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劝降(2 / 2)

她说着,又像上次一样,纪云禾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场景,只是这次看到的并不是这女子的回忆,而是青羽鸾鸟……还有洛锦桑,以及……林昊青。

青羽鸾鸟化为原形,径直冲向了驭妖师大营,洛锦桑不在,好似已经隐了身,以便躲避,以及捣乱……青羽鸾鸟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个营帐,周围人一片混乱,驭妖师、妖怪,还有昨日放回去的那个使者思语皆在。

但闻青羽鸾鸟一声清啼,巨大的鸟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让他们去抓驭妖师,他们抓林昊青做什么?”纪云禾不解,一声呵斥,“乱来!”

白衣女子拉着纪云禾的手,在空中一挥,这边画面消失,另一边,长意已经擒住了一名驭妖师,将其打晕,在带回来的路上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微微一愣,只见长意神色焦急,以最快的速度在往回赶。

没等纪云禾继续看下去,白衣女子的手再是一挥。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房间,纪云禾没去过这个房间,但这房间的装饰让她陡然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个囚牢……

画面一转,出现一个站在书柜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国师。

而今一看,大国师的这身衣裳却是与这白衣女子……一脉相承。

“他当真是你徒弟?”

“我名宁悉语,他是我的亲传大弟子。他做乞儿时,我便将他捡了来,以我姓为他姓,给他取名宁清。我教了他一身本事,却不想……”她顿了顿,“我虽已身故,却能托身长风,存于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着。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过错。多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宁清对我,心有……妄念……”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说着:“他因我身亡而恨尽天下人,是以设局,令驭妖一族误以为是青羽鸾鸟作乱人间,又献十方阵给宁若初,致使宁若初与其他九名大驭妖师尽数身亡,而后在驭妖一族中,他大权独揽,设四方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成这天下乱局……”

她说着,这一场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时却在画面中,静静地站在那书架旁,拿着一本书,细细研读,阳光倾洒,他面色沉静,宛如世间一沉稳的读书人。

宁悉语挥手,面前画面散掉。

她松开纪云禾,纪云禾转身看向她:“你想弥补你的过错?所以让我把真相告诉青姬,你想让青姬杀了大国师?”

“而今这世上,能与他一战的除了青姬,别无他人。”白衣女子看着纪云禾,“你时间……不多了。这世上,我也只能与你有这般联系。”

“为什么是我?这世上命悬一线的并不只有我一人。”

“是,命悬一线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与妖的缝隙当中,且还命悬一线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长风之中,并不在五行之内,而你虽有身体,却也越过了世间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还在动着,她的声音却慢慢变得模糊。

纪云禾道:“我快醒了,青姬的事,我……”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房梁,而是长意的脸,近在咫尺。

唇上还有长意的温度。蓝色的光华刚刚在她胸膛间隐去。他……又将鲛珠给她了。

纪云禾坐起身来,长意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纪云禾,纪云禾笑了笑:“人抓回来了?”

听她开口说话,长意方才定了神:“嗯。”

两人这方才搭了一句话,空明和尚便猛地将房门推开,他疾步走进来,怒斥长意:“你怎么能让那傻子去抓林昊青!万一出事……”

长意眉头一皱:“我没让她去抓。”

见长意被吼了,纪云禾插嘴道:“青姬在,应当没事。”

“应当?”空明看来是气急了,恶狠狠地瞪了纪云禾一眼,“事没出在这个鲛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纪云禾眉头一皱,空明也觉自己失言,当即嘴一闭,径直转身离去,没一会儿,就听到楼道里传来空明和洛锦桑吵起来的声音——

洛锦桑:“让开让开,我要告诉我家云禾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好着呢!大秃驴我跟你说,我和青姬把林昊青抓回来了!就关在地牢里呢!”

“洛锦桑你长没长脑子!谁让你去抓林昊青的?”

“你凶什么啊?我阵前擒主帅!多帅气!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姬本事大啊?”

“洛锦桑!”

“干什么!”

…………

两人越吵越大声,倒是衬得这房间里安静极了。

长意转头,看着纪云禾,有些奇怪地问她:“你知道她们去抓林昊青了?”

纪云禾一顿,她总不能告诉长意她在梦里已经看见了……纪云禾只道:“猜的,青姬这性子,应该不甘寂寞。”她说完立即换了话题,“青姬既然将林昊青抓来了……我想见他。”

长意沉默了下来,他盯着纪云禾,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拒绝。

“一起。”

此二字一出,纪云禾就嘴角一扬。

她喜欢听长意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话语,纪云禾瞬间只想将当初的事情尽数告诉长意——她对他从未背叛。

但是……方才鲛珠离身的疼痛,犹在身上残存。

纪云禾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将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转了,形势那么复杂,何必徒增烦恼。

纪云禾本来还有一丝担心,若她与长意一同见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说出点什么当年的事情,那她该如何圆场……

可没等她的担心落到实处,尚未来得及见林昊青,前线忽然传来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鸾鸟所擒,阵前所有驭妖师顿时群情激愤,在几位驭妖地领主的率领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阵法,挥大军而来。

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阵前擒主帅此举,竟是将压抑多年的驭妖一族逼出了最后的血性。

纪云禾初闻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与自己同有隐脉的族人,隐忍多年,忽然这么振作一次,实属难得,而尴尬的是,她却站在这群振奋的族人的对立面……

这个消息传来时,洛锦桑与空明也在房间里。这下洛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们阵前抓了他们的主帅,怎么还让他们变厉害了……”

空明一声冷哼,还在气头上的他对洛锦桑的疑惑并不搭理。

纪云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们此举太欺负人了些。”

洛锦桑挠头:“那咱们只有硬着头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长意神色不动,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却无比坚定。

纪云禾点头,附和他的话道:“若论单枪匹马,没谁斗得过青姬,但两方交战,必有损伤,加之驭妖一族而今战意高昂,不可与之正面相斗。就算赢了,也最多让北境喘息两月,两月之后,京师来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军挥师北上,北境无力与之再战。”

“那怎么办……”洛锦桑急得挠头,“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给他们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声冷哼:“你还想干什么?侮辱他们第二次?洛锦桑,你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那……那……”

房间里,沉默片刻。纪云禾在沉思半晌之后,忽然抬头,看向长意。“和谈吧。”她道,“我去劝降他们。”

此言一出,房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洛锦桑呆呆地看着纪云禾:“和谈?劝降?你去?”

纪云禾没有看洛锦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长意:“我去。”

长意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话:“一起。”

…………

天正黑,驭妖台之外,风雪连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风雪背后,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压在天地之间,将这风雪景色更添厚重与压抑。

驭妖台前,巨大的城门之下,两匹马载着两人,走向远方那千人万骑。

越往前走,来自前方的压力越大。

纪云禾与长意一人只有一个凭鲛珠撑起来的空架子,一人没有身为妖怪力量代表的内丹。他们走过风雪,停在了雪原之上。两人马头并齐,对方人马未到,纪云禾望向身边的长意。

“你当真不将鲛珠拿回去?”

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银发飞舞,与雪同色:“不拿。”

纪云禾笑着看他:“他们要是动手将你抓了怎么办?”

“没有鲛珠,他们依然抓不了我。”

这个鲛人很是自信。纪云禾回过头,望向远方,道:“你是个不说大话的人,我信你。”

长意回头,瞥了纪云禾一眼,只见纪云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么瘦弱,好似这风雪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她拉着马缰,控制着身下因前方妖气而有些不安的坐骑。

“长意,这景色真美。”她眯眼看着面前的风雪与辽阔的远方,“我已许久没有身处这般景色之中了。”

她说着这话,好像此一行并不是赌上性命来与敌方对谈,而只是出来吹吹风,看看景,活动活动筋骨。

长意看着她,应道:“对,很久没有了。”

他也很久没有在这般辽阔的景色下看过纪云禾了。

上一次,还是六年前,在离开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对面,背后是一片追兵,长意如今犹记得她手中长剑带给他的冰冷的刺痛感,那么清晰……

而如今,她在他身边。

长意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将纪云禾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他本是打算关她一辈子的,直到她真正停止呼吸,再不让她有背叛他的机会。

但他带着她出来了,若是纪云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带着他的鲛珠,只要在对方来的时候,站在他的对立面,便可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给她鲛珠,放她出来,与她离开驭妖台。

“这或许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了……”

她遥望着长空,风雪呼啸间,神色萧索。长意心中一痛,随之理解了她言语之中的意思,又是一痛。

纪云禾濒死之时,长意见过,也为之痛过。

他骗过自己,也忽视过自己的情绪,但及至此刻,看着纪云禾微微凹陷的眼窝,还有那被他吻过的,干裂苍白的唇,长意胸中情绪涌动,涌上他的喉间,压住他的唇舌,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地开口道:“纪云禾。”

纪云禾转头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着漫天飞雪与他的银发。

“若你愿发誓,以后再无背叛,我便也愿……再信你一次。”

风雪还在乱舞,然而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纪云禾愣愣地看着长意。

在长意眼中,她杀过他,背叛过他,利用过他,而今,他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纪云禾唇角动了动,终是压住心头情意,硬着心肠笑道:“大尾巴鱼,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哪,这么多年了,人类的誓言,你还敢当真啊?”

纪云禾的言语,字字如针,但长意还是看着她道:“你今日若说,我便信。”

心头一阵剧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纪云禾双手在袖中颤抖,几乎握不住马缰,身下马有些焦躁地踏步,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之声,万人军队前来的脚步震天动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纪云禾这才重新握住马缰,看着前方道:“阵前休谈此事了。”

万人大军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涌向两人,却在百米开外停住了。

前方,数十人打马而来,马蹄急促,转瞬间十几人便停在纪云禾与长意面前。

有些是纪云禾熟悉的面孔,有的则面生,但看起来凶神恶煞般,好不吓人。

此前到北境的使者思语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仆,自是比其他人更紧张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马缰,走上前来,望着纪云禾与长意:“只你二人?”

对面的人一开口,方才将纪云禾飘散的神志唤了一些回来。她望着妖仆思语,道:“北境尊主亲自前来,胜过千人万人。”

众人看了长意一眼,长意未发一语,但他的蓝瞳银发,早已成为传说,传遍世间,有的人第一次见他,忍不住转头窃窃私语起来。

长意打马上前一步,扬声道:“北境无意与驭妖一族为敌,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无事回到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汉提了马缰,走上前来,“还有我驭妖山的晋陆兄,其他再谈!”

这人口中的晋陆兄,乃是被长意抓回来的那名大驭妖师,本是驭妖山的门面,而今被这么轻易地抓了,他们应当也是面子极为过不去了。

“这位兄台可是驭妖山的人?”纪云禾看着那大汉笑问。

大汉戒备道:“是又如何?”

“晋陆乃驭妖山最强的驭妖师,如此轻易被擒,兄台可是觉得北境打了驭妖山的脸面,欺人太甚?”纪云禾看着那大汉脸色一青,又转头盯着思语道,“更甚者,连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这几大驭妖地联合伐北,一仗未打,主帅先被擒走,若传出去,可是显得各方驭妖地,无比可笑?”

众人本就心头窝火,此时更被纪云禾激得怒发冲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长意眸光一冷,体内残存的妖气一动,周遭风雪顿时停住,化为利刃,停在众人的四面八方。

局势一触即发。

“气什么?”纪云禾在对峙的僵局中,依旧一脸笑意,“主帅被擒,脸面被打,各方驭妖地阵前失了尊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吗?在多年前,大国师制出寒霜,建立国师府,设四方驭妖地,困住驭妖一族……打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风雪呼啸间,只听纪云禾继续笑道:“诸位愤怒,是怒于北境妖怪太过厉害,还是怒于自己的无能与平庸?”纪云禾提了气,调动自己身体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马背上,声音不大,却让面前的人与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百年前,国师府未存,四方驭妖地不在,驭妖一脉未被奴役囚困之时,可是如今的模样?”纪云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驭妖师,我曾是驭妖谷护法,我深知诸位冒死来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愿与不易!但到底是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又是在为谁而战?你们手中的刀剑,指向的是何方,这条性命与一腔热血,洒向的是何处?可有清醒的人睁眼看看是谁让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谁困我等于牢笼之中?又是谁恫吓、威胁、驯服我们?”纪云禾伸手,抓过身边被长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肤,鲜血滴落。

纪云禾将手中冰刃狠狠掷于地面:“我将刀挥向牢笼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样在夹缝中求生的苦难者。”

她话音一落,长意转头凝望她片刻,手一松,周围风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众人脸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后,众人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纪云禾看着思语:“我抓林昊青,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思语也定定地看着纪云禾,那看似柔弱的面庞,此时眸光却显得冷硬。“我们没有退路。”她打马向前,走到纪云禾身前,两匹马的马头,挨在了一起,“顺德公主说,若不将你交给她,便要将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纪云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杀你们在场的驭妖师,但若有新生的双脉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们?”

纪云禾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我才决不向她妥协。她今日可以此威胁你杀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胁你自杀,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话音刚落,数人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经过面前这十数骑身侧。思语掉转马头,往后一望……

“我愿入北境。”

“我愿入北境……”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不尽的驭妖师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行于纪云禾与长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没有一人将离开的人拦住、挽留。

一时间,那黑压压的军队分崩离析。

北境的长风与鹅毛大雪拂过每个人的身侧,纪云禾看着他们,嘴角一动,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

她转头看长意。只见长意也静静凝视着她,那冰蓝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长意……”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风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风中好似飞舞成了一只风筝。

她耳边再无任何嘈杂,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长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的身体往后仰去,头顶的风雪与渐渐亮起来的天,是她最后看见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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