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顺德公主(2 / 2)

林昊青关上了林沧澜房间的房门,听得顺德公主问及鲛人,直言道:“先前青羽鸾鸟扰乱我驭妖谷,致使关押鲛人的地牢陷落,而今他已被转移到我驭妖谷关押妖怪的另一个牢中,只是那囚牢未必有先前的地牢安全……”

顺德公主笑着打断林昊青:“本宫只问,鲛人在哪儿?”

林昊青默了一瞬,随即垂头领路:“公主,请随草民来。”

一行人从厉风堂又浩浩荡荡地行到关押长意的囚牢外。

纪云禾走到牢外时,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直到身后的人撞过她的肩头,她才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她从未觉得,来见长意有今日这般沉重忐忑的心境。

但她必须去,因为,她是在场唯一能为长意想办法的人。

纪云禾跟着人群,入了囚牢。

牢中,侍从们已经给顺德公主摆好了座椅。她坐在囚牢前,看着牢中已经被开尾的长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长意看着顺德公主,眼神之中写满了疏离与敌意。他站在牢笼之中,一言不发,宛如刚被送到驭妖谷来的那一日。他是牢中的妖,而他们是牢外的人,他们之间隔着栅栏,便是隔着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

他厌恶顺德公主。

纪云禾那么清晰地感觉到,长意对于人类的鄙夷与憎恶,都来自面前这个践踏了天下九分艳丽的女子。

他与她是本质的不同,顺德公主认为天下河山是属于她的。而长意则认为,他是属于这渺茫天地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能力,拥有这苍茫山河。

而当纪云禾踏入囚牢的一瞬,长意的目光便从顺德公主身上挪开了。

他看了眼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目中带着清晰可见的担忧。

是了,昨夜仓皇,她毒发而去,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长意解释她到底怎么了。这条大尾巴鱼……在牢中一定担心了很久吧。

思及此,纪云禾只觉心头一暖,但看着他面前的牢笼,又觉得心尖一酸。

“少谷主,你给这鲛人开的尾,委实不错。”顺德公主的话打断了纪云禾的思绪,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揽到了她身上,“只可惜这世间并无双全法,本宫要了他的腿,便再也看不到那条漂亮的鱼尾巴。”她叹了口气,她打量着长意,宛如在欣赏一件心爱的玩物,“不过,少谷主还是该赏。本宫喜欢他的腿,胜过鱼尾。”

纪云禾闻言,倏尔想到那日夜里,这牢中的遍地鲜血和长意惨白到几无人色的脸。

那些痛不欲生,那些生死一线,在顺德公主口中,却只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她喜欢。

她的喜欢,可真是好生金贵。

纪云禾的拳头忍不住紧紧地攥了起来。

而林昊青并无纪云禾这般的想法,他毫无负担地行礼叩谢:“谢公主。”

“来,让鲛人开口给本宫说一句讨喜的话。”顺德公主又下了令。

而这次,牢中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林昊青瞥了纪云禾一眼,但见纪云禾站在一旁,并无动作,林昊青便走到囚牢边,盯着长意道:“鲛人,开口。”

长意连看也未看林昊青一眼。

牢中沉寂。顺德公主没有着急,她勾了勾手指,旁边立即有人给她奉上了一个小玉壶,她仰头就着玉壶的壶嘴饮了一口酒。

方才顺德公主开心时那愉悦的气氛,霎时间便凝固了。

给顺德公主奉酒的小太监眼珠子都不敢乱转一下,连谄媚的张公公也乖乖地站在一边,看着面前的一寸地,宛如一尊入定的佛。

过了许久,顺德公主终于饮完了小玉壶中的酒,她没有把玉壶递给奉酒的小太监,而是随手一扔,玉壶摔在牢中石子上,立即被磕裂开来。

奉酒的小太监立即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浑身微微颤抖着。

“驭妖谷中哪位驭妖师教会鲛人说话的?”顺德公主终于开了口,她看似温和地笑着,轻声问着林昊青,“本宫隐约记得报上来的名字,不是少谷主。”

场面一时静默。

纪云禾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背脊挺直,站到了顺德公主面前。

长意的目光霎时间便凝在了纪云禾的后背上。

“是我。”

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本宫要鲛人,口吐人言。”

纪云禾没有回头看长意,只对顺德公主道:“公主,我不强迫他。”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着,却都不由得看了纪云禾一眼。有人惊讶,有人惊惧,有人困惑不解。

而长意则有几分愣怔。

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了纪云禾两遍。“好。”顺德公主望了旁边的张公公一眼,“他们驭妖谷不是有条赤尾鞭吗?拿来。”

“备着了。”

张公公话音一落,旁边另有一个婢女奉上了一条赤红色的鞭子。

顺德公主接过赤尾鞭,看了看,随即像扔那玉壶一样,随手将赤尾鞭往地上一扔。

“少谷主。”顺德公主指了指赤尾鞭。

林昊青便只好上前,将赤尾鞭捡了起来。

“此前,本宫给你们驭妖谷的信件中是如何写的,少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

“那你便一条一条地告诉这位……护法。”顺德公主盯着纪云禾,“本宫的愿望是什么?说一条,鞭一次,本宫怕护法又忘了。”

林昊青握着鞭子,走到了纪云禾身后。

他看着还站得笔直的纪云禾,微微一咬牙。他一脚踹在纪云禾的膝弯上。

纪云禾被迫跪下。

昨日夜里,他这般救了她一命,今日,同样的动作,却已经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他心中对纪云禾是全然不理解的。

这种时候,她到底是为什么坚持。

让鲛人说一句话,难道会痛过让她再挨上几道赤尾鞭吗?她背上的伤口,痂都还没掉吧。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林昊青压住自己所有的情绪,看着纪云禾的后背,说道,“一愿鲛人,口吐人言。”

“啪”的一声,伴随着林昊青的话音落下,赤尾鞭也落在纪云禾的后背之上。

一鞭下去,连皮带肉撕了一块下来,后背衣服被赤尾鞭抽开。纪云禾背上狰狞的伤口,在长意面前陡然出现。

长意双目微瞠。

“二愿鲛人,化尾为腿!”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林昊青紧紧地握住鞭子,而纪云禾则紧紧握住拳头,她和之前一样,咬牙忍住所有的血与痛,通通咽进肚子里。

林昊青看着这样的纪云禾,心头却不知为何竟然倏尔起了一股怒火。

她总是在不该坚持的时候坚持,平日里妥协也做,算计也有,但总是在这种时刻,明明有更轻松的方式,她却总要逞强,将所有的血都咬牙吞下。

而这样的纪云禾越是坚持,便越是让林昊青……

嫉妒。

他嫉妒纪云禾的坚持,嫉妒她的逞强,嫉妒她总是在这种时候,衬得他的内心……事到如今,已经肮脏得那么不堪。

她的坚持,让林昊青,自我厌恶。

“三愿鲛人,永无叛逆!”

第三鞭抽下。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惨白。

而长意的脸色比林昊青的更难看。那素来澄澈温柔的双眼,此时宛如将要来一场暴风雨,显得混浊而阴暗。

他盯着坐在囚牢正中的顺德公主,听顺德公主对纪云禾说:“现在,你能不能强迫他?”

“不能。”

还是这个回答,简单,利落,又无比坚定。

顺德公主笑了笑:“好,他不说本宫想听的话,你也不说。依本宫看你这舌头留着也无甚用处。”顺德公主神色陡然一冷,“给她割了。”

“你要听什么?”

长意终于……开了口。

清冷的声音并未高声,但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黑暗的囚牢中,再次安静下来。

顺德公主的目光终于从纪云禾身上挪开,望向囚牢中的鲛人。

纪云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她没有回头去看长意,她只是微微地垂下了头,在挨赤尾鞭时毫不示弱的纪云禾,此时肩膀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人看不见,而林昊青站在纪云禾背后却看得很清楚。

也是在纪云禾这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林昊青时隔多年才恍然发现,她的肩膀其实很单薄,如同寻常女子一样,纤细、瘦弱,宛如一对蝴蝶的翅膀……

可这只蝴蝶总是昂首告诉他,她要飞过沧海,于是他便将她当作扶摇而上的大鹏,却忘了她本来的纤弱,她的无能为力,她的无可奈何。

而这些这么多年未曾在纪云禾身上见过的情绪,此时却因为一个鲛人,终于显露了分毫。

仅仅是怜惜鲛人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吗?

思及纪云禾这段时日对鲛人的所作所为,林昊青不由得握紧了手上的赤尾鞭,转头去看牢中的长意。

纪云禾对这鲛人……

“放她走,你要听我说什么,”长意看着顺德公主,再次开了口,“我说。”

“嗯,声音悦耳。”顺德公主眯眼看着长意,像是十分享受,“都道鲛人歌声乃是天下一绝。”顺德公主道,“便为本宫,唱首歌吧。”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纪云禾倏尔五指收紧。

玩物。

顺德公主的言语,便是这样告诉纪云禾的。

长意是她的玩物,而其他人,便都是她的奴仆。

可打,可杀,可割舌,可剜目。

万里山河是她的,天下苍生也是她的。

牢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鲛人的歌声倏尔传了出来。歌声悠扬,醉人醉心。

纪云禾在听到这歌时,却倏尔愣住了。

这首歌……她听过。

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且怎么可能忘怀,这样的曲调与歌声,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人世。

这歌声霎时间便将纪云禾带回了过去。在那残破的十方阵中,纪云禾假扮无常圣者,度化了青羽鸾鸟的附妖,在附妖翩翩起舞,化成九重天上的飞灰之时,长意和着她的舞,唱了这首歌。

在纪云禾拉着长意一同跳入那水潭中后,纪云禾问过长意,她问他唱的是什么,长意告诉过她,这是他们鲛人的歌,是在……赞颂自由。

当时的纪云禾满心以为,她渴求的自由近在眼前了,那时曲调在她心中回响时,只觉畅快。

而此时,曲调在耳边回荡,纪云禾听着,却莫名觉得悲壮。

他失去了尾巴,被囚在牢中,但他依旧在赞颂自由。

顺德公主让他唱歌给她听,纪云禾却知道,长意不是唱给顺德公主听,他在唱给纪云禾听。

纪云禾闭上了眼睛,不看这满室难堪,不理这心头野草般疯长的苍凉与悲愤。她只是安静地,好好地将这首歌听完。

歌唱罢,满室沉寂。

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已经消失了。地牢之中的污浊、杀伐,好像尽数被洗涤干净了。

时间仿佛在这瞬间静止了,连顺德公主也没有打破。

直到长意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牢笼边,说:“放了她。”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才被惊醒,所有人第一时间便先换了一口气,顺德公主看着牢中的鲛人,艳丽妆容下的目光盯着长意,写满了志在必得:“本宫也没囚禁她。”

顺德公主往旁边看了一眼。张公公立即上前将林昊青手中的赤尾鞭收了回来。

“本宫的愿望,驭妖谷完成得不错。本宫很满意。”顺德公主站了起来,她一动,背后的仆从们便立即像活过来了一样,鞍前马后地伺候起来,“不过本宫也不想等太久了。”顺德公主转头,看了纪云禾与林昊青一眼。

“给你们最后十日。本宫不想还要到这儿,才能看到听话的他。”

留下最后一句话,顺德公主迈步离开,再无任何停留。

所有的人都跟着她鱼贯而出,林昊青看了纪云禾一眼,又望了望牢中的鲛人,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牢中又只剩下了纪云禾与长意两人,与往日一样地安静,却是与往日全然不一样的气氛。

纪云禾自始至终都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过了许久,直到长意唤了她的名字:“云禾。”

纪云禾依旧没有回头。

可她抬起了手,她背对着长意,只手捂着脸。

纪云禾的呼吸声急促了些许,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拼命地压抑那些愤怒、不甘和对这人间的憎恶以及埋怨。

长意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等了片刻,纪云禾终于放下了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在地上多待片刻,立即站了起来,将脸一抹,回头看向长意。

她眼眶微红,但表情却已经彻底控制住了。

她几步迈向牢笼边,隔着牢笼,坚定地看着长意,再不提方才任何事,径直开门见山地问:“长意,你虽被开尾,但你的妖力并未消失,对不对?”

长意沉默。

“十日,我会给你带来一些丹药,你努力恢复身体,这牢中黄符困不住你。”

“你想做什么?”长意也沉静地看着她,清晰地问她。

纪云禾敞亮地回答:“我想让你走。”

这个牢笼不比之前的地牢,这里远没有那么坚固。

长意之前刚从大国师那边被运来驭妖谷时,尚且能撼动原来的地牢一二,更何况这里。而且,驭妖谷的十方阵已破,林沧澜已死,长意妖力仍在,他要逃不是问题。

或者,对长意来说,他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只是……

“我走了,你怎么办?”

长意问她,而这个问题,和纪云禾想的一模一样。

他只是在顾虑她。

在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后面的池塘的时候,他或许就可以走。但他没有走,因为他在“拼死护她”。

被关到这个地牢里,林昊青让他开尾,他心甘情愿地开了。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及至今日,顺德公主让他说话,他可以不说,但他还是放下了骄傲,说了。

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他不走,不是不能走,而是因为他想带她一起走。

纪云禾闭眼,忍住眼中酸涩。

将心头那些感性的情绪抹去,她直视长意澄澈的双眼,告诉他:

“长意,我很久之前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总是期待着,之后过不一样的生活。我反抗、不屈、争夺,我要对得起我闻过的每一朵花,对得起吃过的每一口饭!我想活下去,想更痛快地活下去!但如果最后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吗,长意,这是我的命!”

她顿了顿,道:“但这不是你的命。”

她认识了长意。长意让她见到了世间最纯粹的灵魂,而她不想耽误或拖累这样的灵魂。她不想让这样的灵魂搁浅,沉没。

“你得离开。”

听了纪云禾这段有些歇斯底里的话,长意的回答依旧很温柔。

他说:“我不会离开。”

一如他此时的目光,温柔而固执。让纪云禾裹了一层又一层坚冰的心,再次为之颤抖,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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