紧张地问:“子微道长刚才说,十年前已了却凡尘因果?”

子微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僵硬了,手甩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贸然莽撞的执拗:“道长没有了却……”

“阿兄抢了你的仙草,又用在了我身上,我活到现在,这是因。”她似乎不好意思了,耳垂泛着点红,“那……我来找你,想用血为你疗伤,这是果。”

“子微先生,我们是有因果的。”

她跪在地上,子微顺着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她攥着衣袖的手指,还有那截白腕,描着细嫩的花藤。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妖相显露,鸳花刚开时,这些枝叶也是这么浅浅圈住自己,伸出柔软的芽,触碰他的狐尾。

那个触感,很像她现在的指尖,纤长、柔软、温热,似乎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子微叹了一口气。

仙要逼他,妖不留他,就连自己的伴身灵草,明明生了灵智,却也百般顺从地跟了别人,并被吃下。

真是孽缘。

他伸手抚过去,把自己的袖子捞了回来,将逻辑捋顺:“花为因,你为果。”

他声音柔和,面容沉着冷静:“我结的因,但是我可以不要这个果。”

“况且,鸳花对我或许还有一些效果,但是你的血……”子微有些拒绝。

食血破禁,这确实不像传闻中子微先生做出来的事情。

楚璠想到这裏,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

“可以试试吗?”她终究还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鲜红的血在指肚上冒出来,晶莹剔透。

子微沉眼看着那颗红豆似的血滴,没有移开目光。

楚璠依旧在说着:“不周在最北,方诸已百年没出过天才,蓬莱不会顾凡人死活。”

南海离炽渊最近,可内乱频生。

她还是认为,能劝动子微道长的,唯有“大义”。

“先生,试一试吧。如果可以,不需要再等另一个枭雄现世,也不用丧失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她言辞恳切,好似真的为苍生操碎了心,见不得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子微敛眉,神情如水一般平静,突然轻声打断她:“那你呢,你要什么?”

于是楚璠又沉默了。

她缩了缩肩膀,好一会儿,才绞着手指道:“阿兄和一些蜀山弟子被掳去炽渊,我想救他们回来……”

子微又问:“他们?”

“好吧,我想救阿兄回来……”她头垂得更低,眼看都要栽到地上了。

他摇摇头,轻笑了一声。

那滴血被她拢在指尖上,都快干涸了,呈现出一种微微凝固的浓稠。

子微稍弯腰,俯身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重新开启五感。

四周的喧嚣突然涌入脑中,一切东西都开始放大——脆弱的喉咙、蓬勃的心跳、皮肤下鲜血的流动。

妖魄开始翻腾,反抗般怒涨着。

舌头一卷,那滴血液便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一股细小的暖流隐隐从肺腑流入心腔,仅仅一滴,那颗不停躁动的心魄就安稳了些,带着略微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