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纪……”姬宁在后面,看她趴了下去,担心地呼喊着,“阿纪,你在看什么,我们快走吧……”
阿纪坐起身来,转头看了姬宁一眼,还未开口说话,忽觉身下冰面一震。
震动不强,但很清晰,她微微转头,往下一望,只见冰层里面,纹理之中,一双蓝色的眼睛忽然睁开。
阿纪一怔,与之四目相接,恍然之间,四周的冰雪好似都已静止,而她的心跳声逐渐变大,每跳一下,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唤道:“长意……长意……”
她率先想起来的便是这样两个字。
好似怀了满腔的情绪,在喟叹着什么……
“咔”一声轻响,阿纪趴着的冰面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是这一声动静让阿纪陡然回过神来。
有危险,她不应该待在这儿!
阿纪手撑在尚未完全裂开的冰面上一用力,脚一蹬,纵身而起,想要离开这块神秘人沉睡之地。但当她跃起来的一瞬间,她只觉手腕猛地被四周的冰雪凝成的冰雪链条缠住,这链条虽是冰雪凝成,却坚韧异常,蛮横的法力灌注在冰雪之中,只一接触阿纪便知道,只有三条尾巴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人……
她心头想法只来得及一闪而过,那链条却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地上狠狠一拉。
阿纪全然没有挣扎的余地,“轰”的一声便一头撞在冰面上,地面坚冰碎裂,冰雪的粉末升腾而起,让周围好似起了一层仙雾。
“喀喀……”寒冷的空气夹带着细小的粉末被她吸入喉咙,让她不得不咳了两声。她倒在碎冰之中,身上皮肤被四周尖锐的冰凌划出不少血痕。
“阿纪!”不远处传来姬宁担心的呼唤。
阿纪却没有心思回应他。她在雪雾之中,碎冰之上慢慢爬了起来,扫视四周……
脚下坚冰的冰层已经彻底碎裂,冰层下的人早没了踪影,她凝神探寻着四周气息,试图将那人找出来。这人很厉害……这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一击,在出其不意间竟让她伤成这样……而她却连他的脸都没看见。
雪雾在短暂的升腾之后,缓缓落下,忽然间,阿纪只觉右侧有黑影一闪,她目光往右方看去,但在她眼珠转动的一瞬间,另外一侧忽然蹿出数条冰雪链条,阿纪飞身而起,躲过两条,但链条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感知力,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一条链条蓦地缠上她的腰。
阿纪一惊,想要用狐火将链条烧掉,但为时已晚。
腰上的链条将她一拉,径直把她从雪雾之中拖拽出去,阿纪后背又狠狠撞在一棵冰树之上,链条如蛇,飞速地缠上她的身体,将她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冰树之上。
这链条力量之大,将阿纪撞得胸腔一痛,那些被她吸入肺部的冰雪粉末此时好像在她身体里对她发起了进攻一样,她一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
阿纪被紧紧绑在冰树上,额上的汗被风一吹,几乎在她脸上结了冰。
她看着面前的雪雾,雾气渐渐散去,黑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阿纪得见来人位置,在手脚皆被绑住的情况下,咬破嘴唇,猛地深吸一口气,在那人即将踏出雾气之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球向那人喷去。
狐火温度炙热,直将四周冰雪融化,飘在天上的雪雾霎时间化为毛毛细雨,在这冰天雪地的北国下了一场春雨。
冰雪链条也在这炙热的温度下被融化为水,阿纪摔坐在地,她捂着胸口,看着前方。忽听振袖之声轻响,面前的黑色狐火顿时消散,黑衣银发的男子从绵绵细雨中踏步而来。
那蓝色的眼瞳如大海一般深邃而清澈,温度却比这北境还冷。
四目相接,阿纪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与他刚经过一场拼死之斗。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人的轮廓五官,如此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他每近一步,便仿佛在她脑海中掀起一场惊天海啸,许多画面被百米巨浪推着,涌到她心头,但只将她心尖城池摧毁殆尽,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他是谁?
这问题一起,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她颤抖的嘴唇便突兀地、丝毫不受她控制地吐出两个字来:“长……意……”
他的名字被脱口而出。
长意看着她,蓝色的眼瞳里飘过一丝疑惑,但显然这丝疑惑并没有让他停住脚步,他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打败的阿纪,她浑身是血,满脸狼狈。
“你是何人?”
他问她,那么倨傲孤高的模样。
阿纪闭上眼,将心头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她闭上眼,找回了理智。
北境,银发蓝瞳,力量强大,黑袍中的暗纹彰显他身份的尊贵……以上的特征,都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唯一一人……
北境尊主,鲛人长意。
世人皆知他的名字,只是无人叫他长意,大家更喜欢称他为鲛人,毕竟这举世闻名的鲛人,也就只有他一个。
阿纪睁开眼,心头觉得有些好笑,之前在牢里,蛇妖还在与她开玩笑,让她去杀了鲛人,自己坐上北境尊主之位。而今看来,这果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虽然用了三条尾巴的力量,却敌不过这鲛人随便捏出来的一条链子。想来他是一成的力量都未用尽吧……
栽了……一头撞上了棺材板……
她认命地仰头看向长意,笑道:“尊主大人,我是路过的。不知您在此休憩,打扰了……”
她如今只指望眼前这个鲛人不认识她,真的当她是个路过的,稀里糊涂地将她放了,左右……他在冰雪森林里躺着,应该还没有人来得及告诉他牢里的四个犯人跑了吧……
鲛人眯起眼,打量着她。
忽然,空中传来振翅之声,阿纪仰头一看,只见一只雪鹰盘旋,巨大的翅膀张开,阴影在她脸上掠过,雪鹰飞下,化为人形,跪在鲛人身侧:“尊主,卢瑾炎、蛇妖,以及空明大师令人送回来的那国师府弟子和狐妖四人打伤数名狱卒,从地牢逃走了。”
阿纪张了张嘴,看着那雪鹰妖怪,肚子里仿佛住了一个卢瑾炎,恶狠狠地在里面踹着她的胃,在她身体里骂了一万句“你娘的”……
那人话音落下,鲛人的目光便又转了回来。在她身上轻描淡写地一扫,随即又往旁边一看。
姬宁早在他们开始打架的时候便已经被绑在了一旁的树上,他更惨一些,嘴巴还被链条绑住了,全然说不出话来……
哦,阿纪忽然明了,原来之前她刚开始打架的时候,姬宁叫的那一声“阿纪”不是担心她,而是在呼救啊……
而现在,鲛人的目光在姬宁身上一扫。他虽然被绑得紧,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但仔细一看,还是能分辨出来那是国师府弟子的衣裳。
鲛人的目光又转了回来。那眼神仿佛是将他们俩的身份念叨了一遍——狐妖和国师府弟子。
寒冽的空气短暂地静默了片刻。阿纪觉得有些难言的尴尬,她决定再挣扎一下:“我真的是路过的……”
来禀报消息的雪鹰妖怪这才往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他们两人,雪鹰妖怪仿佛也有一些惊诧似的:“咦……”
阿纪垂头叹息,别咦了……是他们……
“带回去。”
鲛人冷冷地发布指令。
雪鹰妖怪立即点头应是,末了还不忘捧一句臭脚:“尊主英明。”
阿纪除了叹息和乖乖认命,并不知道还能怎样。
阿纪与姬宁被带到了大殿之上。
这本是朝廷设立的北方的驭妖之地,阿纪转头看了看四周,大殿布置简单,光线通透,主座位于中间最高之处。此时一袭黑袍的鲛人正坐在主座之上,神色冰冷,极是威严。照理说,他当令人见之胆寒,阿纪却不怕他,莫名地……不怕他。
哪怕之前还被他打了一顿……
她甚至还觉得,这个鲛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看起来太过孤寂,孤寂得……令她有些莫名的痛感。
阿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的直觉是,这个鲛人应该就是林昊青不让她来北境的理由。不然,初见他时,她为何会有那么真切的感受?这个鲛人一定是之前在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
是仇人,还是爱人?
阿纪猜不出来,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能做最初步的判断——她和这个鲛人的关系应该不会太好。
因为林昊青是救她的人,对她也很好,还做了她的师父,教她法术,让她学会保命的本事,最重要的是,林昊青对她无所求……
离开杏林之后的一路上,阿纪其实思考过自己与林昊青的关系,但林昊青隐瞒得太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林昊青想要保她的命。既然如此,林昊青不让她见的人,那必然是对她性命有碍,或者是要对她不利的。
这个鲛人是她的仇人吗?她对这个鲛人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但这个鲛人并不认识她……
阿纪想到此处,愣了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所以林昊青才勒令她一定要学会变幻之术,一定不能用真实的面目示人,一定不能展现双脉之力,她的脸和她体内的双脉之力一定会引起这个鲛人的怀疑……
阿纪被押着跪在大殿之上,主座上的鲛人闭目养神,不过片刻,身后传来其他人的脚步声,来人吵闹的声音将阿纪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别推老子!老子有脚!”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阿纪不由得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大殿外,有两个人和她一样被绑着手押了上来。
卢瑾炎与蛇妖……竟然也被抓回来了吗?
所以……他们的越狱在分道扬镳之后,立马就宣告失败了吗?
卢瑾炎与蛇妖此时也看见了被扣在殿上的阿纪与姬宁。他们二人也是一怔,卢瑾炎忘了骂人,被人一踹膝窝,径直跪下。他的目光还直直地盯着阿纪与姬宁:“你们……”
姬宁弱弱地答道:“我们遇到了……鲛人……”
卢瑾炎一仰头,看了高高在上的鲛人一眼,长叹一声。
阿纪问:“你们又是怎么被抓的?”
听闻此言,卢瑾炎心头一阵恨,咬牙切齿道:“这狗东西在路上又和我打起来了……”
阿纪明白了。
她的目光在蛇妖与卢瑾炎身上转了一会儿:“你们命里犯冲就不要见面了,各走一边不好吗?”
蛇妖幽幽道:“我想啊。”
“我他娘也想啊!”卢瑾炎怒道,“你给老子闭嘴。”
“你怎么不闭嘴?”
听着四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鲛人这才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站在旁边的士官便斥道:“安静!”
大殿静了下来,此时旁边走来三名狱卒,其中一人像是牢头,三人行了礼,跪在殿前道:“尊主!我等无能,请尊主责罚!”
鲛人的目光转到牢头身上,他看了牢头片刻,点头道:“好,看不住犯人,要这眼睛也无用。”
牢头当即吓得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阿纪尤为不敢置信,她皱眉盯着鲛人,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话竟然会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鲛人目光一转,看向阿纪:“牢中不想待便也罢了,即刻处死。”
卢瑾炎三人闻言,皆是面色惨白。
鲛人站起身来,神色冷漠地欲迈步离去。阿纪看着他,看他一步一步便要走到殿外,好似这殿中的人皆成了地上的尸首,他的冷血让阿纪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情绪来,她说不清这情绪里面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抑或……是那打从见了他开始,便一直缠绕心头的若有若无的心痛。
她站起身来,背脊挺直,看着那鲛人的身影,道:“站住。”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让所有面色惨白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侧着身,只微微转过眼,看着她。
阿纪上前一步。
殿中侍卫立即按住刀柄,情势霎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这殿中人,你一个都不能罚。”她说着,手腕之上狐火再起,她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变幻之术,而在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了四条黑色的狐狸尾巴。
卢瑾炎三人惊诧,众人都知道,狐妖多一尾,力量便强上数倍。他们怔怔地看着阿纪,只见在第四条尾巴出现后,她周身登时黑色狐火大作,一声轻响,那在她身后缚住她双手的链条登时被烧断。
殿中侍卫拔刀出鞘,刃口离开刀鞘的声音混着满殿的黑气,更添了几分肃杀。
长意看着阿纪,面前这个妖怪明明是个男子,但说话的模样,却带着几分让他无法忽视的熟悉感,他注视着阿纪,直到自己蓝色的眼瞳被黑色的火焰照耀,光华流转间,几乎快被染成墨色。
这熟悉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驻足停留,他打量着阿纪身后的尾巴。
黑色的四尾狐妖……
他尚且记得,纪云禾被炼化为半人半妖的那一半的妖怪,便是黑色的九尾狐……
“凭什么?”他开了口。
烧掉链条,阿纪周身狐火慢慢隐去,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看着长意。“凭我相信,北境不该是这样的地方。”她道,“我也相信,能让驭妖师大军阵前倒戈的北境尊主,不是昏庸暴戾之主。”
好似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记忆,长意眸光波动。
自打冰封纪云禾之后,长意便似将过去与有关纪云禾的记忆都冰封了一样,他刻意让自己忘记过去,忘记纪云禾,也忘记与她经历过的事,但只要有一丝半点的缝隙,那些回忆的画面便会撞破他脑中的冰雪,从那冰窟里冲出来,在他脑中、心里横冲直撞,将一切都撕得一片血肉模糊。
宛如现在。
那驭妖台外的两骑,那漫天风雪,还有纪云禾的神色姿态,都从他的心间闯出。
面前的狐妖铿锵有力地说着,一如那日大军当前而毫无惧色的纪云禾。
“卢瑾炎,于阵前倒戈的驭妖师,他愿入北境,便是许北境以信任,这蛇妖知人世处处皆苦,流落北境,为北境所用,也是许北境以信任。你若杀他们,既辜负了他们二人的信任,也辜负了他们身后所代表的降北境的驭妖师与投奔而来的妖怪。众人前来北境,是因为这里有他们所求的生存与尊严,若因私人恩怨便要被处死,狱卒因犯人逃走也要被处罚,你这里便不再是北境,不过是立在朝廷北边的另一个朝廷,而你也不过是另一个大国师,被天下人所畏,也被天下人所弃。”
阿纪的话令在场众人无不专注聆听。
“我不信你不明白。”
他明白,只是这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阿纪未等他心头思绪落下,斥道:“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大殿之中,侍卫们也在面面相觑,皆是被阿纪这一番话动摇了,有人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长意,他孤身一人站在那方,只看着殿中的狐妖,不言不语。
阿纪继续道:“今日,以你之力要杀我,绰绰有余。但我也许你这份信任,我信你不会杀我。”
她说罢,站在原处,直视长意的眼睛,殿中静默许久,几乎连针落之声也能听见。
在众人皆因沉默而心惊之时,长意忽然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纪。”
长意的目光空了片刻。他转身离去,只有略显低沉的声音留在殿中。
“你和他们的命保住了。”
阿纪一愣。
长意方一离开,卢瑾炎便立即站了起来,都没让人解绑,便对着阿纪道:“厉害啊!你这口舌好生厉害啊!老子光听着都认为鲛人要是杀了我们,那驭妖师和妖怪都得反他了!老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姬宁也一直抹汗:“我才是吓死了,阿纪哥你一直说为什么要留下他俩,我还以为最后就我一个人会被拖出去砍了呢……”
卢瑾炎哈哈大笑,拍了拍姬宁的脑袋:“瞧把你吓的,汗水把头发都弄湿了。”
那三名狱卒也立即走过来:“哎呀!多谢公子啊,多谢公子!”
在众人的感激之中,阿纪却呆呆地看着长意离去的方向挠了挠头。
蛇妖看着她,笑道:“这是怎么了?救命恩人方才慷慨激昂一番陈词,说得铿锵有力,现在却如何有些呆怔了?”
阿纪摇头笑笑:“没有……我只是觉得,留下咱们这条命的不是我刚才那番话……”
“那还能是什么?”卢瑾炎心直口快,道,“难不成是你的名字吗?哈哈哈哈!”
阿纪正色看向卢瑾炎,微笑道:“好像正是我的名字。”
众人愣了愣,只当她胡言乱语,糊弄了过去。
阿纪又望了一眼鲛人离开的方向,这才转头,随劫后余生的众人一同离开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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