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长(1 / 2)

与狐说 萝卜药丸了 19837 字 27天前

楚瑜毕竟是楚国最后的血脉,唯一有资格成为皇储的人,又生得聪慧异常,过目不忘,自是尊贵万分。

可他实在太过病弱,不过十三岁的少年郎,文雅俊秀,却沉积了一身暮气,大多时候,都没什么精神。

只有在看到楚璠时才会带着点笑意。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楚璠年幼也就罢了,整个人还瘦骨伶仃,像个病猫崽子,照宫里的人说,她这样的长相,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

命薄,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楚瑜特意吩咐太医,滋补汤药要熬双份,连吃食也都是夹杂着药膳,一日不停,亲自盯着她灌下去。

她体内沉疴不少,得慢慢养。

楚瑜除了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更多的时间是看书下棋,偶尔看累了,就对着窗外出神。

楚璠跟着他一起望,外头绿梅开了,一大片的玉砌雪雕中,梅花枝丫虬曲,结满碧色花朵,一瓣瓣绕成团,像撒了白糖的青团子。

她最近被管着,不能吃腻的,只能略带羡慕地道一句:“好香。”

然后又看了看手里黑漆漆的汤药,皱着眉,狠提一股气儿,“咕咚咕咚”灌下去。

“怎么看什么都像吃的。”楚瑜捏了捏她的脸,喂了颗蜜饯,看她馋得狠,就又喂了块糕点。

楚璠年纪小,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也有几分憨态可掬。

“这么能吃……”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还不长肉。”

而后摇摇头,叹道:“可不能再吃了,积食。”

楚璠看着那盘糕点被宫女拿走,目送一会儿,很可惜地点点头。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都喜欢闹腾,得不到东西就要哭,她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可以干,乖顺得不像话。

能猜到往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深宫里,很多人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视线往下落,她蜷起的指头,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是羸弱枯瘦的。

楚瑜捏着她的脸,触手之处软糯温热,他不舍得松,时间久了,甚至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点冰冷洇在指根,楚瑜倏地看到一滴眼泪,抬了眼,才发现她的侧脸被自己捏到发紫。

分明没使力气,只是未控制而已。

有时候会这样,力气总比普通人大一些,可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被称作怪胎,这等秘辛,只有母妃和他自己知道。

楚瑜一怔,抹掉她脸上的泪,颇为愧疚:“别怕,阿兄错了。”

小姑娘仰着头,眼眶生红,泪蒙蒙的,眉目间隐有怯意。最令人暗叹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没发出一点泣音。

楚瑜更觉心酸,把小妹妹抱在怀里,摸上了才知道,原来也是有肉的,团子一样的女孩,糯糯的像一坨软酪。

少年生涩地哄了很久:“是阿兄错了,往后再也不这样了……”

楚璠还是只掉眼泪,捂着脸颊,不怎么说话。

“给你吃好吃的?”少年看这个不成,挑着桌上奇巧玩具,“磨喝乐、七巧板、小纸扇,这儿还有皮影戏呢。”

他捧着小东西在小妹妹眼前转悠。

这都是他让宫女搜刮来的,只是楚璠没有动过。

其实照以往,楚璠自个儿哭一哭,没过多久也就罢了,可突然有人念叨着、劝着、哄着,眼泪却像止不住一样,哭得更厉害。

她揪住楚瑜的袖子,一直不松手,他身上的书墨香和药味儿,直蹿进鼻尖,熏得人眼睛酸。

楚瑜没法子,略一思忖,在桌前摊开一张纸,画笔涂抹纸张,发出“沙沙”声响。

手指弓起,在纸页上轻轻一按。他画了一张小像,年画娃娃一般玉雪可爱,眉眼依稀可以看出是楚璠的样子。

日光筛下的斑驳光影落在上头,画帘轻晃,纸面上的眼睛恍惚缀着光,一下子就有了神采。

楚瑜搁下笔:“这个怎么样?”

她垂着头,扯了扯他的宽袍,过了好久才道:“这个太好看了,不像我……”

楚瑜佯装愠怒,眉毛抬高:“谁说的,你就长这样。”

小妹妹脸上还挂着泪珠,楚瑜用指腹抹掉,又熟练地拉开桌柜,取来一罐药膏,给她轻轻擦拭。

“姑娘家可不能留印子。”他取笑道,“本来就不是很好看了。”

药膏抹在脸上,又痒又辣,楚璠回过神,怔怔望着他。

“以后还会吗?”她嗓音像幼莺,甜中透着一股涩,“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

她以为自己是故意的,楚瑜心中一沉。

“疼吗?”他含着疼惜,揉揉她的鼻尖,“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来给它落个名。”楚瑜揽她入怀,看着那幅小像,放低声音,“妹妹小字叫什么?”

楚璠看着那光彩照人的年画娃娃,怔怔开口,目光无神:“阿娘唤我……烂货。”

楚瑜攥着笔,把掌心掐到泛红,强忍着,没有展现出怒态。

多亏那个女人死了。

“给你换一个。”他笑了笑,极力维持平静,温声问,“想要什么名字?花、木、雨、雪这类太飘浮,让我好好想想。”

柔、婉、惠这类都淑美,可是太温顺了,楚瑜私心不想要这些。

突然,袍袖又被扯了扯。

“跟你一样。”她小声道,“想要跟阿兄一样……”

楚瑜道:“我的名字,也不好。”

她坚持:“就想要像的。”

心神一转,楚瑜落了笔:“那便叫璠吧。”

瑜和璠,皆是美玉,是君子之佩,玲珑剔透,意义深远。若说出个不好来,也就是易碎罢了。

没关系,反正他也能护着。

少年伏案书写,在画纸右侧落下名字,如行云流水,字迹清晰端正。

楚璠在旁边巴巴地看着:“这是我的了吗?”

“是你的了。”他捏了捏女孩头上圆圆的发髻,“璠璠,以后你的小字,就叫璠璠。”

楚璠年幼懵懂,以往都是赖活着,可若旁人再多施舍些善意和关怀,她怎么会不接受、不欢喜。

她做了皇兄的跟屁虫,整日像个小尾巴一样在楚瑜后面叫阿兄。

楚璠气色渐好,皮肤莹白清润,头发茂密乌黑,缠了两道红色丝绦穗子,风吹微晃,轻盈俏皮。

小丫头声音脆,一声一声的,清甜热闹。

楚瑜不捏脸了,喜欢勾着她的垂绦在指尖绕。

她跟在楚瑜身后,每日抱一个花墩,乖乖爬上去,趴在书桌上,大眼睛滴溜溜转,看着阿兄读书写字。

璧水香砚,澄心堂纸,这些味道比花还要好闻。

她满足得打瞌睡。

可后来……后来,难得一场好梦,又很快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纷纷杂杂。

闷雷响彻云霄,马蹄踏碎皇宫,路上尸体横陈,连观音土雕像都被哄抢。

楚瑜躺在污血里,满身泥泞,他从尸堆里爬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神情,血液顺着眼角流下,令人胆寒。

手里拎着头颅,血液淅淅沥沥渗入土壤,他艰难地挪着步子。

这是暗夜,寒星夹杂薄雾,秃鹰在空中盘旋。

楚璠阵阵心悸,凉风灌入衣袖,忽然又见画面陡然反转,是蜀山仙岛春光,云雾缭绕。

仙山灵气充裕,灌入她的体内,却像是风漏进破洞,她喉中嘶哑,经脉痛苦不堪,每一处都像被利刃割绞。

恍惚间,楚瑜掐紧自己的肩膀,眼底是红的,逐字逐句,命令道:“楚璠,睁开眼睛,活着,给我活着。”

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喂进嘴裏,灵丹妙药,仙族瑰宝,不管多庞大的力量,到她身上都显得那么徒劳无益。

楚瑜近乎嘶吼:“不许死!璠璠,醒着!”

可她困了。

迷蒙中,看到许多凌乱斑驳的日影,倒映在窗帘上,木雕檐角,恍然有剥落的旧皮。

很像旧时的冷宫。

她开口,想跟阿兄说“对不起,不能陪你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直到一丝丝细嫩的花藤被送进口中,这东西,似乎在心脏里扎根,沿着血管壁攀长,懵懂地圈在手腕上。

花藤浅浅勾勒手腕内侧,又小心翼翼散发着灵气,楚璠在那时,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声。

他好像很难过,和她一样,心是沉寂的,一直说着对不起,又在道谢谢你。

她浑身酸痛,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股热意从四肢百骸运转,直直流入心腔,楚璠全身闷汗,身体往侧一翻——

醒了。

密室中没有灯烛,黑暗里,唯有明明灭灭的湛蓝清光,像林中萤火,她开始吓了一跳,凑近才发现,原来是子微的尾巴。

悠悠荡在床沿,还有两条绕在她腰身上,毛长而厚实,她这才突然发觉,方才应该就是被它们给闷醒的。

尾巴绕着玉床慢慢游走,圈住她的腕子,越收越紧。

楚璠抬高手臂,吊着两条尾巴,满脸惺忪迷茫。

这下彻底醒了。

贴在脸上的一条尾巴,冲她摇了摇。

她微微愣住,下意识仰头,看见旁边的子微还是合着眼的,便松了一口气。

没有昨夜那种黏腻的感觉,应是睡着后被收拾干净了。只是还是很痛,酸酸胀胀的,几乎快没有知觉。

看她出神,毛绒长尾尖端一弯,又轻戳在她大腿上。

这些尾巴,真的比子微道长本人要热情很多。楚璠用手指摸了摸尾尖的绒毛,眼前虚影一晃,好几条尾巴都蹭了过来。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个个地撸过去,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夜之间,尾巴变成了八条。

他的功力应该恢复了很多。

楚璠潦草地拨开尾巴,揉了揉脸,沉默两息之后,试图努力放松自己,再从玉床悄然下去。她在这裏总觉得不自在,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她腿都是软的,脚步踉跄,几乎是扶着墙走到门口,经过客房时,想了想,又怕昨日之事重现,便将桌上的昆仑剑抱在怀里。

打开房门,正好碰到了候在门口的毕方。

毕方明显是待了一夜,靠坐在墙角,睫毛上覆有霜雪,看见她出来,立马站直身子:“先生怎么样了?”

楚璠歪歪头,想到那条多出来的尾巴,道:“应该很好了。”

毕方放下心来,沉默了会儿,脸上带着些歉意:“我族长老已去领罚了,昨日之事,是我们对不起你。”

本来就不知到底该怎么面对楚璠,现在更尴尬了,毕方努力站直身子,平视前方,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楚璠点点头,面容依然是淡淡的,突然开口:“吸血和被当成炉鼎,应该是后者更有用些吧。”

毕方微愣了一瞬。

“话虽如此……”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可先生不喜失控,也不会强求于人,应是从没想过用这种法子的。”

“可以的。”

毕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怔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重复了一遍:“只要能让道长快一点恢复,都可以的。”

楚璠说得很诚恳,毕方却忍不住看向她的颈间。

青青紫紫一大片,甚至还有些尖锐牙印,顺着雪白的脖子蔓延,罂粟花似的,一直开到锁骨,不知道内里是什么光景。

毕方有些无言,他甚至难以想象,原来如清风明月的子微道长……在这种事情上,竟也和普通男人一样。

甚至,比普通人更没有节制。

毕方语气略含怜悯,对她道:“你需要些什么吗?”

“嗯?”

“比方说衣服用具,或者吃喝什么的……”

楚璠看了看自己不成样的裙摆,点头说:“谢谢,要衣服,吃食的话,我不忌口的,放在房外就好。”

毕方真的觉得她挺好养活的,比族中的女眷好伺候多了,他也不多话,表示自己知道后,便转身化鹤腾空而去。

他在云端绕了一圈,几番思索后,又停下来,兜兜转转,最后敲开子微的竹门。

昨日的事情,说到底是他们轩辕之过,长老虽然在诫厅候着等待处置,可他也得来问问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的妖族,已经不像从前了。

他得离火传承之时,曾在妖魄中,窥见妖族战乱的记忆。嗜血、怨念,好像是深深刻在所有妖类脑内的本能。

黑暗森凉,弱肉强食,到处是厮杀和死亡,鲜血浸满每一寸土地,大妖高举统治旗帜,弱小者只能被支配,他们和魔族没什么两样。

只是氛围环境如此,妖族只能走上这样一条路。

天下崇尚仙道,正派又要诛妖,你说自己没有作恶,好呀,他们哪会听?

剖了妖丹,再取血液,连筋骨皮肉都可以当作炼器之材,再扣上“奸诈残暴”四字,人修的所作所为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正与邪,究竟如何界定,毕方至今还不知晓。

毕方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和火焰息息相关,出生便伴有讹火,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燃起野火,凡人说这是灾怪,妖兽也避他三尺。

他没有杀过人,也被当成是恶妖。

不过一方是厌恶,另一方是惧怕。

纯正的祖妖血脉,又是轩辕神迹,含异兽之精,年纪尚小便如此,以后定然是个张狂无度的大妖。

他刚出生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连毕方自己都这么觉得。

直到子微出山。

毕方记得那年,他甚至还未化形,山海关分割阴阳,阴在妖域,阳承人道,两者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妖族自身更是内讧不休。

夜间黑暗幽深,妖都弥漫起滔天大雾,黑沉沉透不过一丝光亮,断壁陡峭耸立,残垣上尽是紫红色的血,被黑雾吞噬,泛起沾满锈迹、像是猪肝色的红光。

那间隙若隐若无的影子,或高或瘦,在黑暗中屏气不息的,都是战争之后活下来的妖。

已经战胜的万鹏王,从黑雾中飞了出来,尖唳冲破妖群,炫耀一般展开了自己华丽巨大的双翅。

他绕着妖都飞了整整三圈,突然往下疾冲,在石壁中叼出了一个残存的尸体。

一具庞大的妖尸从他嘴裏吐出来,“哐”的一声倒在地上,四肢胡乱摆放,露出森森白骨,胸腔破了个大洞,妖丹隐在其中。

万鹏王哈哈长笑:“这是吾赐予你们的血肉,吃了它,和吾共赴盟誓!”

周围的妖眼中爆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红光。

黑暗中,血肉被疯狂撕扯,炸出一串串暗红雾气,那妖丹被同类吞噬殆尽,抢夺中还伴有尖啸,他们争先恐后,密密麻麻,身躯犹如鬼魅,额上的妖印几乎变成了黑色。

轩辕族承接黄帝一脉,已经追随过两任妖主,自古就是王者的使臣,从不干涉,也并不参与。

他们展开了巨大的防护罩,族中子弟林立其中,只是沉默,冷冰冰地观察。

长老也强行让毕方看着。

长老扒开毕方的眼皮,制住他的羽翅,根本不理会他的挣扎动弹,强硬到不容置喙,让他直观这个人间炼狱。

这才是妖界的守则,这才是最直白坦诚的一切。

轩辕炙扬了扬手,正要带着弟子高呼:“恭迎妖——”

突然,狂暴的呼啸声传来,天边扫出一道强横灵气,远处有一个长而曲折的巨影蜿蜒落下,顷刻之间,气氛陡然变化。

想要成王的太多了,站在权力顶端,俯瞰享受众人朝拜追随,好像是所有妖的目标和方向。

这种思想自古就深深扎根在他们脑中。

更何况,自仙妖大战之后,世上已经没了真仙,若有谁可以重登妖主之座,那么,一扫洪荒,君临天下,重新制定法则的——就是妖族。

这让他们疯狂,更让他们兴奋。

“又来了一个。”轩辕炙眯着眼,施法加强防护罩,“真是急不可耐。”

荣山玄蛇,在黑水以南修炼百年,对妖主之位虎视眈眈良久。

事实上,他所选择的时机真的不错,元婴后期的强悍修为,在妖域已经算数一数二。更何况两方大妖刚争斗完毕,万鹏王险胜,已经不是最完美的状态。

轩辕少主毕方刚见世,年幼得像个崽子,对玄蛇来说简直没有一点威胁。

咆哮声震耳,巨大的蛇影萦绕在妖都上方,蛇尾漆黑,鳞片反射雪亮的光芒,锋锐到极致。

玄蛇张开巨口,一嘴森白锐利的尖牙,直冲上前和鹏鸟撕咬在一起。霎时间,天边雷云阵阵,血雨腥风。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仿佛震了三天三夜,直到万鹏王扯出最后一道嘶鸣,他被玄蛇一口咬上脖颈,翎羽哗啦啦掉落,在空中纷扬。

毕方终于不再动弹了,他缩起身子,看见方才张狂无度的万鹏鸟眨眼间失去性命,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冰冷。

大妖的尸体被扔在地上,玄蛇目露红光,慢慢挪动身子,冷硬的鳞片刮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玄蛇直冲着妖族宝座前去。

突然,玄蛇吐出细舌,紫红舌尖一卷,回首看向轩辕长老所在的方向。

轩辕炙心中一紧,正要开口,不料玄蛇速度之快,竟是预谋已久。

守护结界被漆黑长尾砸了一个口子,轩辕长老快速移动,手中玉杖横举,和鳞片相撞后爆出明亮的弧光。

轩辕炙咬牙:“玄蛇!你若想得妖主之位,难道不要轩辕一派的追随?”

玄蛇桀桀大笑,忍不住狂傲起来:“我已经赢了,为何还要遵从历来的妖族古法,你们轩辕一族袖手旁观太久,如今……”

他猛然上升,以闪电般的速度往长老身后冲去,蛇尾荡开人群,层层盘绕,张狂无比:“就让我了结你们轩辕一族的传承!”

厚重的威压施下,族中有同辈已经咳出鲜血,轩辕长老强力抵抗,向弟子高声道:“迎战!”

玄蛇仰头,张开鲜红巨口:“万鹏鸟已败!我为妖主!众妖听我之令,若谁能抓到轩辕妖兽,灵材巨宝,妖丹血肉,应有尽有!”

轩辕弟子扫了扫众妖的眼神,皆有种蚂蚁爬过脊梁的细密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很快,一大堆妖从黑暗中爬出,防护罩的缺口遭到攻击,漏洞越来越大,毕方被族中的师兄青隼鸟护在怀里,忍不住抬头。

长老和玄蛇打斗,眼看要落于下风,防护罩已经岌岌可危,族中弟子在和群妖不停缠斗。

玄蛇的头颅突然分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从侧边又伸出一个蛇首,泛着黏腻的水液,刹那间张开血红巨齿,直朝轩辕炙肩上咬去。

长老往后一仰,迅速躲开攻击,却恰恰露出了后背。

玄蛇下一刻便朝这个方向腾空而起。

原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轩辕族世代承接的离火。

漆黑的蛇尾层层盘绕而上,青隼被咬住手臂,皮肉绽开,玄蛇又趁机叼着他整个身子,重重摔向身后。

毕方刚出生,纤弱无比,连扑动翅膀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凉滑的蛇尾绞紧了身子。

青隼摔倒在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向前伸手:“毕方!”

“离火……”玄蛇露出古怪的笑容,金瞳闪烁,“是我的了。”

冰冷的鳞片一点点收紧,毕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似乎要被碾碎,胸腔内的灵气被源源不断吸走,连最后的温度都消失殆尽。

毕方看着天边蒙胧的紫红苍穹,一点一点被遮住,然后消失,视线黑暗。

“嘭!”

轩辕炙长啸一声,荡开的音波如片片刀刃,直冲玄蛇的面门袭来。

就这一瞬的工夫,青隼已经从玄蛇手中夺回了毕方的身子,血液顺着他的指根汩汩流下,每一滴都烫得惊人。

每一刻都有许多妖在牺牲,脚下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踩在上面,能感知到那种黏稠的拉扯感。

大多数妖的脸上,都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沉默。

毕方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怒意,他仿佛也可以麻木不仁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紧接其后,他又问:“凭什么?”

为什么像是习惯了?为什么对这些大妖的狂傲乖张没有丝毫怒意?为什么妖族就应该这样活着?

他盈满了眼泪,内心惶恐不安,稚嫩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我们也曾视他人为蝼蚁。”青隼的声音低沉。

下一刻,青隼用力将他抛飞,然后利落展开双翅,化为妖身:“所以也应当做好被屠戮的准备。”

毕方回头,只看到自己的师兄,整个身体从中央开始,一寸寸爆出灼眼的光,那光几乎笼罩他的全身。

青隼声音变得浑厚,却也像往常般平静:“毕方,记得要飞去更远的地方。”

他选择自爆妖丹来重伤玄蛇。

毕方目眦欲裂地飞过去,却被轩辕炙捆住了身子,他想冲破,疯狂挣扎,锁链勒在身上剐出道道伤痕,露出白骨,最终却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不要!”大颗泪珠滚落,毕方悲愤欲绝,“回来!师兄回来!”

毕方鸟是山中火精所化,天地孕育,所以根本就没有父母。在他还是颗幼蛋之时,就被族中的老老少少轮流照顾。

可是,只有青隼会在照料之余,为那颗白雪般的蛋吟唱咒歌,会用羽毛为他搭建温暖的巢穴,然后低声祝福祈愿。

这么温柔的人,现在,他说自己要做好被屠戮的准备。

毕方难以理解,他甚至因此产生了怨恨,在这庞大的妖域里,所有妖都成了因为邪恶而蔓生的血茧,生来就代表着罪孽。

为什么?凭什么?

他疯狂挣动翅膀,爪尖在地上剐出血痕:“玄蛇!我把离火给你,放了……”

“闭嘴!”轩辕炙又捂住了他的嘴,焦草的味道漫在毕方鼻尖,“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阻拦别人!”

毕方身子一顿,羽翅徒劳挣动,这姿态像极了飞蛾最后一次扑翼,一种压抑的、苍白的无力。

青隼伸长脖颈,竭尽全力张开巨翅,他双翅和身躯挡住玄蛇的冲刺,翅根已经被尖牙穿透了,竹根色光泽的羽毛被血液淹没,表面像是镀了锈迹。

轩辕长老抓着毕方的脖颈,族人跟在身后,他们已经准备在此刻逃出妖域。

而正是此时,浓重血雾转眼沉积,像是突然凝固。

一阵狂风,其势如雪龙相逼,所过之处风霜弥漫。

温度飞快下降,又迅速蔓延,血雾几近凝固,在空中结成一颗一颗的红色结晶,簌簌落在地上。

玄蛇和青隼已经变成了两座冰雕,他们凝固在战斗时,甚至连青隼的脸上,那内丹爆发时的狰狞表情,依然是生动的。

地表已经染出白霜,在这种浩大的灵气威压下,所有妖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连抬头都吃力。

远处走来一个颀长的人影。

道袍,白发,蓝如琉璃的眼睛,霜雪长发散在腰间,他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端在胸前,掌心幽光溶溶。

来人神情平静,目不斜视,若不是额上的妖纹,还有身上散发的浓烈妖气,他们差点以为这是哪个仙家道士。

轩辕炙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瞳孔收缩,不可置通道:“天山九尾狐,你是宴虚吗?”

那个大妖的动作没有停留,他步履轻缓,走到交战的地方,青隼和玄蛇已经被牢牢冻固住。

他像是撕开一张薄纸,拆散了玄蛇紧缠在青隼上的尾巴。

“来得还不算晚。”他没有回答轩辕炙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

玄蛇被他施法缩成一条黑碧色的环,潦草地扔进袍袖里,他再度抬手,却是一道精妙的治愈之术。

青隼不断流血的翅根渐渐愈合,这灵力如此充沛,修为最低也是练虚之境,更令人惊疑的是,这个妖所施的咒术,竟有些类似于仙门的卦影。

轩辕炙隐隐摆出了防御姿态:“阁下究竟是谁?”

那个男人先是轻笑,继而开口。

他极浅地勾起唇,声色温润,和大多数的妖都不一样,是非常端正的腔调,却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且倨傲冷漠的气质。

“如果你问多年前,和妖主同归于尽的那个天狐宴虚,”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大概是……我的父亲。”

“而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名叫子微。”

毕方收了思绪,站直在门外,他心中有些忐忑,敲门的手欲抬不抬,这样连续落了两三回,不多时,门闻风而动,自个儿开了。

毕方顿时尴尬无比。

刚抬头,子微已经走到眼前:“你来干什么?”

毕方半天憋出两个字:“先生……”

他蓝衣清逸,身姿依然挺拔修长,只是细细看去,状态算不上好,额间红痕暗淡,眉目隐有倦色。

“长老在诫厅……”

子微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一起去吧。”

他步伐略快,只是和毕方交错的时候,突然问道:“方才,看到她了吗?”

毕方一个激灵,拍拍脑门:“她走前没告诉您吗?天还未亮时她就出来了,估摸现在正在别院呢,要……要把她也叫过去吗?”

“不必。”子微很快拒绝,又沉吟道,“不过轩辕族是应该给她道个歉。”

毕方蔫巴得像棵菜,灰溜溜道:“我道歉了……”

他讪讪地摸了摸头,神情微妙:“但是,这个人……先生,我不知该不该告诉您,她……她好像根本没把昨日的事放在心上。”

子微一顿,有些缓慢地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一阵可疑的沉默过后,毕方闷声道:“她竟问我,吸血或是被当作炉鼎,应该是后者效果更好吧?”

毕方这时候才觉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你说她这……人族的姑娘家,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吗?”

子微听到后,一下子蹙起眉,他目视前方,凛冽的冷风袭来,吹得袍袖翻飞。

毕方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一路无话,走到诫厅之时,轩辕长老已经在正堂候着了。

门随风而开,空荡荡的,传来冷气,轩辕炙没有回头,只是高声笑道:“子微先生,我等你颇久。”

他正对着堂前的香烛,深吸了一口袅袅升腾的檀香,叹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真是像你父亲。”

轩辕炙和宴虚,曾经是好友。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各自占地为王,因为一个契机,二人称兄道弟,把酒共饮,那时候是何等的潇洒自在。

他们两方合作,更是罕见敌手,不说名震天下,也是称霸一方的大妖。

可后来,轩辕炙因为妖主临世,重新回到族群,他本想着继续和宴虚一同处事,可宴虚和他争论良久,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宴虚还是过于理想化,他做事太过温和良善,与人争斗都要留一线,看不惯当时妖主的残暴风格。

他们分开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对方。

可下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竟是在仙门。

宴虚和人修在一起,他甚至隐藏了自己的妖族身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何等荒诞,何等离经叛道。

如今,轩辕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一直没想清楚,如果千年前,有人能劝动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过了良久,子微回道:“那些都过去了。”

轩辕炙慢慢转身,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然后仰头大笑:“是,仙妖大战已经过去,天魔之乱也已经过去,那都是从前了。”

他突然顿住,又问:“那现在呢?”

“天魔冲破封印,人修虎视眈眈,难道妖族又要像从前那般,东躲西藏,一辈子露不得头面?”

子微面色毫无变化:“不会的。”

他声色坚定,让人不得不信。

确实,子微当年在妖主之位不过数十春秋,却重新制定了妖族的法则。

他出山数日,却轻松打败了祖妖玄蛇,接连击退数个死死盘踞在都域内的恶妖,成为妖史上的一个新传奇。

却依旧不乏质疑的声音。

譬如,子微分明是个妖,却未显露过本相,一身素衣蓝袍,连日常结印的法术都包含着北斗星、十二辰文的道家形式。

温和清雅,蔼然可亲,根本不像个妖。

再者,他上位便实施数道命令,妖族不得滥杀,不得同族相残,不得互食妖丹增强功法,也不许无缘无故和人修死斗。

他约束妖族,增礼治,修法度。

从古至今都没有过这样的条例,人妖本就两立,若要和平相处,怎么可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

可他确实强大到让人没有反驳的理由。

妖族就是这样,只有相应的实力,才能得到相应的尊敬。

子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计较和说辞,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尽心尽力开设学堂,亲力亲为地授道于人,几十年过去,也算桃李满门。

小妖都很喜欢他,子微治学严谨,在课教上严厉,但是私下又温柔可亲,待人宽善。

历来的妖主,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去追逐领地,哪里有子微这样,非但不藏私,还把一身学识教予天下的?

这令他们感到震惊。

震惊之余,谁不欢喜?

不仅是山海关的妖域,连南海龙族,蓬莱仙岛,都派人来陆续向他请教。

他久无敌手,可算来算去,声望最盛的,不是凶残的力量,也并非这个妖主的名头,而是因为清正廉明、高洁傲岸的品性。

这实在是令世人生叹。

可后来,平静的生活有了改变。

魔物群起十四州,甚至比妖族争战时声势更加猛烈。

玄蛇被他封印在妖都地牢,却死性不改,暗中筹谋,他知道自己修为不济,不敢强行动手,只在妖都暗中查探,煽风点火。

甚至在天魔来袭之后,趁着子微重伤,联合诸多党羽,策反谋划,强行取得对妖都的控制权。

玄蛇发现了子微的秘密。

为何能如此轻易被他发现,轩辕炙后来想,或许是因为子微从未真的想隐瞒。

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在子微为了苍生封印天魔被断一尾、虚弱闭关时,他们聚在洞口声讨,振振有词,一声比一声高涨。

“他不是妖主血脉!也不是某个大妖的遗腹,他可是个半妖,卑贱的血脉,混血的怪物,怎么可能凭借杂血接受万妖朝拜?”

“他在位期间,不扩张领地也就罢了,甚至处处为人修着想,不许混战夺权,妖族千年征程都被他给毁了!”

“让他滚,让他滚!”

尽管大多数妖仍然支持子微,这些言论也极端刺耳。

玄蛇只是跳梁小丑,大家原本都以为,子微是不会在意的。

他生来具有仙骨,又含着妖族的精魄血脉,应该是世上最完美的化身。怎么会为了这几个小小虫蝇,真的轻易放弃滔天的权势。

可他真的答应了,辞去妖主之职,久居昆仑,不理世事。他简直是找了个可笑的借口,因为妖族的体系已经重新建立,所以他退得轻轻巧巧。

轩辕炙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要承认自己是妖物。

轩辕炙不由得问:“那你在干什么?说自己伤重隐居,这理由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九尾狐能有什么伤重,你分明是自我压抑,自封修为!”

“解药鸳花都送给别人了,你当真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了吗?”

子微却笑了:“我必须要登妖主之位吗?”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

轩辕炙强压怒火:“子微!如果天魔来战,你的鸳花散落在外,迟迟未回,那你又打算怎么办?”

子微姿态端正:“如果南海依旧不敌,四方顶尖修士全部战败,我自会剥去仙骨,以身迎战,重新把天魔江逢封印回炽渊。”

轩辕长老又笑:“那现在,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鸳花依旧来找你了,你要让命运帮你选,结果呢,还不是要做妖?”

“鸳花已经重新回归,妖魄早晚会吞噬仙骨……”轩辕长老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直视他的面容,他突然惊呼道,“你没有完全恢复?甚至还把妖族的……”

元阳给丢了……

给他送了个炉鼎,这人收都不收,竟然还……还与之双修?

子微忽然打断他:“轩辕长老。”

轩辕炙愤恨地摇了摇头。

“你以为把九重鸳花散在人间,就能不做选择,即便她没有死。”轩辕炙顶着巨大的威压,继续道,“可你依旧吸了她的血,取了她的气……子微,不要再怀疑了,你就是天生的妖主!”

“无须再言!”子微眸色渐冷,“你长我千岁,我便尊你为前辈,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昆仑的法规。”

轩辕长老拄着玉杖,颇为不解:“子微啊,你不要名利,不要力量,你又在等什么呢?”

子微神色不动:“世上难道只剩名利欲望?轩辕长老,你着相了。”

轩辕长老道:“如果连你都要一退再退,那还有谁能担其责?”

子微不想多说,只道:“如今南海龙脉岌岌可危,处罚往后推迟,暂时搁置。待天魔一事过去,你自去云荒清修十年,此事不容置喙。”

他转身而去,徒留轩辕炙在原地无声摇了摇头。

子微跨门而出。

毕方在外头待着,内门设了结界,他没有听到裏面的争执,但是看子微的面色,也知道他们谈得并不算融洽。

他左右为难,场面一时非常困窘。

正巧这时候,子微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毕方忽地记起什么,一拍脑门:“我……我下山一趟!”

那姑娘还惨兮兮地等着他呢。

楚璠在屋里慢慢歇着。

她以雪化水,烧热后,把自己泡进了浴桶里,这么长时间了,大腿内侧还是酸胀无比。

楚璠眼睫半合,面无表情地继续弄着,好久才把元阳全都清理干净,或许是时间太久,水有些冰,身体也越来越冷,她连忙爬出来,缩进被子里。

眉心抵在枕间,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身体好似有冰火在翻涌争斗,半身坠入冰窖,半身犹在烈狱。

几乎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疼得大汗淋漓,控制不住在床上翻滚起来,“啪”的一下,摔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她不由得感到恐惧,寒凉的石地,透骨的疼痛,总让她觉得自己还在幼时,被鞭子一遍遍鞭笞着。

她蜷成一团,像脆弱的小兽一样,无声哭泣着,砸下来大颗大颗的泪花。

疼,真的很疼,阿兄,我好疼。

她神志不清,抱着昆仑,像抱着白泽一样,往常这般对着白泽说话,阿兄就会立马过来。

阿兄,疼……

昆仑剑晕开一道幽邃的弧光,不过三息,便有人踏门而来。

子微越过浴桶,扫了一眼,便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他踏着雾光,一身广袖深衣,绣着雾青色的云纹,衣衫环佩“叮当”作响。

像剑穗在轻鸣。

楚璠朝他伸手,声音带着亲近又稚嫩的吟泣,瞬间扑进他的怀里,将眼泪抹在他的衣领上,口齿不清地唤着:“阿兄……阿兄,璠璠疼……”

那人好像在无奈地笑。

“我千年元阳,本想护你元阴受损之痛,你竟全都弄出来了……”

他将楚璠的下巴轻轻掰正,俯身吻上去,把血渡进她嘴裏。

幽然深邃的面孔下,连声音也是温和清朗的。

“还有,你睁开眼看看,我到底是谁。”

楚璠晕乎乎地被灌了一口血,恍惚地看着他,依然把脑袋往他肩膀上凑,说话时依恋的口吻生动极了。

“阿兄,璠璠疼……”

子微被哽住似的,叹了口气,问:“哪里疼?”

楚璠主动捞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迷迷糊糊道:“哪都疼,骨头疼,身子也疼,被咬的地方也疼……”

她现在的样子娇憨得很,和平常大不一样,连尾音都带着软意:“你来了后就好点了,但是还是疼,骨头缝里酸酸的。”

她估摸是把他当成了那位兄长……

子微知道她是魇住了,他明明可以让她清醒过来,却没那么做,反而轻缓地问道:“是谁咬的?”

楚璠在迷糊中以为是阿兄,如实答话:“一个把我当作炉鼎,但是人很好的道长……”

子微稍稍一愣,微笑着勾起嘴角:“他咬了你,还把你当炉鼎,人还很好吗?”

她神色认真:“可是他能救你的……”

子微笑容慢慢敛去:“你夸他人好,只是因为会救我吗?”

这声音听着有点冷,楚璠把小脑瓜抬起来,似乎仔细思考了一番,最终道:“他的尾巴也很软……”

子微开始觉得头有些疼了。

他暗叹一声,鬓间玲珑玉忽现,亮起一道皎皎清辉,子微低头,那银芒便缓缓推入楚璠的眉心。

他的嗓音如寒涧幽泉一般,直直传入楚璠的脑内:“醒了吗?”

醒了。

楚璠默默垂首,小脸晕开一大片胭脂红,耳朵也红透了——她不仅醒了,还什么都记得呢。

她都说了什么呢?她胆大如牛,竟敢说子微道长尾巴软……

楚璠快把脑袋栽进地里了。

子微情不自禁地用手触了触她的耳根,笑道:“我没生气。”

楚璠乍然缩了一下身子,他的动作就这么停在原地。

这种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子微很快放手,又退开一步,保持了一个较为宽松的距离,让她稍稍平静些许。

或许昨天的事情,对一个女子来说,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接受的,更何况,那个时候她口中的愿意,也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原因。

阿兄,天魔,这些事情层层积在楚璠身上,那个时候,她除了接受,还能干什么呢?

子微看着她轻薄的浴袍,体贴地移开目光。

楚璠裹紧被子,把头垂得更低,不知道怎么回,竟说了句:“那谢谢道长不生气。”

子微便又笑了。

楚璠却是依然怕的。

本就离得近,因此身体瑟瑟发抖时,他能感知得很清晰。子微稍微俯身,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抚道:“真的没事的。”

她除了自己的阿兄,好似谁都怕。

子微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晦涩,目光一转,终究是开了口。

他俯身贴在她耳旁,声音极轻:“还有,我并没有把你当作……炉鼎。昨夜授你的法诀,本是双修秘法,以男女元阴元阳相融,才可成功。”

“但是你把那些东西弄出来了……”子微顿了顿,继续道,“我便只能以血替精,让你不再受双修秘法的反噬之苦。”

他如此谆谆解释,真的是头一回。

“双修?”她紧接着问了一句,“那样会消耗您的灵气吗?”

她直愣愣的,头次大声说话,问的竟是“那会消耗您的灵气吗”。

他有些无奈和怅然,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如寒夜灯火一般亮,子微顿了片刻,略微点头。

“道长,您不用为我做那么多,也不必说这么多的。”楚璠扭了扭身子,又后退几分,极为正色,言辞恳切,“您不必多关照我,因为不管怎样,我绝无半分怨言的。”

子微是真的有些看不懂她了。

“绝无半分怨言……”子微重复念了一遍,他咬字有些慢,声音略微沙哑,“我现在倒有些好奇你那个阿兄了。”

楚璠抿了抿唇,小声道:“他救过我很多次,我们是天地间血缘最为紧密的人了。”

子微平静道:“这确实是一位兄长应该做的事情。”

不同的,楚璠知道是不同的。

皇室亲缘淡漠,楚瑜更甚,无数公主中,他只把她当作妹妹。

就像皇城破灭之时,皇后以自刎吸引敌国目光,给了他最后一条后路,楚瑜却非要拖着她这个累赘,晚一步进密道,腹部正中一箭。

那时他们相伴两年,楚璠不过八岁,楚瑜将将十五,四周全是流民,她扶着楚瑜进了一条偏僻的洞巷,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

少年体魄清瘦,有种病弱的青白,鲜血冒出来,刺目极了,除了这些,还有一道道长条形的疤痕覆在上面,是陈旧的、日积月累的疤痕。

楚璠再明白不过,这些疤是怎么来的了。

是鞭子,和她被打时一样的,裹着牛筋的软鞭。

怪不得,每次楚瑜去老皇帝那里请安回来后,她总觉得他更虚弱了,远远地,能听见皇后的呜咽泣音。

她是看到那些疤痕时才明白,楚瑜在那天选了她,是因为看出他们是一类人。她无母,他无父。

子微屈起长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在想什么呢,你兄长?”

楚璠回过神来,后退几步,不好意思地“嗯”了一下。

子微把手臂撑在桌上,雪发透着薄薄的光,像一轮月影,净如琉璃,却偏偏显出一种慵懒:“身上还疼不疼?”

是疼的,冷热在腹部交替,一阵一阵的,但是已经好很多了,可以忍。

楚璠摇摇头:“不疼了。”

又说假话,子微目光微斜,眼睛扫过她泛着红痕的手臂。

这个姑娘的某种倔强,让他有点生气。

一阵沉默过后,她悄悄抬头,看见几条雪白狐尾从蓝袍下伸了出来,随意地搭在椅子上,尾尖轻甩。

“那便过来吧,楚璠姑娘。”子微蓝眸深邃,露了雪白的狐耳,耳尖挂着一缕银发,妖冶极了。

他额上的红痕耀眼,浅笑道:“一次不够的。”

楚璠微愣,有些犹豫道:“现在吗?”

子微半垂着眼,面色似乎毫无波澜,轻轻点了点头。

楚璠看了看四周,想上前把窗户给合上,忽然腰间一紧,一条毛绒雪色长尾圈住她的腰,将她直接卷了过来。

她低呼一声,慌乱之际,手里胡乱抓住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子微用手臂稍稍捞住她不停往后仰的肩背:“别再往后躲了……”

昨日她都没有这般脸红,但正是这样不深不浅的交流触碰,让楚璠有些难以启齿的害羞推拒。

只觉得肩膀上的手很热,那温度似乎要从薄薄的布料透出来,从肩膀渗进内里,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楚璠动都不敢动,挑着话题往外抛:“道长……毕方曾说过妖族体温都温凉,您,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样啊?”

“不舒服吗?”子微没有拿开手掌,“很热?”

楚璠耳根通红:“没……没有。”

她抓着一条尾巴,掌心察觉到一股微弱的蠕动,眼神乱飘,到最后彻底不知道看哪儿,心一横,索性仰起了头。

“道长身体恢复如何?”楚璠又问。

子微回应:“还好。”

又是沉默,他们二人对视很久,直到子微凤眼稍倾,看着楚璠手上抓着的尾巴,忽地笑了:“软吗?”

毛茸茸的,很粗很长的一根,在她手里格外柔软顺滑,实在是,软到了人的心裏。

楚璠下意识便开口道:“很软……”

说出来才觉得不对劲。

她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心“扑通扑通”的,悄悄看他的面色,没察觉出这人的不耐,才放下心来。

与楚璠猜想得恰恰相反,子微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眉梢轻挑:“那你多摸摸。”

楚璠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尴尬地垂下了脑袋。

她刚沐浴完,身上是澡豆的清香气,混着女儿家独有的味道,蕴含着一股淡淡的甜。她腹部的肉尤为软一些,子微揉捏着那一团儿软脂,问她:“这裏真的不疼吗?”

楚璠被他摸得痒痒的,总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沉默了会儿,诚实道:“其实还是有点疼……”

他手里的动作不停歇,长指顺着腰摸下去,揉了揉小肚子:“这裏疼?”

另一只手也摸了过来,轻轻掐住她的腰,往上滑,声音干涩:“还是这裏……”

楚璠的手蜷起来,身子有些抖。

“道长……”浴袍松散,楚璠深吸一口气,稍微一扯,便把衣领松开,露出大片青涩的锁骨,“需要的话,不用这么慢的……”

她想告诉他,直接一点就可以了。

子微听懂了,但并没有理会。依然把玩着她的腹肉,在外缘浅浅揉捏,然后往上滑,摸了摸她锁骨上的红痕。

他施法,真气顺着指尖传入她体内,纯度比那口血更胜,如一股股暖流般,瞬间就将她身体里的反噬压制下去,连脖子上的痕迹都消除了。

楚璠摸了摸脖颈,蹙着眉毛,低声劝道:“道长不必浪费真气的。”

真气与灵气不同,难累积,难修炼,楚璠不知道他恢复了多少,总归是不想让他耗费在无用的东西上。

子微摸着锁骨的手僵了一下。

他俯身照着那个地方吻上去,声音喑哑:“你怎么连这都要管……下次,不要走那么快。”

他在她下床的时候便醒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拦。

楚璠突然被轻吮颈间,身子不稳,两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踉跄间,下巴正好碰着那个竖起来的耳朵,鼻尖触到了柔软的毛。

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细绒,雪白剔透,一股子松雪的沁香扑面而来,她没忍住,鬼使神差的,在他的耳根处深深嗅了一口。

很软。

几乎是同时,子微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喘息。

“轰”的一下,楚璠整张脸都红了。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连忙道歉:“道长,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是他先用耳朵凑上来的!

子微把脸埋入她的胸口,低低喘着气,宽松的道袍掩在膝处,他眼角匀着一抹薄红,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他好像在笑,又好像生气了,“你从哪儿学来的?”

有尾巴伸过来,圈住她的手腕,柔软的长毛在掌心摩挲。

她想退开,又被子微握住了手:“别动,摸摸它……”

楚璠鼻息间的那股细绒触感挥之不去,心中耻意更多。

她红着脸把手放上去,尾巴蹭在手背上,软毛被撩得杂乱无序。

子微俯下身子,朝她的方向靠了过去,轻柔地掰过那细嫩的脖颈,牙尖在血管上要触不触。

他的动作很迟缓,过了好久还没咬下去,这速度让人焦灼,虽轻缓,却更让楚璠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楚璠用手掌包住子微的尾巴尖,茸茸的。

她能感知到温热的气息一直扑在颈侧,尖牙按在脉搏上,楚璠没敢动弹,只是悄声问:“道长……还不开始吗?”

子微听到声音,反而退了一步,缓声道:“罢了。”

高大的身躯退开,视线一下子就敞亮许多。

楚璠一脸惘然:“您不是说……一次不够吗?”

夕光暗淡,月亮悄然升起,朦蒙胧胧,外面越来越黑。

他眉目深邃,神态清朗,下颌在皎皎月色映照下,显现出一种极浓厚的锋锐,让人不敢直视。

楚璠不敢再抬头了,她垂首看着光洁的地板,咽了咽喉咙。

子微沉默不语。

突然,她的头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

手指贴着她的肌肤,指骨长而匀称,这种风流姿态被他做出来,却有一种罕见的端正清雅,像只是跟她问好一样清白简单。

“你为何什么都不问?”子微有些不解。

姑娘家被取用了身子,都像她一样平和吗?

他昨日即便再温柔,可那样吸用了楚璠的元阴,就不是一开始说的药引子了,是把她当作最低下的人丹、炉鼎。

子微不相信她连这都不懂。

她从进昆仑那刻开始,就像是把自己给摒弃掉,顺从地接受,毫不犹豫被吸血,从不拒绝,连看到他妖化之时那般骇人场景,都尽量没有显露出自己的害怕。

如此任人摆布,如此言听计从,他本应该觉得侥幸。

子微皱了皱眉。

楚璠好似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可以当自己是个物件,取用也好,吸灵也好,她完全不在乎,也不觉得这是错的。

或许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利益交换,这时的柔软、依偎,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没有情感的交流,仅仅是为了救自己的兄长而已。

仅此而已。

子微松开了捏着楚璠肩膀的手,面色沉静。

方才的缱绻柔情一扫而空,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楚璠突然觉得气氛不太对。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只是用一双眸子望着他,扑闪着睫毛,像一只毛茸茸、颤巍巍的小雀儿,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手足无措。

她拉了拉子微垂落的袖子。

子微瞧见了这个举动,他轻轻笑了:“还不是时候。”

“你把我当作什么了?”他甚至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和那些俗世的登徒子……很像吗?”

楚璠的手僵了片刻。

子微确实有点烦闷。

可昨日是他先露了妖相,没什么理智地扑到姑娘家身上,再说这些话,不免显得有些虚伪清高。

楚璠犯起了迷糊,懵懂地摸脑袋,小声问了句:“不需要了吗?”

子微站起身,放开她的手:“下次吧。”

楚璠沉重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会儿下次的时间:“明天?”

她直白得惊人。

子微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作答。

楚璠快把袖子绞成碎布,接着听到他说:“过几日我们要提前出发,路上定会有阻拦,你要小心一些,做好准备。”

楚璠瞬间就把旁的事情丢在脑后,有些激动地问:“是因为昨日取灵,你的功力恢复速度变快,所以才能加速进度吗?”

果然,只有提起这些事情,她才能露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子微默默瞥了她一眼:“不全是如此。”

“没关系。”楚璠心想,他不想说也没事。

她抓抓头发,把遮眼的发丝拨在耳后:“我相信您的。”

昨日二人在一起时,她的血液灵气从身上涌出,被子微粗暴地吸入体内时,楚璠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道长,我相信您的。

子微真是有些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他没有忍住,问道:“随便一个人这么说,你都会相信吗?”

“怎么会?”楚璠现在才发觉,子微道长不对劲。

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回道:“我只相信您的。”

子微不喜欢一退再退。

既然她开了口,子微也就问了:“为什么?理由呢?”

楚璠回忆许久,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遭,不禁纳闷:“子微道长似乎总是觉得,我应该是不愿意的、有苦衷的,甚至是在强行忍受的?”

确实如此,昆仑仙人,是应该有他的原则和骄傲。

子微沉默不语。

楚璠甚至有些想笑:“您把自己和登徒子论在一起比较,实在是太妄自菲薄了。这怎么能一样呢?”

“分明是两个人的事情,昨日……我又没有把您推开。”楚璠喃喃道,“我心裏真的没觉得有什么,您怎么就不信呢……”

她小声问:“更何况,您都已经立了血契,我还要再怀疑什么吗?”

子微哑然,皱眉道:“我们好像没有在谈论一件事。”

楚璠所说的交易、不在意,好像他们之间还算清白,此时过后,还能安然无虑地相处,不用留下什么难掩的痕迹。

她倒是真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自己还是太过急切了。

子微想,本不该在这个时候非要问她讨要一个约定。

反正,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伸出手,宽袖落在楚璠的掌心,凉而软:“跟我去一个地方。”

楚璠愣了两秒,最终还是虚虚揪上了他的袖角,二人一前一后,一直朝山脉的顶端前进。

她身上罩着随手拿的袍子,又宽又大,直到脚踝,袍边蹭着地,在雪上蜿蜒了一整道痕迹。

雪山浓雾厚重,天色难看,子微带她去了昆仑的最顶峰,这个高台是离天幕最近的地方,可以轻易看到星象。

现在还是午后,明黄色的日照破开云层,抖出一束束微弱的光。

楚璠还是有点虚弱,到了目的地依旧在喘气:“道长,来这裏做什么?”

子微看了她一眼:“你这副身体,若想要和我们一同去寻找天魔,会很难。”

这话刚落,楚璠立马站直,挺起胸,半点疲色都不敢显露。

子微咳嗽几声,忍笑道:“别慌张,你才入道多久呢。况且,你如今虚弱,是因为昨夜里还……”他没说完,顿住了。

提到昨日,子微实在控制不住想起自己尖牙白发,神志尽失,趴在楚璠的背上低头茹血的场景。

还有后来,她凌乱的细微叫声,压抑的呼吸,还有那顺着细长脖颈流下的鲜血,染透了衣衫上的云纹。

子微捏紧指根,强行压下了自己不合时宜的乱想。

楚璠没察觉端倪,用脚尖划了划雪地,有些踟蹰地说:“那我跟着去炽渊,是不是有些太牵累你们了?”

子微回过神,嗓音有些沙哑:“没有。”

他看了眼楚璠的腰侧,突然问:“你的剑呢?”

楚璠怔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昆仑剑:“您的剑在这儿。”

“不……”子微轻笑,“我是说白泽。”

楚璠轻轻“哦”了一声,抬手指向天空:“那不是我的剑,白泽去找阿兄了。”

子微略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平复了,他拿起昆仑剑,微一抬手,长剑就荡开了一道浩瀚波纹。

真厉害啊,楚璠想。

“白泽神兽通虚空之能,那柄剑有神兽留影,这样的话,你兄长应该没那么危险。”

她点点头,又听到子微讲:“你喜欢长剑还是短剑?”

楚璠一呆。

旁边是一片枯竹林,他凌空折来一枝竹子,削成了一把青剑:“昆仑剑你暂且承受不住,先用这个吧。”

“您要教我法术啊?”楚璠一开始还挂着笑呢,眼看竹剑递过来,却不敢拿了。

她连忙摆手:“用剑?不,不行,我不能使剑诀的。”

楚璠拼命后退。

子微目露讶色:“练都没练过,怎可直接说不?剑道是万道之本,爆发力极强,也并不是剑修的专属,你以后若想学旁的,也可以继续深造。”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子微眉头越皱越紧。

楚璠并起手指,指尖颤抖,想擦出火焰,证明自己五行术也可以学好,不料心裏越来越着急,指尖刚冒出火苗,风一吹,立马熄了。

明明很好笑的场景,二人之间却流转着沉默,很久的沉默。

子微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拒绝?”

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他的语气像极了师长,有一股不容忽视的严厉。

楚璠自暴自弃,几乎快要把头垂到地上。

眼看气氛逐渐凝固,她小声道:“阿兄最讨厌我习剑……”

习了剑,身上沾上剑意,肯定瞒不过楚瑜的。

子微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了什么,险些气笑:“他不是个剑修吗,为何要限制你学剑?”

楚璠缩着肩膀:“其实他也不许我修习法术的……”

之前楚璠对修仙界一无所知,子微便想着,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灵根,不通仙缘,她无计可施,才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看来,明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为什么……”子微压抑嗓音,问她,“你不是说过自己喜欢?”

她曾说过喜欢,变强之后,眼眸里的渴望和热度也是掩藏不住的,现在又频频后退,连拿起一把剑都这么艰难。

子微头一次觉得女子如此难懂。

风有点大,扑在脸上带着凛冽寒气,睫毛被冻成根根分明的霜尖儿,楚璠正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那种期盼感,和心裏深深的空洞,互相糅杂,反覆搅混。

她几乎要缺氧,脑中有画面不断回闪。

一只抓住光洁剑刃的手,倏然捏紧,指缝瞬间沾满了血,顺着苍白微凸的腕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背对着光,影子倒映在光秃秃的墙面上,如细长鬼影一般张牙舞爪,“嘭”的一声,剑被扔在地上。

那张溅着血的俊朗面孔,眼中空无一物,阴郁诡谲。

他任由鲜血往下淌,慢慢走近,又将她抱在怀里,下颌藏进她瘦削的肩膀,又冷又硬,有汗水,也有眼泪。

浓郁的、湿润的泪水,轻轻坠在唇边,微咸,却冰凉。

少年声音滞闷,竟有一股无助的脆弱。

他满是不安:“璠璠,为何要偷偷去后山练剑,是被欺负了吗?阿兄错了,是阿兄没护好你……”

阴冷湿暗的房间里,眼瞳里是昏暗的烛火,两个交叠人影映在凄冷的地板上,他们只剩彼此。

他的语气倦怠苍凉:“璠璠,要听话,不要再让阿兄担心了。”

她睁着眼睛,呆呆愣了好长时间,慢慢抬起胳膊,摸上少年的脊背,掌下的骨头清劲,瘦而单薄。

“嗯,阿兄,我乖乖听话。”

楚璠现在依旧喃喃:“我乖乖听话……”

突然,一只手强硬地按上她的肩膀,涓涓暖流慢慢渗进体内。

楚璠霎时一歪身子,清醒之后,甚至有些恍然。

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到了子微长睫下的眼睛,可能因为身处黄昏的柔光下,眼瞳泛着润色,显得没那么冷淡。

“什么听话……”他靠得很近,声音沉沉的,稍稍弯腰,直视楚璠的眼瞳,“小小年纪,才入道三天,竟像是有心魔?”

楚璠怔怔回望他,摇了摇头。

子微按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皱眉:“不说?”

楚璠咬住唇,睫毛颤了又颤,神情和目光都暗含恳求。

子微顿了一瞬,松开手,竟是要转身离去:“在这儿等着。”

他步伐很快,将竹剑挂在腰侧,顺手束起长发,耳侧的玲珑玉露出一角,清风吹过,发出“叮当”碰撞声。

楚璠的第一反应,就是道长生气了。

她跌跌撞撞地跟着走,甚至跑起来,在后面追赶:“道……道长!抱歉,我不是不识好歹,我学,我学!”

外衣太长,行动之间踩到衣角,楚璠狠狠摔了一跤,她连呼痛都不敢,慌里慌张站起来,又要往前面追。

子微停住了步子,他回首问:“追什么?”

楚璠抹抹眼泪:“您别走……”

“我哪里说自己要走了?”

她下巴沾着泥,黑乎乎的,连着襟边和膝盖都是黢黑一片,一点儿都不好看,像个皮毛打绺的狗狗。

楚璠一边哭,一边哽咽:“是我不知抬举、愚昧无知,您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让我学剑,我……我竟还拒绝。”

不要走,不要失望,不要不管她。

“我学,我喜欢剑的,喜欢白泽,喜欢昆仑,长剑短剑我都喜欢。”

子微长长叹了口气。

他走近些,把她脸上的泥擦了擦:“不想学剑就罢了,回去给你找几个称手的兵器,又不是丢了你不管,哭什么呢?”

楚璠努力忍住眼泪,眼眶还红着:“对不起。”

“不要一直道歉。”子微道,“你不愿意说,我就不会提。”

“时辰不早了,别再多想。”他把腰侧的竹剑递给楚璠,“跟着我练,不懂就问。”

他没有多安慰,等着楚璠自己缓过来。

子微并非纯正剑修,可昆仑剑一入手,剑势一起,整个人便有一种浑厚端庄、铮亮锋锐的气场。

楚璠潦草地擦擦眼泪,跟着子微一招一式地练。她处在一群剑修的生长环境之下,对剑道的感悟并不生涩,相反,她完成得很好。

但仅仅是剑式模仿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