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魔(1 / 2)

与狐说 萝卜药丸了 24597 字 4个月前

楚璠在子微怀里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有条白软狐尾缠在她腰间,剩下的卷曲着垂落在地,她放轻手脚,把几条尾巴铺平放好,披上斗篷,抱着昆仑剑推门而出。

床上之人一动,有薄光透过他高挺的鼻梁,子微睁开眼,嘴角露出了道浅弧。

飞舫之外,一片澄净之色,夜幕星河,犹如一场迷梦。

这便是修者的世界。

毕方化为红鹤立在栏杆上,用鸟喙梳理羽毛,看见她出来了,问道:“先生呢?”

这一声把她给惊醒了。

“还在里间。”楚璠走过去,把它落下的羽毛捡起来,总觉得太浪费,“毕方,你把毛攒起来,我帮你做个羽衣吧。”

红色洒金,可好看了呢。

做个羽衣要多少毛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是要把它薅秃?毕方冷着脸,让她想都不要想。

楚璠“哦”了一声,权当没听见,默默把红羽装进袖子里。

龙女正好过来轮守,见到这幅场景,掩唇一笑:“楚姑娘是个妙人。”

得美人夸奖,楚璠嘴角弯弯,想回话,突然又想起阿兄帮鲛人攻打龙族,有些为难,便不知道该怎么寒暄了。

她本来也不太会说话……蜀山上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阿兄也不许她和旁人多交流。

静姝见此,微鞠一礼,爽朗大方:“昨日我没拦住手下,向你道歉。”

楚璠连忙摆手,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不,龙女不用如此,我没有受伤的。”

黑衣男人站在她身后,像一道冷寂的影子,他抬起头,特意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冷酷的脸,有一线疤自眉骨划下,显得更加锋利。

楚璠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凶,那把不离手的刀也很奇怪。

阿宴一同鞠礼,声音沉沉:“抱歉。”

她摆手,有些紧张:“不用。”

静姝爽快笑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敢再咬人了。”

楚璠尴尬一笑。

龙女谙熟人情,更何况楚璠和子微的关系实在让人深想,静姝知趣,坦白道:“龙族早年奢靡高傲,安于现状,被鲛人攻打夺权,其实怪不得旁人。”

怪她那个声色犬马、麻木迟钝的长姐,还有那些以血统为尊、迂腐陈旧的拥趸。若血统本源仍是衡量强大的标准,那为何天道第一,直到现在,依然是昆仑子微。

是龙族还一直停留在原地罢了。

“更何况……”静姝邀她坐下,有意缓解气氛,“是你兄长所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璠坐在露天石椅上,晚风吹过眉梢,听到她这么说,反而愣了一下。

她没说话。

毕方扑棱翅膀,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别和她提兄长,挺温和一个人,一提那劳什子就跟吃了炮仗似的。”

他上次提了一嘴她兄长,就被她梗着脖子凶了一通。

这次显然也是。

楚璠转头,沉默地盯着毕方:“你别讲话了。”

毕方生气,毛都奓了:“你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静姝被逗乐,看着他们笑了好一会儿,等二人静下来,又递给楚璠一个茯苓饼,让她垫垫肚子。

美人送的东西似乎都更香一些,霜色的薄饼,匀着蜜饯松仁,其形如满月,白如雪,满嘴生香。

楚璠小口吃着,道了句谢。

静姝不敢邀功:“这是子微道长准备的。”

果仁碎在齿尖流转,楚璠想着子微道长那张脸,莫名觉得这吃食更甜了一些。

她以为大家都有,点点头:“子微道长人确实很好。”

静姝挑了挑眉,笑笑:“姑娘这么说,倒也不错。”

楚璠用完东西,把袖子里的鸟毛掏了出来,准备给毕方也做个穗子,她速度快,没一会儿样式形状就出来了。

昆仑剑在她怀里散出一股弧光,一阵风拂过,她手上的红羽“唰”的一下就被吹走了。

“哎?”楚璠疑惑地叫了声。

毕方垂头,低声暗叹:“你可放过我吧。”

楚璠还以为昆仑剑不喜欢这个,握住剑柄,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之前能听到阿兄的剑灵说话,为什么……昆仑剑不行呢?”

静姝在和阿宴喝酒吹风,听到这话,细眉微拧,转过头来,一直盯着她看。

楚璠依然不解地看向她。

她听到静姝声音有些干涩,艰难问道:“你能听到剑修的剑说话?”

楚璠确信自己是听过白泽讲话的,缓缓点了点头。

静姝简直不能用言语来描绘内心的惊惧。

剑修是何等物种?以剑为心,用剑传神,她所认识的剑修,无不嗜剑成命,别人莫说是听剑音了,就连碰一下也不行的。

这是关乎道心的事情。

楚璠居然能与剑灵对话!还是旁人的剑!

静姝顿了片刻,实在震惊,抛下他们转身而去,敲了敲子微所在的房门。

“进来。”

子微坐在椅子上,修长手指拈了一枚棋子,不疾不徐地将黑棋落在玉盘之上。

静姝深吸口气:“先生,楚姑娘能听见兄长的剑音?”

子微又落一枚棋子:“我知道。”

“您知道?”静姝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剑修的剑音……除了结为道侣之契的二人之外,还有谁能听到吗?”

子微直接说:“不能了。”

“先生……”

“别问了。”

子微站起来,睫毛微敛,眼底流泻出清疏的光影,声音沉重。

“可显然,剑是不知道的,她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楚璠不明白为什么毕方一直盯着她。

她用昆仑剑柄戳了戳他的尾巴毛:“你们怎么了啊?”

毕方还在盯着她,翎毛晕出一道火光,气焰几乎要从眼里蹦出来。

他认为楚璠是个骗子,而且这种心理愈演愈烈,完全控制不住。

楚璠有些害怕。

她抱紧昆仑剑,后退两步,只见毕方疾飞而上,周身燃起巨焰,朝她铺天盖地淹没过来。

她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往后翻滚一圈:“毕……毕方?”

火焰再次袭来,似刀刃一般冲向她的面门。

昆仑剑极快,一道雪亮的剑芒划破天际,几乎要掠出残影,稳稳将毕方的离火拦截了下来。

楚璠趁这个时机往后跑,刚刚转身,便落入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

是道长。

子微将她放至身后,并指一划,飞剑出鞘,却不是攻击毕方,而是往他身后的虚空所在处凌然一刺。

星河欲晓的天空,转瞬便成为层云堆叠、雷声轰鸣的炼狱。

天上下起了血雨,被飞舫的机关挡在外头,子微左手施诀将毕方缚住,他摸了摸毕方的额头,从太阳穴处拉出了一道血丝。

是一条细小蜷缩的虫子。

它被扔在木板上,不过瞬息,蠕虫立即破茧成蝶,扑闪着翅膀,朝子微扑面而来。

剑光沿着弧线斩下,蝴蝶变成破碎的残肢。

子微仰头,广袖拂动,声音清冽沉静,如水波荡开:“天魔,别藏了。”

“你还是那么无趣……和讨厌。”那个声音怪异,黏腻得像是含了血,带着讥讽,“昆仑子微,竟龟缩于一舟之中。”

子微面色淡然:“我本以为你不会这么早露面的。”

天魔握拳,看着他手中的长剑,指骨不断缩紧,笑了声:“你依然以为……自己可以算尽天命,无所不能?”

他的声音全是恨意和讽刺:“本座知道你是引我前来,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就是来了,我在炽渊里被关着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想,我们那神通广大、高高在上的子微先生,如今是什么模样。”

天魔挥开魔云,仔仔细细地盯着子微瞧了好一会儿,忽而轻笑:“不进反退,子微啊,你也不过如此。”

子微眉宇微皱,神色非常冷淡。

天魔垂眼,他声音似鬼魅:“我懂,天地间可只有我最懂你了。”

他放低声线,音波荡出来,环绕在众人耳侧:“你也不过一个半妖杂血,怎么样,半妖的心魔关,是不是异常痛苦难挨啊?”

子微神色没有泛起一丝波澜:“被关炽渊百年,思想却没有分毫长进,江逢,你为何还在堕落?”

静姝知道,天魔此人,最是怨恨天才,嫉妒强者。

对子微尤甚。

他早年之事也是众人皆知。因为天魔并非生来就是魔,他也是一位杂血,是个半妖。他的父母很是相爱,为他取名为江逢,意在纪念他们初逢之时的一见锺情。

只不过他们刚生下江逢便被人妖两族发现,他们没有反抗,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孩子一命。

那些人把他遗弃在深山之中,无人管教,他是被母狼养大的。

所以说,越被歧视、被忽视的人,就越渴望力量。他长大之后,成了一名剑修。

剑道,永远被誉为至强之道,剑修一生所求,除了剑心之外,还有神剑的认同。是荣誉,也是强大的象征。

十四州三柄仙剑,依次镇在昆仑、不周、蜀山之下,他一个个试过去,三千台阶都被他的膝血浸满了,可就是没有一把认他为主。

他性格阴郁,残暴无度,竟也想征服神剑。

那时人妖关系并未缓和,旁人笑话他再怎么执迷不悟也打动不了上苍,杂种就是杂种,怎么可能会得神剑青睐。

谁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子微拿起了昆仑剑——他甚至不是一名剑修,他所学的更多是道术。

可他就是被神剑认了主。

他们的遭遇如此相同,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最后江逢堕魔,废了全身功法,再不碰剑,却也是子微,用昆仑神剑将他封印进了炽渊。

或许这就是宿敌。

子微打断了静姝的回想,他直视天魔的血眸,再一次回复:“我从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二人沉默对峙着。

毕方晕了过去,龙女和阿宴垂首沉默,只有楚璠仰着头往天魔处瞧。

他面容憔悴,鼻梁高挺,狭长的眼里嵌着一对血红的眸子。身着黑袍,衣衫宽大,身形藏在云雾之中,却也看得出来极为瘦骨嶙峋。

比起英俊,更适合他的词语是古怪。

就是他抓走了阿兄。

楚璠控制不住想问他,嗜血如命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垂下头,抓紧了自己的袍角。

天魔最善玩弄人心,他看着楚璠缩起的肩膀,心念一动,无数血蝶涌了过去,嘲弄道:“让我看看,如今你身边又跟着哪些废物。”

子微皱眉,左手持剑,右手翻转崆峒印,将血蝶挡在飞舫之前。

静姝把毕方收入兽囊之中,快速说:“先生,这些蝴蝶我来对付。”

阿宴挥出血刀,他和静姝的功法似乎相合,连在一起,实力非常强劲,那些诡异的蝴蝶越不过半分。

子微又施一道阵印,将蝴蝶困在裏面:“看着它就行。”

天魔身子微倾,手握成爪,朝楚璠抓来。此时昆仑剑寒芒倾泻,与他的爪交错对上,溅起一阵电花。

顷刻之间,楚璠闻到了天魔身上的味道,有皮革、鲜血。

天魔显然也是。

“你身上……怎么一股狐狸味儿。”他蓦然发现什么好玩的似的,双眼和血蝶一般猩红,张狂笑着,“子微,你居然也敢有弱点!”

他再次向楚璠抓来,只见一剑飞来,万古寂然,清光剑辉刹那照亮夜空,将他震出了十尺之外。

天魔后撤。

他舔了舔指尖上不存在的血,紧盯着楚璠,慢条斯理道:“昆仑剑都让女人碰,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着她的……”

子微拧起眉尖:“你的话变多了。”

“话变多了……”江逢低着头,肩膀耸动,一边笑一边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被封印百年力量全无是什么滋味,你怎么会知道万人唾弃是什么滋味!子微先生尊贵高冷,常人看见都要跪拜,怎是我一小小魔族可以企及谈论的……”

他越说越激动,雷云划破深空,狂风左右乱窜,宽大的罩袍被吹动,雷雨交加,使得它猎猎翻卷,东飘西扬。

而子微依然静谧。

这种安静不只在神态,连子微周围的氛围也是。

他甚至衣袍垂平,眼神毫无波澜,一丝不动:“你为何觉得我不懂?你又从何得知我向来高贵?江逢,你被嫉恨迷了眼,你明知道自己有错,却不敢承认。”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愈激狂,子微就愈平静。

江逢咬牙问道:“我有何错!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我没有。”子微仰起头,目光清寒,“可从前被你屠村的一乡百姓有,为了护山而牺牲的蜀山弟子有,还有千千万万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之人,他们有。”

“人命而已,不过是最卑贱的东西。你说这些话,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江逢高声笑,“你跟我一个魔提人命,死就死了,本座会在乎?”

子微冷冷道:“你还是不愿回头。”

江逢怒道:“谁要回头!子微,我问你,为何要回头?”

“你问我无用。”

子微执剑挡在众人身前,袖袍如云流轻拂鞘身,昆仑瞬间染上一层白霜,剑刃闪出泠泠蓝光。

他心中复杂,最终也只是叹道:“你该问你自己。”

静姝在楚璠身边解释:“江逢简直跟个甩不掉的癞皮狗似的,追着先生咬,这都过了百年,怎么丝毫未变。”

楚璠扭头,一脸求知地看着她。

静姝在她旁边小声道:“先生收伏神剑,江逢一直怀恨至今,我猜想这只是其一。”

龙女往楚璠的方向靠近几步,声音更小:“他原身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红蝶,由虫破出,比一般的半妖更加孱弱。和我们都不一样……”

楚璠知道,她近日接触的妖,如子微、毕方,还有静姝、阿宴,全都是在外赫赫有名的强者。妖族对血脉本源极其在意,天山狐、毕方鸟,还有南海龙族,无一不是祖妖血脉、上古神兽。

他们有先天灵力,生来就比别人强,是得天道眷顾的。

而天魔竟然是一只毫无一丝特点的——红蝶?

“普普通通?可他灵气如此暴虐强盛,哪里一般平常了?”楚璠不可思议地喃喃。

“谁知道呢?”静姝嗤笑一声,自嘲道,“我龙族一脉相承多年,甚至被凡间喻为帝象祥瑞,还不是出了那么多废物。”

静姝叹道:“可半妖血统卑微,连出生都是逆天而行的事情,数量极为稀少,若父母灵力不足,就是死在降生的那刻也是有的。”

“天赋血脉虽不能决定一切,可确确实实是不平等的事实。”静姝沉默片刻,继续说,“他嫉妒,他不甘心。”

“这不是他横行不法,肆行无忌的借口。”楚璠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睫低垂,“他跟子微道长,根本不能相比。”

“我也觉得是。”静姝挑眉,将脚下还在扑棱的蝴蝶踩碎,甚至蹍了一蹍,“修为再高,也不过是个欺凌弱者的鼠辈,我瞧不起他。”

楚璠格外喜欢龙女的处事态度,凡间女子大多柔顺羞赧,静姝高傲却不自大,风流也不失潇洒,实在很让人钦佩。

不远处的江逢恰好相反。

他脸色越发阴沉,几乎要和身边的浓雾融为一体,声音也透着一股腐朽的潮气,他问子微:“你也是半妖,跟我一样的东西,凭什么就能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

子微凭什么能白衣如雪,不染纤尘,依旧立在云端?而他江逢又凭什么生在淤泥,和草芥为伍,被众人唾弃?

凭什么这世上要有霄壤之别,他为什么不可以妒,为什么不能恨?

不过都是半妖,是渴血的怪物,是噬人的魔徒。日日夜夜的钻心之痛,他没抵挡得住,别人凭什么可以。

子微凭什么可以。

子微沉默很久,终究无奈一笑:“江逢,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能怨别人。”

江逢拉扯唇角,衣袍随着风的流速翻折,成了近乎扭曲的姿态:“我偏要怨你,偏要把你拉下来,偏要打败你。”

他轻轻笑,而后声音慢慢放大,身后浓雾犹如恶鬼,张开巨口,往子微的方向席卷。

江逢高声呼喊,伴着惊雷声一道劈下来:“昆仑子微,迎战!”

这股浓厚的魔气挟着瘴毒,中间卷起无数狂潮,凝聚成瘦长的形状,翻着红眼,衣衫褴褛,是饱含怨气的魔尸。

浓郁的红雾凝成了一具身形颀长的魔将,一身漆色冰冷盔甲,手持长枪,身后跟着许多低等的人形物体。

静姝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魔将的长枪锋芒森然阴郁,和江逢的灵气有诸多相似之处。

是一柄毫无神志、充满不祥之气的杀戮之枪。

昆仑剑冷光盈盈,随着子微一声轻喝,环绕浓雾半圈,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剑鸣,打散了诸多魔尸。

阿宴迎身而上,挡在魔将的身前,长刀和银枪你追我赶,竟打了个不相上下。

静姝挥鞭断掉一个魔尸的手臂,高声道:“别让他们妨碍到先生。”

就连楚璠也拿出青竹剑,偶尔帮帮他们,斩得几具低等的魔尸头颅。

苍白的残肢散在甲板各处,指根上尽是黏腻的灰血,他们已经抵御了大部分的攻击,可楚璠依然心跳剧烈,频频往上空看。

子微在和江逢作战。

令人不安的是,她依旧不知道子微道长究竟恢复得如何。

飞舫上空。

江逢倾身而至,他的右手是钢银制成,握爪时坚硬无比,就这样抵住昆仑剑尖,竟和子微相持不下。

他红色眼珠一转,从喉中滚出丝笑:“你果然变弱了。”

江逢的目的显然不是在此刻就与他们一决高下。

他召唤魔徒桎梏静姝等人,单独和子微作战,果然是听说了传言,来试探子微如今的修为。

子微皱眉,剑势顺着往下一划,气息开始暴涨,冰刃颤鸣不断,和钢爪交错的地方火花四溅。

江逢指套之下红光闪现,却不料子微一边以剑抵御他,一边单手结印,蓝白符文蕴含轻灵道家仙气,直直灌入江逢眉心。

这一触,二人的衣衫瞬间鼓胀起来,江逢额头爆出炸裂一般的剧痛,他捂住双眼,怒吼:“子微!”

他弓起脊背,下一刻,庞大的金纹红翅展开,蝶翅急抖,上面的鳞粉朝子微扑去,这东西含着剧毒,子微退后几步,拧眉道:“你到底又杀了多少人?”

对净坛咒的反应如此之大,只能代表着他恶念缠身,业障无数,已经快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江逢清醒过来,并不回答,反而吐出一口血沫,牙关紧咬,“又拿仙家的封印之术对付我。”

他召出一道魔气,子微持剑相击,直接把他的攻击打散,再问:“你又杀了多少人?”

子微攻势不减,眸色寒凉,眉心妖纹如火燃烧:“你常觉得天道不公,可被你炼化诛灭的普通人,又何其无辜?”

江逢冷笑:“事到如今,我们的子微先生竟还想着感化我?”

子微摇头,斩钉截铁:“我会杀了你。”

钢爪锁住剑刃,江逢笑意更冷:“本就该这样。”

子微周身如同笼罩在一团冰雾之中,他袍下白尾裹挟着可怖妖气,骤然发动,又极其迅猛地缠绕过去,某种磅礴的力量破体而出,瞬间锁住了江逢的脖颈。

纤长的绒毛轻而易举刺破了他的皮肤,黑红的血液汩汩流出。

江逢额上青筋暴起,眼角染上一种阴冷的暴戾。他直直盯住子微,艰难道:“你妖力怎么变得如此之强?”

翅膀的鳞粉附上狐尾绒毛,毒气侵染,那雪白的狐尾竟然生生被蚀出一道黑烟。

子微纹丝不动,像是感觉不到痛。狐尾收紧,缠绕的力度接近绞杀,江逢面色惨白,身后翅膀犹如红色利刃,两相交错散出灵力波动,这才将将脱身。

江逢呕出一口血液,他摸上自己的脖子摩挲片刻,歪了歪头:“让我猜猜,你半妖之身,妖力却突然强盛,是怎么做到的,啊,是不是喝了人血?”

他笑得透不过来气,连喉咙里一直冒出的血液都不管,瞬间已糊了满身。

紧接着,他又用一种讥讽又夹杂狂喜的可怖语气说道:“是不是跟我一样,以他人之血养己身,以他人之命蕴己气。子微,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做仙,还怎么敢当正道之首啊?”

子微沉默不语,视线往下扫。

他看见混乱的飞舫甲板之上,那道慌张匆忙却努力保持镇定挥舞手中青剑的小小身影。

小姑娘成长得很快,即便身体还僵硬颤抖,但手上所使的剑诀却没错过分毫。

子微突然笑了,极浅,镌在那张皎然的面孔上,衬得此时的气氛少了一丝紧张。

江逢暴怒道:“昆仑子微!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佝偻着背,却伸出一只手,把那条断掉的狐尾高高扬起,一字一顿:“我迟早要把你的天狐之尾,一条条拔断,一个不留。”

长剑锋芒毕露,蓝光斜指高空,子微身子舒展,衣袍在冷风中猎猎而飞:“随时奉陪。”

飞舫上,静姝用长鞭卷掉一个魔尸头颅,人头突然“嘭”一下炸开,她一个不察,被灼伤了右臂。

火辣辣的痛楚顺着臂膀直接攀上脊背,像乱糟糟的电流一样,炸得人头皮发麻。

静姝暗骂了一声。

飞舫的甲板已经有些破损,这是轩辕族的灵器,只有毕方可以驱使,静姝拍拍兽囊:“喂,还在晕?你再不起来,家里人给你做的窝都要被端了。”

兽囊里依旧毫无声息,只偶尔冒出点点火光,起起伏伏如吐息,证明他还活着。

阿宴的刀法大开大合,横冲直撞,可谓是龙族精心打磨的一把杀器,斩了不知多少魔尸。他挡在静姝身前:“公主,我还在。”

静姝考虑两秒,退在他身后,她施法给毕方传送了几道南海水灵之气,一边念念叨叨,险些要骂人:“臭鸟,你又不是凤凰,用得着睡这么久吗?”

楚璠抹掉剑上的鲜血,看向高空中还在缠斗的子微和江逢,眉目间隐含担忧。

正在此时,前方一尺之远的船板上,尸体横七竖八堆叠着,在同一时间爆炸,血花四溅,场面极其混乱。

充斥着各种诡谲的怨气,几乎要冲破天际。

阿宴在最前方,虽然刀法凌厉,但是这个爆破猝不及防,静姝又在他后方,若要躲,必会伤到公主。

于是他没有闪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波冲击,被炸得头晕目眩。

魔将趁此机会,手腕一拧,裹着阴郁魔气的长枪直接狠狠一击袭来。

阿宴避之不及,眼看魔将首领的长枪要趁机戳过他的胸膛,腰上忽然被一条软鞭卷起,用一个巧妙的力道给他拖了回去。

耳边方听见静姝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什么时候要你方方面面护着了?”

栏杆断成一截一截,静姝忙用长鞭固定住桅杆,抬腿扫倒一个迎面而来的魔尸,那魔尸鬼泣森森,眼眶惨白,她愤愤道:“真是丑死了!”

她又从胸口抽出一把软刀,利落插|进左边扑来的魔尸眉心,向身后道:“楚璠姑娘,小心,他们会爆炸。”

阿宴咽了咽喉咙,没说话,又闷头往前挥刀。

这样打不是个办法。

楚璠突然把剑收进鞘中,臂上鸳藤发动四散,一角挂在高处,一角勾住腰身,她顺着长杆攀爬上去:“让我试试。”

妖雾间的魔尸无休无止地涌出来,临死之际还要自爆伤人,根本难以躲避。

阿宴额上流的血以及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热血涌在眼角处,晃得人头晕眼花,魔将却像没有消耗似的,一枪比一枪激烈。

他身上多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个伤口。

行动速度变慢,魔将一枪捅过去,阿宴胸膛瞬间多了一个极大的窟窿,“哗哗”往外冒血。

静姝臂上受伤,蓝色血液摇摇欲坠,她不仅忙着禁锢幻蝶,甩开围上来的群尸,还要分心照顾楚璠。

眼看就撑不下去了。

楚璠想,自己不能再这么无用下去了。

她默念心经,从高处散开无数枝藤,柔软的枝叶仿佛化作钢刺毒鞭,打飞了一片片魔尸。

可她灵气太弱,这种强盛挥霍之法,根本撑不了多久,很快,经脉变得无比干涸,鸳藤也渐渐枯萎。

楚璠满嘴血腥味儿,额上全都是汗。

静姝抬腿踢飞走近的魔尸,反身看她,有些紧张道:“楚姑娘,灵气不是你这般用的!”

她根本没学过几个法术,全凭着一股莽撞,很容易反伤自身。

突然,魔尸有一点反常。

是她的血液,一滴一滴砸落在木板上,湿漉漉地散发着腥香气。高空中的江逢突然闻到什么,鼻尖深嗅,眼风扫过那道瘦弱的身影。

“这么香的血……”江逢咧嘴轻笑,那一瞬间,红眼中似乎闪烁着细碎火花,他兴趣大增,“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子微往右一靠,挡住了他的视线,剑光交织绚烂,招式几乎快辨不分明。

江逢继续问,恶意满满:“是你的仆从?还是鼎器?”

剑身爆出蓝光,子微狠狠撞开他,繁复的咒文从指尖晕开,那光华姿态,宛如将月亮凝在手心。

紧接着,庞大的灵气重重揿进江逢的胸口。

“住嘴。”子微回答,喉音浓重。

他动用了还没有解开的封印之力,已经接近力竭,但幸好,江逢现在的状态也很差。

黑浓雾气翻腾的速度变慢,江逢额头青筋一根根几乎暴出,他捂住前胸,指缝漏出点点蝶影,红色的,像血一样。

“果然,”江逢低低说,“你喝的是她的血呀。”

“就是我的血!”

这声音不大,在狂风呼啸、雷声轰隆中,更显得微弱轻盈,于是那人又高喊了一声:“是我的血又怎样!”

楚璠还不会御剑,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桅杆的最高点,长杆上缚满枯萎枝藤,细叶随风飘漾,她眼神直直盯着江逢:“你在嫉妒吗?”

“还是说,你也想要喝我的血?”她继续引诱。

楚璠扬手,划破自己的腕子,任由黏腻的血液滴落,月色下,她面颊上仿佛裹了一层瓷釉,有种异常薄凉的柔感。

所有魔尸都停住动作,他们咽了咽喉咙,跟江逢的姿态非常相似,像某种动物一样歪头,去寻找腥香气息的来源。

“你们来啊。”楚璠挑衅道。

子微捏紧剑柄,手背甚至浮出一根极淡的青筋,轻斥道:“楚璠,往回躲。”

江逢轻轻笑了声,带着一股明显的放肆,他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己的恶意:“她是不是不太听你的话?”

子微把长剑横在胸前,剑刃投出影影绰绰的光雾,像混着薄冰,他冷冷陈述:“你这具身体已经快散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听听自己现在的语气。”江逢抬手,指套上的银饰随着动作“丁零”作响,五指尖利锋锐,“子微,你在怕什么?”

尖细的钢爪上沾满了血,有些是江逢自己的,有些是子微的,但全都是黑红色,黏附在一起,怎么都辨认不清。

江逢轻轻一笑,一截宽袖垂落及膝,倏地从中抖出了个长白的软物。

雪色冷芒自动绕着昆仑剑缠上去,“嗞嗞”轻烟一股股冒出,萦绕着阵阵黑气,猛然朝子微袭面而去。

子微侧身歪头,又被自己的同源之力震开,那条法器被拿出之时,他就已经感知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曾被江逢斩去的一条狐尾,现在已经和他没有丝毫的灵力相连。

他几乎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雪白色的狐尾缠住他的腰身,穿其肩颈,在腋下缠绕,长毛如毒刺扎进衣袍里,瞬间便染了满腹的血。

他被控制住,被自己的东西给困住。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江逢阴阴笑着,擦了擦唇边的血,“这可是你九尾天狐的象征啊。”

江逢犹如一支飞箭,更像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红色烟火,刹那间就消失在子微身侧,只在原地留下丝丝细风。

子微一顿,银发被风拂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回头,看见了难以接受的一幕。

楚璠从飞舫上高高跌落,衣袂被流云吹散,裙摆飘浮扬起,仿佛停滞一瞬,然后又极速下坠。

子微的大脑瞬间空白,他哑声高喊道:“楚璠!”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逢裹着楚璠扎进万丈深渊。

身子腾空的瞬间,或者说,被江逢紧紧掐住喉咙的那一刻,楚璠的内心裏,几乎是无悲无喜的。

耳畔是激荡开的风声,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微睁双眼,离她最近的,是江逢满面恶意的笑容,似血的红唇。

在他身后,是子微追过来的身影。

他半个袖子已经撕裂,露出爬满了黑红咒文的胳膊,苍白皮肤上,繁杂纹路密密麻麻地流动,像要穿透他的骨骼。

楚璠想让道长不要担心,但是自己的喉咙已经痛到开不了口。

嘈杂窸窣的风声倏然停止,连周围的云雾都已经没有了流动的痕迹。

时间在江逢跃下的那一刻起,应该就已经静止了。

楚璠眨眨眼睛,看见江逢背后的金纹蝶翅,还有巨大的创口,血液流出来,裏面夹杂着纷纷碎蝶。

他被道长重伤,分身已经开始破碎了。

这么庞大的结界阵法,再加上天魔如今苟延残喘的身子,她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楚璠仰起头,感知到江逢极具压迫性的力道,钢铁制成的爪子,质地冰冷,银缕镶边,能轻而易举地割断她的脖子。

他恰恰也是这么想的,用指尖上的银鈎微微摩挲掌下肌肤,非常随意,像是某种玩弄临死前雀鸟的逗弄作势。

江逢微微眯眼,卷曲的发丝黑红交杂,连睫毛上似乎都有血红烈色:“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杀了,他会不会难过?”

银鈎染着黑红的血液,牵连之中,沾在她的下巴上。

楚璠摇摇头,嘴唇微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江逢慢慢移下身子,可刚倾身,目光瞬间就冷了。

因为楚璠唇齿开合,说出的话带有微弱气流,隐含着轻柔的讽刺:“你真可笑。”

她吐息轻缓冰冷,眼里有被光照亮的暗色。

下一刻,楚璠用尽全身力气扬手,腕上的红绳牵引着一束蓝色清光,剑影升起,有一道变幻莫测的轨迹,正正插入江逢胸膛。

“扑哧”——长刃破入骨缝。

她手指白皙细长,腕上的花藤紧紧缠住剑身,暗红色泽,攀在银色的剑上,显得妖异非常。

江逢面上的表情随着这一剑变得僵硬,他不可置通道:“什么?”

江逢掐住她的脖颈,正要发力,却发现她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暗红的藤蔓,如玉石一般坚硬。

剑芒乍泄,剑光如流水涌开,浮在高空之上,像虹光一般贯天通地,破开了江逢的时空禁制。

风声渐起,流云开始缓慢游动。

江逢瞳孔微微扩大,声音寒得似乎要凝成冰:“你这么个蝼蚁,为何可以使用昆仑剑?”

他此刻被冰剑穿心,却丝毫不在意伤口,甚至还要耿耿于怀,问神剑为何能被一个凡人驱使。

楚璠觉得简直可笑。

楚璠冷冷问他:“你把楚瑜关在哪儿了?”

岑寂平缓的空间一片片碎开,如琉璃蓝瓦一般,龟裂的痕迹蔓延到天幕上,“哗啦”碎成渣滓。

魔尸发出凄厉尖叫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声响彻天际,江逢停滞在高空,垂头散发,背后的翅膀一点点化成碎末。

他眼眶深陷,眼尾天然下坠,血红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人的样子像是在看死物:“那个天生剑骨?呵……是你什么人?”

楚璠瞳孔微缩,反问:“你将他怎样了?”

天魔的视线黏在她脸上,让人很不适,声音也带着某种调戏的嘲弄:“你插子微一剑,再跟我走,把本王伺候好了,我自会告诉你。”

风吹开乌云,露出一道曙光,带来刺骨的寒冷。

楚璠冷着脸,轻轻开口,吐出两个字:“恶心。”

天魔阴冷一笑,站在浓雾之上,往后一倒,化作无数血蝶,红光湮灭,而后在空中慢慢消散。

楚璠疾速下落。

时间又开始流动,光与影似乎都在周边交错,风如刀刃一般迅疾,割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呼呼”破空之响荡在耳侧,楚璠抱剑迎风,欲要找清方位。

突然,仿佛有个人拨开了厚重的雾,撕开一线光,黑沉却温暖的身子压了下来,手臂修长有力,紧紧搂住她的腰。

动作之间,楚璠的额头抵上他的肩膀。

衣衫的质地很好,绸缎软滑。

她眼皮沉沉,意识消失之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雪清香。

魔尸灵气随着江逢的离去变弱,有几具甚至跟着楚璠一起跳了下去。

静姝心中狂暴之气瞬间涌起,她目光紧盯着楚璠坠下去的身影,额角青筋暴起,龙角隆起,湛蓝鳞片暗芒乍现。

阿宴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焦急道:“公主,此地非南海,不能化龙!”

龙脉真源已经被侵染,龙族水灵之气岌岌可危,她化为本相,本就是危险至极的举动。

静姝不听,瞳孔缩紧:“她掉下去了!”

阿宴只能忍住胸口的痛意,把她的腰箍住:“子微先生已经追过去了!”

静姝咬牙,甩开他的拥抱,恨恨转身。

潮水般的魔尸随着红雾的消失也逐个破碎,只有那个黝黑衣袍、手持银枪的将领,没有跟着江逢像雾一般消逝。

说明只有他还没有被江逢炼化成毫无心智的邪怪。

银枪将军迟缓地歪了歪头,没有听到指挥,准备撤退。

静姝气上心来,哪容他这么轻易走掉。

软鞭从腰间一松,骤然闪起“噼里啪啦”的电光,她甩开阿宴,冲到浓雾之中,一鈎一起,挑落了那个漆衣魔将的斗篷。

面具掉落在地,“咔嗒”一声脆响。

静姝神色僵了一瞬。

视线往上移,和他瘦高的身形不同,这个魔将的面孔并不吓人,跟那些眼白带黑线的魔尸一点都不像。

细眉淡目,五官轮廓柔和,甚至称得上文雅,即便睫毛沾满黏糊的鲜血,眉眼也似乎含着一股慈悲色。

但是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分质朴,更像乡间的教书先生。

可他脖子上戴了一个颈环,四肢上全缚着铁链。

若不是亲眼所见,看到这副长相,真是很难想象这人手持银枪大杀四方的样子。

静姝甚至还没有缓过来,天际的一线光就落了下去,魔将的身形和江逢一样,不过顷刻,便如泡沫似的散开。

她立马挥一道鞭子,没来得及,只拽下了魔将腰上的小挂饰。

是一只很粗糙的小香囊,上面绣着点点桂花,针脚很丑,但是很细密,能看出缝线之人的仔细和真诚。

静姝愣住了,她扭头去看阿宴。

阿宴伤势太重,他以长刀借力,半跪在地板上,胸口上的窟窿不断流血,面容更是惨白无色。

他稍仰头,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诧异。

静姝想骂人,又硬生生忍住。

她过去扶他,脸上却满是不可思议,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刚刚跟你打了那么久的那东西,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先生?”

好半晌,阿宴才缓过来,他靠在静姝的肩上,目光有些异色:“是有点像……”

龙女衣衫单薄,脖颈上有凉爽的海风气息。

阿宴的耳根悄悄红了一大片。

静姝没放什么心思在他身上,只略一扬唇,嘲讽道:“那当然,先生是什么品貌容止,江逢费尽心思也就只能搞出个赝品,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阿宴深深看了她一眼,心裏又是一阵阵的醋劲翻涌,身上伤痛交加,终是没撑住,狠狠倒在静姝的怀里。

一个大男人压下来,力道还不小,静姝的肩膀往下一塌,险些被他撞倒。

她“咝”了一声,仔仔细细打量了阿宴好一会儿,没看出他是装虚弱昏迷。

静姝“哼”了一声,把他背起来,不情不愿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她把飞舫停在原地,背着阿宴化成光前行,在低空的山峦间寻了会儿,也没费很多工夫,就看到湖泊中央,有四道拔地而起的光柱。

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大妖结界,静姝顺着光源追寻,果然看到了中间两道交错的人影。

足尖刚刚落地,光柱就应势而散,子微在湖边负手而立,并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伤势如何?”

静姝低着头,思索一下,回道:“我还可以,但是阿宴……”

“过来吧,我方才采了药,给他敷上。”子微转身,递给她一瓶丹药,一株灵草,“轻些,莫擦太重。”

她接过药瓶,旁的话一句都不敢多说。

平日里,南海龙女可甚少这般小心翼翼、老实谦虚。

静姝时不时去瞄几眼那地上躺着的青衫女子,四肢缠缚着纤细藤蔓,颜色并非柔和泛白的鹅黄,而是略显惨淡的血红暗色。

枯萎梅枝一样攀在楚璠的脸上,仿佛都要从耳鼻咽喉里冒芽长出来,泛着混沌的妖气,让人觉得狰狞又惨厉。

子微在她腕上凝聚灵气,指尖慢慢缠绕着一圈圈的红线,漾着粉光,和楚璠手上的红色绳结不太相似。

看着像是某种命契。

静姝讶然道:“这不会就是她和楚瑜的那个道侣之契吧。”

子微眼眸微垂,最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没有回答,这就是默认了。

他心情一看就不愉快,静姝神思一转,不去犯那个忌讳。

她又仔细看了看楚璠身上的伤口,心下一沉,眉头皱起来:“楚姑娘是怎么了?灵气反噬会这么严重吗……”

不料子微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称得上是涩然:“这不是灵气反噬,这是妖气和灵气冲撞的后遗症。”

静姝以为他在开玩笑,顿了顿,有些傻眼:“楚璠姑娘一个人修……怎么可能会有妖力?”

“我给的。”子微弯腰,身姿清越,在月照下恍若透明,“原只是让她自保,没想到她宁愿反噬自身,也要问江逢那句话……”

——你将他怎样了?

满心满眼都是兄长,可这兄长当真是兄长,亲人真的只是亲人吗?

“楚瑜此人,绝非楚璠姑娘口中所说的那般美好。”静姝顿了顿,又道,“要告诉她吗……道侣之契的事情。”

子微摇头:“不行。”

不是时候。现在只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与稳定,不是开口的最好时机。

静姝揉揉额头想了会儿,思绪万千:“当时情况紧急,南海水域被污染严重,我这几年修为越发下降,方才飞舫之上,若没有楚姑娘帮忙,我或许……”

让静姝承认自己的不足,真的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

她因为血统尊贵,高高在上惯了,越长大才越知晓,天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或许能有一时之利,但终究不能大道通途。

静姝战斗途中,额上龙鳞在皮肤上浮开,鳞根微张,隐含血迹,现在还未恢复。

子微看了她一眼,面色平静,并不怎么惊讶:“多年前便劝过你,静心潜行,莫自得,莫张狂。”

他视线落在楚璠的手腕上,有些无奈地失笑:“你们怎么全都不放在心上。”

又被训导,静姝垂头闭眼,脸上是恭恭敬敬、受诫于心的姿态。

子微挥了挥手,静姝体贴地转过身。

她走上前,去给阿宴擦药,粗暴地扒开他的衣服,连丹药都是直接往嘴裏倒着塞。

子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他弯腰拿起昆仑剑,左手移过去划破指尖,长剑以冰灵铸就,易结霜,刃上泛着淡蓝色,有血液在上面凝固住。

挥剑指天,真气从手中灌涌的瞬间,剑锋蒸腾出热气,剑尖滴着血,水珠似的一串串滚落。

修长指节如梅枝一般,反扣住剑身,剑尖在楚璠额上不足两寸停住,血珠滚落在她的皮肤上,没过几息就吸收完了。

楚璠额头滚烫。

困意深沉,四肢犹如在火上烘烤,唯有左颊仿佛贴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件,她挨过去,用脸去蹭。

像玉一样的东西,没一会儿就暖热了。

楚璠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把烫红的脸贴在冰冷石地上,翻来翻去的。

子微原本用手指去试探热度,被这么一甩开,还有些愣怔。

她把脸磨得灰扑扑的。

子微没忍住,不等了,直接轻声唤道:“还不醒,快些睁眼。”

楚璠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好像有个凉津津的声音在唤她。

沾了水的湿帕子,贴在她的额头,摩擦着肌肤,楚璠一直在出热汗,枝蔓从衣襟深处冒出来,顺着脖颈的皮肤往上爬,有点调皮恶劣地舞动着。

子微捏住一根,长指一折,暗含警告。

鸳花灰溜溜地蔫下去了。

楚璠嘴唇干裂,她喉咙涩疼难止,四肢酸软得不像话,强行睁开眼睛,温凉的月色就这么晃了下来。

她撑起身,瞅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讷讷道:“道长……”

果然,看她醒了后,子微勾了一个极淡的笑,凉凉道:“你是不是真的从未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璠瞬间就怂了。

她像腕上的鸳花一样蔫巴,磕磕巴巴地解释:“我知道自己修为弱,应该好好躲在后面,不犯错就行了……”

但是,她知道这些劝服不了自己,也不能让道长相信。

她有些紧张,吞吐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道长,我现在已经有点厉害了。”

她已经没有那么弱了。或许不用缩在大家身后,偶尔也可以保护别人呢?

“我当然没有拘着你战斗护法……”

子微点燃篝火,红光跳跃,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淡淡:“但是你挑衅江逢,使用了自己控制不住的妖法。”

他一针见血,不给楚璠丝毫回避的机会。

楚璠手指攥紧衣袖,正紧张无措时,又听到他说:“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若只是要吸引魔尸的注意,又为何要挑衅他,引他痴狂。”子微冷淡地问她,到最后,语气称得上低叹。

“上次让你融合我的妖力,让九重鸳花沾到妖魄的暴烈之气,甚至杀掉雪兔,是要让你对这股力量畏惧,可你非但不害怕,还要使用它。”

她怎么知道自己就能控制得住?

“为何要如此着急?”他目光一转,直直看着楚璠,肃然问,“一步步来,不行吗?”

楚璠干涩回答:“只是有些……太慢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稍缓,却也含着失望:“你做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知道兄长的下落。”

“你看你自己。”子微拉过她的手臂,图腾呈黑紫色,晕染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妖气。

他问:“疼不疼?”

楚璠没动,只是视线飘忽,不怎么敢看他。

直到子微又轻声问:“值得吗?”

夜色深沉,沉默蔓延。

这种语气会让楚璠害怕。

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她所做的一切,行的每一步路,都是愿意与否,怎么能去衡量值不值得?

尽管这是夜晚,但子微还没有暗示要喝血,她面对道长,更多的是尊重和畏怯。过于多话,过多解释,都会让人感到不耐。

她深知这一点。

于是楚璠盯着篝火冒出的红焰,略垂头,诚心诚意道:“如果道长不高兴的话,以后我就不会再用了。”

湖泊上飘来一阵风,清凉微冷,吹散了楚璠的发丝。

“不……”子微手臂微顿,摇摇头,复又轻笑,“我没有资格阻拦你使用它。”

他继续道:“我只是担心。”

只是担心。

会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要怎么教导她?

他原以为,只要做到适当的保护,适当的趋利避害,把她护在身后,像教导后辈一样,在不同的阶段,去做不同的事情。

但是现在的情况,既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他也没资格对楚璠多加管控。子微怕自己保护不好她,顾忌之中,又忧心将她护得太过。

而楚璠也未必愿意去走那铺好的路。

子微只是一阵叹息。

他一袭蓝白二色道袍,耳上的玲珑玉随风晃荡,长剑横在膝处,鞘内露出几丝水色银光,光芒雪亮,微微笼在四周。

楚璠突然感到讶异,为他这些话。她缓缓转了转脖子,可稍微瞅了子微两眼,就不敢再看了。

她觉得这人像是神仙,多看几眼都是亵渎。

尽管他们什么事都做过了。

楚璠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复,二人之间,沉默如夜幕一般蔓延。

篝火声“噼里啪啦”的,河床边的两个人,身形交叠,靠得不近不远。

交谈声不太清晰,静姝歪头侧耳认真倾听,手上敷药的动作漫不经心,突然听到一阵微沉的闷哼,才发现阿宴已经醒了。

被她粗暴的动作戳醒了。

“公主,偷听不太好。”阿宴忍痛,小声道。

静姝被发现,一点都不尴尬:“别这么大声,你就不好奇吗?不过……你看看子微先生那个样子,追姑娘哪是这么追的。”

她带着不加掩饰的闷笑:“脸阴得快滴水,跟训弟子似的,哪个姑娘受得了。”

阿宴不予评价,只是反问道:“公主知道该怎么追姑娘?”

他的眼神热烈,大剌剌地盯着静姝,犹如火炬一般明亮。

静姝的脸一下子冷了,讥讽似的勾勾嘴角:“不是南禹凤凰、丹穴玄鸟也就罢了,我静姝的情缘,再怎么不济也是世族子弟,怎么可能会落到一个侍衞身上。”

阿宴顿住,感受到静姝突然倾身,于是身子更加僵硬了。

龙女掰正他的下颌,手指顺着眉弓的疤痕磨了一下,有种天然高贵的漠然:“我知道你是长姐派来监视勾引我的东西,再警告你一遍,安安分分的,少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压了过去,衣饰上的珍珠银缕微微摆动,随着姿势落下,衣衫交叠,恰恰覆在阿宴的胸膛伤口处。

这种靠近,于某人来说,真像是在施舍。

阿宴身上起了莫名的战栗,呼吸变得急促,连眼睛都泛开湿润微红的色泽。

静姝眸色一暗,立马站直身子,狠狠唾弃道:“被掐都能这样,你怎么这么恶心。”

“公主……”阿宴握紧刀鞘,指尖有些发抖。

静姝高声道:“不许叫我!”

不远处,楚璠听到那边传来的争执声,心中有些忐忑,她抬头看了一眼子微,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去劝。

没想到,子微率先开了口:“妖类族群里,脉系纠葛颇多,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人,也会因为各种争夺,转身变成恩怨仇敌。”

他挑开篝火,将枯枝剥落出灰烬,溅出些火星:“不要掺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就算你喜欢静姝,也不能。”

楚璠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有些理解了,她沉沉“嗯”了一声:“我会记住的。”

其实,她觉得人和妖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譬如皇位争夺,世族交锋,一切以利出发,有时连牺牲都是必要的。

楚璠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牺牲的那部分。

只有阿兄将她捡起来,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之下。

可现在,多了一个师长般的人,谆谆劝导,温柔和善。

“真的记住了吗?”子微听后,侧首看着她,笑笑,“那我让你照顾好自己,小心行事,不要冲动,你怎么就记不住?”

楚璠动作一僵,十分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想了一会儿,嗫嚅解释道:“可……那是难得的机会。”

“道长,”楚璠突然就想问他,“您活了近千年,这么长的日夜里,向来都是一个人的吗?”

子微顿了顿:“何出……此言?”

楚璠有些尴尬,慌张道:“哦……那个……毕方不算。”

毕方对子微,明显是仰望多于依赖,更何况子微向来严苛,身为他的跟从者,他们更像师徒,绝非挚友。

楚璠歪头看了一眼静姝放在河边的兽囊袋,心想这些话可别被那个暴脾气的鸟听到了。

这一路上,不管是轩辕长老还是静姝,和子微交流时都有一种距离感,非常明显,甚至连楚璠都能感受到。

她极轻地问道:“您不觉得孤独吗?”

子微先是沉默,过了良久,又温和笑道:“从前不太在乎,但以后……”

他垂下眼睫,没有再言。

楚璠抿了抿唇,回忆道:“我年少时,母妃长年酗酒,我们被关在冷宫里,没什么人说话,那时候,我甚至连名姓都没有。”

她用手浅浅比画了一下:“这么小的馒头,要分成三顿吃,很多时候都是酸臭的。但还好,宫人至少不会让我饿死。”

“再后来,母亲身逝。”楚璠语气变轻,“尽管她对我很差,可她真的死了以后,死在我的面前——我还是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阿兄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楚璠叹了一口气,“可我总是……我一直在连累他。”

“从前一直很孤独,直到遇到阿兄。即便后来皇城破灭,尸横遍野,饥荒路上寸步难行,我也不觉得特别难挨。”

“可上了蜀山之后,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我和阿兄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那时候,我孤独得不能自已。”楚璠伸出手臂,把鸳花图腾露了出来,“在死亡之际,我听到了它的声音。”

静姝她们还在不远处。

于是楚璠挪了挪身体,悄悄贴近,把声音降到最低:“子微道长,您说自己从前并不孤独……”

她问:“真的吗,如果不觉得寂寞,那鸳花到底是为何要扎根在我身上呢?”

天边的雾要散了,分割出一线光,落在二人身上。楚璠的发梢被晨露润湿,镀着一抹淡金。

子微看了会儿,突然倾身,距离无限贴近,冰凉的指尖点在她的额心上,甚至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向下滑,挨蹭在楚璠的唇角处。

“嘘——”

楚璠仰着头,眸子睁大,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过了两息,子微放开手,含着笑似的:“别再说了,璠璠。”

宽大的袖袍落下去,楚璠揉了揉发痒的侧脸,然后也轻轻笑道:“嗯,那我就不讲了。”

子微起身行至舫边,而后抬起右臂,掌心阵法凝结,给飞舫阵眼处传送数道灵力。慢慢地,破碎的地板浮木渐渐飘起,依次回归原位。

楚璠沿着小河边走,寻到了被静姝放在一旁的兽囊。

她解开灵绳,果然看到一抹灿金带红的翎羽,毕方变得小小一只,体态脆弱纤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平时一戳就要奓毛,这样乖顺的样子实在少见。

她探着头,扯开它的眼睑悄悄看了一眼,一抹带着黑气的红浮在眼底,这么一观,实在有些可怖。

楚璠把它放出来,守在一旁护法。

“快醒醒。”她抱着膝盖,小声念道,“给你编的穗子还没好呢。”

相处了几天,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被接纳了。

可闭上眼,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怒意,还有擦着脸颊划过的汹涌火焰。

这么恨她吗?为什么呢?

但转念一想,她来昆仑的目的本就不算纯粹,因此被针对怨恨,倒也怪不得旁人。

只是还是会有些难受……

楚璠以前是不在乎旁人看法的,蜀山弟子人才繁多,每日都要晨读早练。偶尔有路过的,对她这个凡人指指点点,多难听的话都说过。

她那时觉得无所谓。

现在……楚璠心裏一阵涩然,长长嘘出一口气。

忽地,一道厉风掠过耳畔,直直往河床砸去,水面上顿时涌起一片波涛,银浪滚滚,几条鲤鱼随之弹出,在草地上翻腾出噼里啪啦的两声响。

静姝走上前,嫌弃似的捏着两根细指,随意挑拣了一会儿,找到一只最大最肥的,张开红唇,二话不说就要往嘴裏塞。

生吃啊?

“龙……龙女?”

静姝动作顿住,回了头:“楚姑娘?”

“或许,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楚璠默默举起手,“我……我给你烤成熟的?”

静姝顿了顿,她咽着喉咙,擦掉嘴角的血迹,提鱼走到楚璠身边。不远处,阿宴靠在大树旁,用一块软布擦拭沾满血的刀柄。

楚璠没有多问。

她袖间滑落出一把小刀,利落地刮鳞取脏。鱼肉剖开后,楚璠从包裹里取了些剩下的粗盐,抹在皮上,腌上半刻,就能烤至皮脆肉嫩了。

静姝拊掌,连连赞叹:“姑娘好手艺。”

她思忖片刻,又从储物袋里掏出瓶酒,在耳旁晃晃,而后扔在了楚璠怀里:“剩得不多,不要嫌弃。”

楚璠回报了一个腼腆的笑,顺势将酒放置在火炭上烫热:“怎会。”

她的视线又落在毕方略带暗淡的尾羽上。

静姝也扫过一眼,她低头撕开鱼尾,劝慰道:“不必过于担心毕方,离火耽他心性多年,也不能总是这般不尴不尬地压制。与其害怕被侵染,不如试着让他接受习惯,甚至掌控。”

楚璠略显迟疑地点头:“那应该没什么大碍对吗?”

“当然。”静姝道,“轩辕族的毕方鸟,不至于折损在这个关头。”

鱼骨架扔在一旁,静姝拍拍手,撑起腮,朝着楚璠挑眉笑道:“楚姑娘,你猜,子微先生知不知道江逢今日会来袭啊?”

楚璠看着龙女的脸,老实开口:“道长应当是算出来了。”

“他料到毕方会煞气入体……”静姝勾唇,继续凑到她的耳边,“但我觉得,他肯定没算到你会不计生死地跳下去。”

“我看他的样子,可是有些气坏了。”

楚璠想着子微的样子,有些心虚道:“应当也没有那么严重……”

静姝又笑,这次多了些疑惑:“我很好奇,楚姑娘,你怎么可以使用昆仑剑呢?”

楚璠把火堆扑灭,神情没什么变化:“真巧,天魔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的。”静姝饮了口酒,说出自己的看法,“我初时觉得,应当是因为你和子微先生的特殊关系……”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昆仑从未认主,子微先生并不代表昆仑剑,他只是可以使用它。所以……先生也没有能力让昆仑供你驱使。”

静姝沉吟道:“那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静姝姐姐,你竟也用了‘使用’这个词。”

龙女微一愣怔:“有什么不对吗?”

兵器而已,即便是有通天之能,最终也只是取决于掌握者是否强大。如若昆仑剑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它就算是神剑,也不足以威震天下。

楚璠站直身子,把毕方抱起来,抚摸它身上柔软的羽毛:“剑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楚璠严肃地点点头:“剑道是与众不同的。”

龙女望着她,沉默两秒,又洒然笑道:“虽然有些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你兄长楚瑜,确实是个身负剑骨的绝世天才。那么,你是有别的看法吗?”

疏星投下点点微光,刚才的浓雾已经变成丝丝缕缕的水汽,楚璠拾起方才放在草丛里的灯笼,看向草丛间飘忽的影子。

“大道三千,而执剑者,走的是大道之巅。”楚璠低叹,“但是许多用剑之人,都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高了。”

“修剑者,要先修剑心,很多人都偏离了本质。他们不听不看,不追求和剑心念相通,反倒是把压制命剑当作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静姝皱眉:“你都说了执剑,是执在前。如若不压制,怎么驯服?”

“你错了,剑不需要被驯服。”

“它们不需要被驭使。”楚璠再次强调,“甚至很多时候,是剑在指导修士成长。”

静姝摇头道:“这和我们所学相悖。”

楚璠把毕方往怀里揣了会儿,用身体的温度捂热,继续说道:“养剑时就用错了方子,那么剑意就会不稳,剑心也杂乱。”

“昆仑乃镇山神剑,有目空一切的底气,是它来挑选剑主。有些剑,会厌恶旁人想要得到自己。”楚璠沉思道,“江逢上昆仑拔剑时,到底抱着怎样的念头?”

她自顾自回答:“我猜测,他只是想用神剑证明自己。他没有对剑道报以一丝一毫的尊重。”

江逢太极端,也太急切。

静姝有些讶然,她抬起头,突然笑了:“这是你自己的悟解吗?”

“有些是。”楚璠微垂眼皮,小声道,“也有一些是阿兄告诉我的。”

静姝曾经和楚瑜交战,知道他的招式算得上阴狠、暴戾,甚至不留情面,会把对手逼入死境。

在她看来,楚瑜实在不算温和良善。

这样的人,居然能低下头颅,说出兵器不需要被压抑驯服的话。

实在令她惊讶。

过了几息,风吹动衣摆。

楚璠怀中的毕方鸟,羽毛如焰火明亮。手中提着的那柄灯笼,也随风摇起,恰好漾出耀眼的光。

她双眸平静,眉眼未加粉黛勾勒,一身简洁的素袍,是放在人群中可以被埋没的平凡。可这时,静姝分明看到她身上与众不同又令人心动的澄澈。

静姝略一沉默,好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实在忍不住多嘴道:“你应该早些去昆仑的。”

楚璠愣了一下:“嗯?”

静姝叹息道:“太可惜了,你若十年前就上昆仑,由子微先生亲自教导,在道途上的成就,定比今日多出不知凡几。”

静姝是真的觉得不解:“你那个兄长把你桎梏在蜀山上,楚姑娘,你心中当真没有丁点儿怨气吗?”

“怨?”楚璠的手一顿,睫毛微敛,而后回道,“我最不能怨的就是阿兄。”

“你是想说,如若十年前我上昆仑,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是吗?”

楚璠浅浅笑着,声音里却带着苦涩:“可我们当时,连活着都做不到。”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

“但我不是你。”楚璠放低声音,“或许是我的眼界太浅,又或者是我行的路实在太少。我远不及你们见多识广,阅历多,通达世事。”

“我只知道,如果少时没有遇到阿兄,我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冷宫那一小方天地里,待到老,或者死。”

她望着灯笼里的芯烛,眼前飘曳着细火:“你可能会觉得我愚昧,但是在我眼里,阿兄的性命,真的,远远比我自己的更重要。”

因为静姝没有经历过,所以她不能感同身受。

静姝郁闷极了,她实在不喜楚瑜,可是在楚璠眼里,他的确称得上是好兄长。

做兄长,当一个避风的港湾,庇护妹妹不受到伤害。在这件事上,或许楚瑜是做到了,也没什么错处。

但是——

静姝又觉得她可怜,因为她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

静姝都要忍不住告诉她真相了。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开口欲言:“楚姑娘,你知不知道……”

楚璠歪了歪头,正要仔细倾听之时,怀中的毕方突然振动翅膀,力道很大,翎羽长而厚,外层有些稍硬,瞬息就从她的手臂上滑开了。

毕方飞不起来,无力地扑腾两下,没一会儿就掉在了地上。

楚璠小声惊呼,想低头把它捞回怀里,恰在此时,一双修长无瑕的手按住了她肩头,在楚璠愣住的那一刻,先行捡起了毕方。

她回头,视线往上扫,正好看见子微的侧颜,他鼻梁挺拔,弧度非常明显,眼窝里盛着暖橘色的碎光。

那光来源于她手上的灯火。

楚璠微顿,然后轻声唤了他:“道长,毕方是快醒了吗?”

子微已经将左手从她肩头放开,只是余温犹在。

他面色淡淡,垂眸看了楚璠一眼:“嗯,飞舫也已修好,停歇一日,待毕方醒来就起程。你……”

子微按住她的手腕,慢慢从她的掌心抽走那柄渔火灯,声音温和得有些低哑:“你跟过来。”

指尖交触,楚璠无知觉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子微放下手,走远了,她才塌下肩膀,慢慢放松。

静姝看了她许久,才道:“再不过去,就看不到人影了。”

看楚璠不吱声,静姝又笑道:“怎么,怕他啊?”

楚璠终究是没忍住,她抱头蹲下去,十分羞愧:“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静姝无言以对,她望着天,心虚得很,又在心裏暗暗想,还好自己没有把道侣之契的事情说出来。

静姝拿起火灰旁的酒盏,凑到楚璠嘴边:“壮壮胆?”

琥珀色的液体,热气腾腾,闻着都格外惹人沉醉。

楚璠不敢喝完,只是浅浅尝了一口,辛辣味蒸腾而上,直直熏到耳根,浑身都暖起来了。

静姝把从魔将那儿抢来的小香囊递给她,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吧,把这个也给他。”

毕方醒来时,看见子微端坐他前方,目光落在指尖的红蝶上,云纹蓝袍落了一道圆满的弧。

他想起了自己向楚璠施法的事情,连忙下床问:“楚……楚璠呢?”

“我明明没有那么想!”毕方慌里慌张大喊,“我……我分明没有想要弄伤她的。”

他额上落了一道冷汗,手指蜷缩起来,紧张到有些发抖。

“天魔致幻的功力越发强盛了。”子微问,“你昏迷之时,都看到了什么?”

毕方嗓音有些干哑,仔细回想道:“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诉我,面前的人十恶不赦,阴险狡诈,一言一举皆是欺瞒谎言。”

“所以我就很生气,朝她喷了离火。”

毕方有些后怕:“她没事吧?”

子微把蝴蝶收入袖中,安抚道:“她很好,甚至没有怪你。你也无须自责,这次虽露出破绽,但也将天魔从暗中揪了出来。”

毕方总觉得先生好似什么都明白……

“好吧。”毕方摸了摸额头,思索了会儿,又说,“您知道楚姑娘已和旁人结了道侣吗?”

子微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不要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

“我就猜她那个兄长定然有问题!”毕方忍不住叫道。

哪个纯正的剑修会把自己的剑整天交予旁人?又有哪个妹妹会依赖兄长到如此程度?

他们的关系从这隐隐一角中就可窥探出来,是略显扭曲的。

那先生又怎么办?

毕方想起子微将楚璠拢在怀中,女孩儿缩在他胸膛上,先生看她的眼神,那般暧昧含混、缱绻缠绵的味道……

他有些担忧。

“先生……”毕方低声。

“不必多言。”子微站起来,目光微沉,“我自有考量。”

毕方向来是相信子微的。他强大如斯,仿佛独立于世间之外,没有羁绊牵扯,从未耽于过爱憎。

可,情之一字,真的能……自有考量吗?

毕方不懂。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楚璠在门外小声问:“道长,毕方怎么样了?”

毕方打开木门,赤红色的眼瞳一滞,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道:“对不起!”

他是在为攻击她一事道歉。

楚璠迟疑着说了句:“我没事的……你还好吗?”那条血虫从他脑子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其实也挺吓人的。

“我……也没事。”

子微还在屋里,毕方不欲多留,内心挣扎了一段时间:“我以后会把羽毛攒起来的,全给你。”

说着,他便走了。

楚璠愣在原地,抬手绕发,想着刚刚毕方别扭的样子,不自觉笑了。

这便是朋友吗?

她刚缓过神,便看见子微站在前方,身材颀长,白发如霜胜雪,烛灯微光勾勒,整个人半明半暗,眉眼空明。

楚璠走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低低叫了声:“道长。”

子微看着她,兀自笑了:“怎么教不会呢?”

道长,道长。

床上这么叫,床下——也总是这么叫。

楚璠不明白,问了句:“教什么?”

她刚刚被静姝喂了点酒,脸上微醺,胆子也大了点:“道长刚刚听到了多少?”

子微眉梢一落,看向她的眼睛:“全部。”

楚璠肩膀缩了缩:“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说那些话……”

那些,别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的话。她知道子微不喜欢自己这么讲。

楚璠耳朵有点红,解释的话憋在嘴边,硬是吐不出来半句。

子微声音低沉:“你过来。”

楚璠踱着步子,一点点移到他身前。

子微想摸一摸她的眉心,不料刚弯下腰,就从她滑落在颈间的发丝上,嗅到了沾染的缕缕酒气。

他皱紧眉头:“谁给你的酒?”

楚璠抿住唇,努力保持镇定:“大家都喝了。”

子微在她脖颈处停了两秒,喉结一滚:“你在龙女面前怎么那么乖?她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楚璠小声说道:“您让我干什么,我不是也都做了吗?”

“哦,对了。”楚璠低着头,从袖中掏出那个香囊,“静姝姐姐让我给你的,她还说,江逢手下的那个魔物将军,和您长得很像。”

子微一点都不讶异,把香囊放在手中端详了一下。

他无奈地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恨我吗?”

楚璠眨了眨眼:“您在说江逢?”

这世上没有无来由的恨意。

但很多人,只是藉着恨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足。

子微从腰间解下昆仑剑,放在楚璠怀里:“你说得对,有些剑,不喜被人掌控,就比如昆仑。”

江逢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子。

子微初次见江逢,没想到他们以后会针锋相对。

那一年,剑宗门派挑选了三十个弟子来昆仑剑冢寻剑,江逢便在其中。

昆仑是天山狐的故居,也是天山狐避世藏匿之所。只是仙妖大战过去,世人以为九尾狐已经灭绝。

正巧,子微并不想让修士发现自己,他算准时辰,调整作息,恰好和那些弟子相错。

剑冢在后山峰顶,他鲜少去看,自师父去世后,更是从未涉足过。

子微并不执着于剑道,对外面的事情也不怎么关注。但那些弟子,偶尔几个,吵闹的声音实在太大。

“半妖”“死妖怪”“杂血”这些话,实在是吵得子微头疼。某个阴寒的雪天,他出了洞府,去看到底是谁在被欺负。

一只小蝴蝶啊。

后来才知道,他叫江逢。

他应当没有学过正统妖术,所以连化形都用不完善。他瞳仁里是刺目的红黑色,死气沉沉,面颊上的蝶鳞花纹也未散,和数道红色狭线一起裂进脖颈深处。

江逢那时年纪不大,四肢瘦长纤弱,神色冷肃得不像少年,更没有以后张狂邪佞的气质。睫毛也长得过分,黑漆漆的遮了半个眼窝。

不讨喜的、阴郁的长相,太妖太艳,连魅色都是阴鸷的。

几个稍微年长的弟子把他绕起来围成圈,用剑去戳打他背上还没有缩回去的蝴蝶翅膀。黑色黏稠的血液刚流出来,就被冻成一道冰花。

“好恶心。”领头的人露出嫌恶神色,一只手掩住唇鼻,“这翅膀这么破,他是哪个族群,连血都这么臭?”

那个锦衣少年抓了一把雪,厌恶似的擦擦指尖。

江逢蜷缩在一边,紧紧抱着怀中的剑,脖颈青筋一根根鼓起,呼吸紊乱又急促,双瞳也开始接近涣散。

看样子,是被谁喂了可以激发妖气的血液。

另外几个人也嘻嘻恶笑道:“你看,他的翅膀跟破布袋子一样,软塌塌的,真够没劲的。”

“怪不得是杂血呢,连翅膀都只有一半。”有人拍手,“你飞一个啊,怎么不飞啊,飞一个啊!”

江逢抬起眼,红色眼瞳里雾沉沉的,直勾勾盯着那个人。那眼神,就像是连绵的阴雨,湿答答的,黏上就甩不掉。

那人被吓到,又不敢表露出来,虚张声势地拔剑:“狗杂种!不许看我!”

这……

子微在一旁看了会儿,神情严肃。

他很久没有下山了,不知世俗。按理来说,能被送来昆仑剑冢求剑的弟子,都是一宗之长,已经算是佼佼者。

现在的修道年轻子弟,这般资质品行,也能称得上佼佼?

子微皱起眉头。

而江逢在原地等血气激发的痛苦过去。

喉咙干涸到炸开,像有无数细小爬虫沿着经脉游走,后背的整页翅尖被剑戳破,没有痛苦,却满是侮辱。

这些贱人!

黑血一股股从残缺的地方涌出来,他浑身都裹着一股快要腐烂的味道,连江逢自己都觉得厌恶。

等他取了神剑……定要把这些人,抽筋拔骨,碎尸万段。江逢指尖攥到发白,牙齿紧咬,血丝蔓延到脸上,心裏满是怨毒。

混乱中,江逢半昏半醒,恰巧看到有个人凑近,要来试着拔他的翅膀。

嘴上还说着:“这蛾子,把翅膀砍了是不是就真的会变成虫啊?”

有人接嘴狂笑,直拍大腿。

江逢神情麻木,闭上眼睛。

他因为天资不高,所以在众人之中,只称得上是勤奋。

半妖本就低微可耻,更何况是一个修剑的半妖。

别人会觉得那脏血碰了剑,是对剑的侮辱。

愚昧无知,很可笑的恶言,在那个时候,却是最为伤人致命的。不管有多勤奋,在当年,江逢也依旧得不到大家的尊重。

甚至把他无时无刻不修炼的拼搏态度,想要争赢的信念,也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

江逢把手指抠进雪地,刺骨的寒意已经让他失去知觉,他只能忍着,他知道自己会把这些侮辱千百倍地还回去。

他屏住呼吸,等待罪恶的铡刀落下。

不知何时,风停雪静。雪花铺散下来,像柳絮,掩住口鼻,他的身躯已经接近麻木,连寒冷都感知不到了。

吵闹的声音像是消失了。

江逢勉强睁开眼,睫毛和黑血黏在一起,视线模糊不已。

恍惚间,有一个银发蓝衫的人,弯下身子,用指尖去触碰他的鼻息。

江逢僵硬地移开脸:“不要、不要碰我。”

“他们晕过去了。”子微按住他的额头,手指点在他眉心轻叩,默默念道,“叫什么名字?哦……逢?”

普通的人血都会让还没有成长完全的半妖产生应激反应。子微在他怀里找到那把不离身的剑,划开手指侧腹,黑红色血珠冒了出来。

一滴滴地落在江逢的唇舌处。

江逢愣了一下,然后猛觉喉咙干渴,仰头接着,喉结一滚一滚,急促仓皇。

直到血珠不再滚出,江逢神思回归了些,才看到那个人,弯着的眉,还有清冷深邃,逐渐明晰的脸。

他拿出一把伞,苍青色的纸面,辽阔草原一样遮在江逢头顶。

“送你。”看到江逢神色越发呆滞,于是子微又笑道,“不用猜了,我和你是一样的。”

一样的半妖。

楚璠听完后,细眉紧皱,又激动又不解地问道:“您救了他,他凭什么还要恨你?”

子微看着她:“你觉得,我是救了他?”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子微闭上眼睛,“可我说错了话。”

他脸色苍白沉重,神情疲累,月白色的褂子披在身后,在地上落下一角,绸缎似的银发也搭在肩头。

楚璠担忧地望着他:“道长……你怎么了?”

“过来……璠璠。”他朝楚璠勾勾手,“让我靠一靠。”

楚璠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靠了过去。她垂着头,把发丝拢到一旁,只露出还有牙印痕迹的颈侧,她安抚道:“道长,喝吧,没关系的。”

子微捏住她的肩膀,越来越用力,彻彻底底压了下去,可在即将要触到时,又顿住了。

鼻尖浅浅点在皮肤上,子微突然问:“之前,咬你的时候,会疼吗?”

楚璠诚实道:“都还好。”

子微的视线太沉,压得人心跳有些迟钝。楚璠长呼一口气,又点点头:“麻麻的。”

“麻麻的……”子微的声音有些黏热,问她,“是痒吗?”

温热的气息传到耳畔,楚璠浑身僵硬:“有点。”

突然,一簇毛茸茸的东西从他发间陡然冒出,一下子就顶在楚璠的耳侧,擦出细碎的火热,又茸又痒。

“耳、耳朵……”楚璠心神仓促,差点滚到旁边去。

子微把她拉回来:“别动……”

紧接着,袍下又伸出两根狐尾,无声探出,顺着楚璠的胳膊缠卷,如花藤般蜿蜒而上,尾尖落在她的掌心。

腰侧似乎也有什么攀援而上,牢牢卷在她背部,厚实而紧密地裹紧了楚璠全身。

楚璠手臂一颤,下意识抓住那一段尾尖。那尾端微一摇晃,往上扬,恰巧勾住了她的小指,微微摩挲,擦出透入骨髓的绵意。

更、更痒了。

视线逼仄,四下也寂静无声。

楚璠感觉到细长的牙尖在她脖子上滑错,但是迟迟没有咬下去,问:“子微道长?”

到底,是谁喝了酒……

一股热意从脖颈处蒸腾而上,楚璠下意识憋住自己的呼吸,连声音都不敢往外冒。

子微倾身向前,月白褂子彻底落在地上。他肩膀微沉,气息紊乱,擦过楚璠耳畔:“抱歉,有些控制不住……”

楚璠“嗯”了一声,然后努力放松,两人的呼吸声悄然交织。

子微道长给人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深不可测、藏匿于云端之中的。取血,甚至双修的时候,楚璠也没有看到他这种样子……

脆弱。

这两个字在楚璠心尖落下,重而深,沉甸甸的让人不舒服。

他的喉音极重:“你上昆仑的第一天,我与你说,以后莫要随意被旁人取血了。结果……却是我一直在吸取你的血液。”

楚璠肩膀微挣,正要说话。一双大手却覆了上去,掩住她的唇:“我当时救了江逢。”

子微回忆道:“我对他说,只要心志足够坚定,道法殊途同归,半妖也可以走到大道之巅。”

“我对他说,他有拿取神剑的资格。”

“我守在昆仑百年,从未去开启过剑冢,也没有修习过剑术。”子微的嗓音干涩,“那群弟子进剑冢之时,我也跟了进去。”

江逢拔不出昆仑剑,任何人都拔不出。

“他眼睁睁看着……昆仑,自动飘在了我面前。”

“你知道为什么他总要弄一个与我相似之人吗?”子微苦笑,“因他最嫉恨,我这般自视正义、虚伪清高、自以为品行高洁之人。”

话音落下,恍如破碎的玉珠落地,然后气息沉寂,将静未静。

楚璠觉得,她现在很有必要说些什么。

“简直是……无耻至极!”她生气极了,喘息都变得剧烈,“他凭什么觉得昆仑剑就是自己囊中之物?剑不管是选主人,还是选随者,都是剑自己的意思!”

“您进剑冢,是不是怕其他小人又使手段?您原本是要保护他。”楚璠转过身,拽着子微的袖子不停拉扯,“对不对,是不是?”

子微摸了摸她的头,嗓音沙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