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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复复
“我是来复仇的。”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天下乱之已久。
纪云禾已经记不得自己在牢里挨过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乱已然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苦寒境”的人和大成国朝廷的交锋频繁得已经不再新鲜。大国师失去了讨论的兴趣,是胜是负都懒得再与纪云禾说。
他每日只拿一本书到牢里来看,好似只要顺德公主没有生命危险,他便不会出手干预一般。
纪云禾倒是并不排斥他。左右他不来就没有人再来了。她一个人整天蹲在牢里非给憋疯了不可。大国师是给自己找了个伴,也让纪云禾得到了一丝慰藉。
“大国师,”纪云禾在牢里闲得无聊,拿破木条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给个火盆呗。”
大国师翻着书,看也不看她一眼。
纪云禾不消停,继续敲着地板道:“那你手里这本书什么时候能看完?我上一本已经看完很久了,你抓紧些看,看完给我呗。”
“上一本书看完了,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再把这本书给你。”
“又来……”
纪云禾一直觉得,这个想为天下办丧的大国师,其实就是一个内心孤僻到偏执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纪云禾觉得,与他相处比与林沧澜相处舒适许多,他甚至比林昊青都要好相处很多。
因为,她在大国师面前不用算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她的算计都无足轻重。
这样反而能让她找到更合适的方式去与他相处。
“问吧。”
“第一页,第一行,笔者‘欲行青烟处’,青烟在何处?”
“在此处。”
大国师挑眉。
纪云禾笑着继续说:“上一本书《天南国注》,笔者以梦为托,借梦游天南国,写遍天南国山河湖海,却一直在追逐一人脚步,此人在她梦中,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举世无双,所以她愿追随此人走遍天下。最终因此人而沉溺梦中,在梦中而亡。
“笔者欲行之处,并非梦中天南国,欲寻之人,也并非梦中那个影子,而是在梦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难求难得,令她宁愿沉睡梦中,直至梦竭命终,也不肯苏醒,面对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人。”
大国师闻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国注》和上上本《长水注》,还有上上上本《吟长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还如何知道,这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你说我是如何知道的?”
纪云禾一边敲着破木头,一边道:“这书中,相思之情万分浓烈,而这文章立意也困于相思之中,再难做高,文笔有时也稍欠妥当。这书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国师您的身份吧。你日日研读这种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纪云禾打量着他道,“写这书的人,便是你所爱之人?”
大国师倒也没含糊:“是她写的。”大国师看着手中的书本,“我誊抄的。”
原本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翻看吗……
纪云禾有些叹息:“既然她喜欢你,你也这般喜欢她,为何还生生错过?”
大国师抚摩书页上文字的手倏尔停住:“你以为,我为何要给这天下办丧?”
纪云禾沉默,随后道:“虽然还未看你手中这本,但前面几本我读过,此女子虽困于相思之情,但对天地山河,苍生百姓,仍有热爱,你……”
纪云禾话音未落,大国师却忽然站了起来。
纪云禾一愣,但见大国师神情严肃,纪云禾将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头丢了,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大国师却一转身要走。
“怎么了?”
“汝菱有危险。”大国师留下五个字,身形化为一道白光,转瞬消失不见。方才还在他手上握着的书“啪”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
纪云禾立即贴着牢门喊:“你把书丢给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话音在寒凉的空气中盘旋了两圈,大国师身影早已不见。
纪云禾坐在牢笼里,双眼巴巴望着牢外掉在地上的书,等着大国师回来。
而这一等,却是等了十来天。一直等到了新年。
大国师府地处京师,是在最繁华处辟了一块幽静之地。可以想象,和平时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从牢外飘到牢里面。
即便前几年大成国与北境苦寒者乱斗,京城的年味也是丝毫不减。一整月里,每到夜间,外面的红灯笼能照亮雪夜。除夕当天还有烟火欢腾,更有被驭妖师灵力所驱使的烟花,点亮京师整个夜空。
纪云禾即便在牢里,也能透过门口看见外面的光影变化。
而今年什么都没有。
纪云禾在牢里过得不知时日,但估算着也是除夕这几天了。
那牢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枯坐了一个月,盼来的却是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赤着脚,提着鞭子而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伤,急匆匆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跟在她身后的,是乌泱乌泱的一群驭妖师。
纪云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她看着瘸了腿的顺德公主,开口打趣:“公主,现在离我第一次见你,不过五年半的时间,怎生狼狈成了这般模样?”
顺德公主一言未发,给了个眼神,旁边有驭妖师打开了牢笼的门。
姬成羽这才急匆匆地从众多驭妖师之中挤了进来。
“公主!公主!师父还在北境与青羽鸾鸟缠斗!”
青羽鸾鸟?
纪云禾眼眸一亮,青羽鸾鸟竟然出现了!
“……或许过不了多久,师父便回来了,不如我们等师父回来再……”
“如今战事,皆因此贱奴而起!我大成国大好男儿,战死沙场,白骨累累,皆为此贱奴所害!”顺德公主怒红了眼,斥责姬成羽,“不杀此奴,不足泄愤!”
纪云禾闻言,心里大概猜了个一二。
看样子,是青羽鸾鸟出现了,大成国吃了个大败仗,甚至累得顺德公主也伤了腿。这才让大国师出了手,去了北方。而今在北境,大国师被青羽鸾鸟缠上,所以这才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驭妖师们踏入牢中,顺德公主也入了牢中。
见自己已劝不住,姬成羽给纪云禾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看这样子,似乎是想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上北境的大国师。
纪云禾任由姬成羽离去,她站起身来,虽是一身破旧衣裳,可态度也不卑不亢:“公主,战事为何而起,你如今还没有想明白吗?”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纪云禾脸上:“想明白什么?本宫只要知道,你这条贱命,是怎么没的就够了。”
纪云禾的手指沾了一点脸上的血,她抹掉血迹,再次看向顺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凛冽的杀意:“这就是沙场之上,白骨累累的原因。”
“本宫何须听你说教!”顺德公主怒极,又是一鞭挥来。
纪云禾一抬手,鞭子与纪云禾手掌相接触的一瞬间,黑气腾飞,纪云禾一把抓住了鞭子。
“没有谁,天生便该是你的贱奴。”
顺德公主哪里肯听她言语,厉喝一声:“给本宫杀了她!”
驭妖师闻声而动,各种武器携带着驭妖师的灵力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向纪云禾杀来。
纪云禾将所有蕴含杀气的凛冽寒光都纳入眸中。她的手紧握成拳,一身黑气陡然飘散开来。
狭窄的空间之中,所有飞来的武器尽数被她周身的黑气狠狠打了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让有的驭妖师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击中。
纪云禾身后,九条妖异的尾巴再次飘荡出来,在牢笼之中激荡着,宛似一只愤怒的巨兽,拍打着四周的囚牢。
“你想杀我,正巧,我也想杀你。”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将那地上的一柄断剑卷了过来,纪云禾握住断剑剑柄,将剑刃直指顺德公主:“来。”
顺德公主红着一双眼睛,所有的娇媚与高高在上此时尽数被仇恨所吞噬,让她的面目变得扭曲,甚至狰狞。
与顺德公主此役,纪云禾赢得并不轻松。
接近六年的时间,被囚在牢中,不见天日,她的手脚皆不再灵活如初。
而顺德公主身为大国师最看重的一个弟子,当是得了他三分真传,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边的驭妖师伺机而动,让纪云禾应接不暇,数次受伤,满身皆是鲜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当中,这样的伤已不足以令纪云禾分神,她全神贯注,不防不守,全力进攻,任凭流再多血,受再多伤,她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顺德公主带来的驭妖师皆被打败,顺德公主也疲惫不堪,面色苍白的纪云禾终于找到机会,一举杀向顺德公主的命门!谁承想顺德公主竟然随手拉过旁边的驭妖师,让他挡在自己身前,纪云禾一剑刺入驭妖师肩头,驭妖师震惊不已:“师姐……”
顺德公主却恍若未闻,一鞭子甩来,将纪云禾与那驭妖师绑作一堆。
纪云禾未来得及躲避,顺德公主径直夺过一把长剑,从那驭妖师的身后直接刺了过来!长剑穿过驭妖师的后背,刺向纪云禾的心口。
纪云禾闷声一哼,立即斩断困住自己的长鞭,往后连连退了三步,方才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见得纪云禾还活着,顺德公主一脚踢开自己身前的驭妖师:“废物!”驭妖师倒在地上,已断了气息。
而此时,其余驭妖师见状,皆惊骇不已。
纪云禾捂住自己的伤口,以黑气疗伤,而已疲惫得举不起剑的顺德公主则声嘶力竭地命令其他驭妖师:“上!都给我上!杀了她!”
在场所有人尽数沉默,他们的灵力也几乎被消耗殆尽,不少人还受了重伤,见顺德公主如此,纷纷露出骇然神色,此时,有人打开了牢笼的门,一个人踉跄着逃了出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个断气的驭妖师,其他人都已经踉跄而走。
方才还显拥挤的绝境牢笼,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空旷。只留下了虚弱狼狈的纪云禾与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
她们两人,没有一寸衣服上是没沾染鲜血的。
纪云禾用黑气止住了胸口上的伤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紧了断剑,踏一步上前。
顺德公主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退一步向后。
纪云禾再上前一步,顺德公主又踉跄着退了两步,直至她赤裸的后脚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剑。她身体猛地一软,向后摔倒。
纪云禾疾速上前两步,跨坐在顺德公主的肚子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握断剑的手狠狠一用力,“锵”一声,断剑刺入顺德公主耳边的地里。
“你师父说,不会让任何人杀你,可见世事无常,你师父的话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脸依旧挡不住纪云禾脸色的苍白,她的笑却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看得顺德公主浑身胆战发寒。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打的赌吗?”
纪云禾的断剑贴在顺德公主耳边来回晃动,却因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不足,晃动间,已经割破了顺德公主的耳朵。断刃上,再添一点血迹。
而那个要将天下九分艳丽踩在脚下的顺德公主,此时面色惨白,唇角甚至有几分颤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纪云禾住了五年的牢笼的地面上。
“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样,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觉得是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纪云禾笑道,“因为,上面会铺满你的鲜血。”
顺德公主牙齿发抖,撞击出胆战心惊之声。
“害怕吗?害怕的滋味怎么样?”纪云禾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杀气浮现,“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赌了的,平不了北边的乱,我就要把你削为人彘。”
纪云禾说着,手起刀落!却在此时忽听一声厉喝,纪云禾整个身体被猛地从顺德公主身上撞开。而她手中的断刃还是在顺德公主脸上狠狠划了一刀。
断刃横切过顺德公主的脸,划开了她的脸颊,削断了她的鼻梁,在另一边脸上还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啊!”顺德公主一声凄厉的尖叫,立即跪坐起来,将自己的脸捂住,她的双手立即染满鲜血。“我的脸!我的脸!啊!”她在牢中痛苦地哭喊。
而被撞倒在一边的纪云禾身体里的力量几乎已经耗干了。
她跪坐而起,眯了眯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眼睛,试图将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军士,是已经长大了的朱凌小将军……
“公主!”朱凌看着近乎毁容的顺德公主,随即怒而转头,恶狠狠地瞪向纪云禾,“戏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该在驭妖谷门口杀了你!”
他说着将腰间大刀拔出,恶狠狠地向纪云禾砍来。
纪云禾试图指挥身上的黑气去抵挡,但这几年的时间,朱凌并未闲着,他一记重刀砍下,杀破纪云禾身侧黑气,眼看着便要将她狠狠劈成两半!
便在此时,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风扫过纪云禾耳畔,一丝银发掠过纪云禾眼前。
那已经灰败的黑色眼瞳,在这一瞬间,似被这一丝光华点亮了一般。她眼睑慢慢睁开,似乎有灵魂中的神力在帮助她,让她抬起头来。
一只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白皙手掌径直接住了朱凌的玄铁大刀。
结实的大刀仿佛落到了一团棉花里。
来人身形分毫未动,只听晨钟暮鼓之声在牢笼之中响起,朱凌整个人被重重击飞,后背陷入牢笼墙壁之中,血都未来得及呕出一口,便已经昏死了过去。
一身肮脏红衣的顺德公主捂着脸,透过大张的指缝震惊地看着来人:“鲛……鲛人……”
“长意……”
银发,蓝眸,清冷,凛冽,他是这血污混浊的牢笼之中唯一一尘不染的存在。
他总是如此,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