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由(2 / 2)

……

海床之上,长意以法术在幽深的海底撑出了一个空间,海水尽数被隔绝在法术之外。

纪云禾在满是海灵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

她悠悠醒转时,身侧的长意还在闭目休息。他黑色的衣袂与银色的发丝散在海床上,这一片海灵芝的蓝色光芒像极了他的眼睛。

这色调让纪云禾感觉好似身处一个奇幻的空间,私密、安静,海底时不时冒出的气泡声更让她感觉神奇。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时候,那蓝色的眼睛也睁开了。

海灵芝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而他们彼此的身影则都在对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见。

“长意。”纪云禾先开了口,但唤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他们之间有太多过往,太多情绪,复杂地缠绕,让她根本理不出头绪,不知道该先开口说哪一件。

“身体怎么样?”长意道,“可还觉得热毒灼烧?”

纪云禾摇摇头,摸了摸海床上的海灵芝:“这里很神奇,好像将我身体里的灼烧之热都吸走了一样。”

“这一片海无风无雨,便是因为生了海灵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为什么?”纪云禾笑道,“难道这些灵芝是靠食热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长意却因为她的展颜而微微一愣。

长意此前见阿纪,怀疑是她,但因为冰湖里纪云禾的存在,所以他又坚信不是她。到现在确认了,坐实了,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灵动地说话、谈笑,与以前别无二致,长意霎时间也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感。

这几个月时间,恍如大梦一场。

他回神,将自己的情绪隐忍。“海灵芝可以算食热为生。所以服用海灵芝,可解你热毒,但热毒复发,单单一株海灵芝难以消解。你须得在此处海床休养几日。”

“我记得你与我说这些日子不能动用功法,我确实也注意了,却不知在梦中……”言及此,纪云禾忽然愣了愣,脑海里闪过些许梦里的画面。

她现在记起来了,也知道梦中与自己说话的便是大国师那传说中的师父宁悉语。但是……她先前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梦中动用了功法来着?

纪云禾皱了皱眉头。“……脑中太多事……我想不起来梦中为何要动用功法了。”她看着长意,“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长意默了片刻,从海床上坐起身来:“不麻烦。”

这听来淡然的三个字让纪云禾愣了片刻。

若她没记错,在她“死亡”之前,她应当没有将当年的真相告诉长意。

她身死之后,知晓真相的人无非就是林昊青、顺德公主与国师府的那几人,另外还有一个一心想让长意忘掉她的空明。

这些人,没有谁会在她死后还嘴碎地跑到长意耳边去嘀咕这件事。

那长意而今对她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包括之前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长意的种种举动……

“长意,”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说……不恨我?”

长意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海底闪着与海灵芝同样的光芒:“因为不恨了,没有为什么。”

他的回答过于直接,令纪云禾一怔。

纪云禾也微微坐起身来:“我背叛过你。”

“嗯。”

“杀过你。”

“嗯。”

“你坠下悬崖,空明和尚说,你险些没了命。你花了六年时间,在北境……想要报复我。”说到此处,纪云禾忍不住微微乱了心神。

“没错。”

“……而你现在说你不恨了?”纪云禾凝视着长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开始颤动起来。她垂下头,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长意,你是不是傻?”

这个大尾巴鱼,时至今日,经过这么多磨难,兜兜转转,到头来却还是那么善良与真挚。

“你怎么心地还是那么好呢……你这样,会被欺负的。”

她说着,看着长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浆之危时,被自己的法术所伤,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心地也不那么善良,我……也曾险入歧途,但最后我没有变成那样,不是因为这颗心有多坚定,而是因为……”他顿了顿,神色如水一般温柔,“因为你还在。”

就算她不认识他,忘了过往,但她还是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

“而且,没人能欺负我。”长意道,“你也打不过我。”

提及此事,纪云禾忽然破涕为笑,她仰头看着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把打女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意唇角也勾起了微笑。

时隔多年,于远离人世的深渊海底,他们与对方相视时,终于带着微笑。

……

公主府中,林昊青被侍从引入侧殿之中。

红色的人影从大殿后方走了进来,林昊青起身,还未行礼,上面便传来了一声:“行了,直说吧,你的目的。说得不好,本宫便在此处斩了你。”

林昊青直视顺德公主,红纱后,她脸上可怖的痕迹依旧朦胧可见。

“公主,罪臣此次前来,是为了解公主多年心病。”

“本宫的心病,你可知?”

“国师府,大国师。”

顺德公主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国师是本宫师父,你却说他是心病?该杀。”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那么公主近日来,何须以邪法吸取那么多驭妖师的灵力?”

“我公主府还有你的探子?”顺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宫不承想,你们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为自保而已。与公主一样,我驭妖谷,四方驭妖地,在大国师的钳制之下苟延残喘,偷活至今,莫说风骨,连性命也被他随意摆弄。朝堂之上不也是如此吗?”

顺德公主沉默不语。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为公主献上这份力量。”

“说来听听。”

“炼人为妖。”

顺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纪云禾?”她冷哼,“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敢将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宫身上?”

“纪云禾已死,却并不是死于这药丸,而是死于多年来的折磨。”

提及此事,顺德公主仍旧心有余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闻,只道:“纪云禾生前所用药丸,乃是我父亲所制,不瞒公主,大国师以寒霜掣肘驭妖一族多年,为寻破解之机,我父亲私下研制了炼人为妖的药丸,寒霜只针对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若炼人为妖,寒霜自然对驭妖师再无危害。父亲将那药丸用在了纪云禾身上,以抵御寒霜之毒。只可惜未知结果,父亲反而先亡。”

“我顺着父亲的研究,继续往下,几乎已经快成功研制出炼人为妖的方法了,只是,我还缺少一个东西。”

“少了什么?”

“寒霜的制药顺序。”

“哦。”顺德公主一声轻笑,“当初我让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说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驭妖地的人,原来是拿了我的药,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公主,我当时对公主是有所欺瞒,只是如今,我与公主皆畏大国师,何不联手一搏?”

顺德公主静默许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来,我便将你送给大国师。”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岸上等得焦急不已。

洛锦桑几次想跳进海里找人,被瞿晓星给拦住了:“这海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鲛人下去了都没动静,你可别瞎掺和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都一天没人影了!”

像是要回应洛锦桑的话似的,忽然之间,下方传来一阵破水之声,两人未来得及转头,便被冰冷的水淋了一身。

长意跃到了岸上,还带着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洛锦桑和瞿晓星惊得一愣,随即洛锦桑疯了:“云禾呢?你怎么带鱼上来了?她呢?”

长意拧了拧自己头发上的水:“烤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长意终于给了两人一个眼神:“把鱼烤了,我带下去给她吃。”

这下两人方才明白过来。

洛锦桑拍了拍瞿晓星,瞿晓星便认命地上前,将鱼拎了起来,洛锦桑凑到长意身边:“云禾为什么不上来?”

“疗伤。”

“疗多久?”

“三天。”

“那她在海里怎么呼吸?你给她渡气吗?”

长意一愣,转头沉思了片刻。

洛锦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鲛人,肯定不会用这种土办法,那你们在下面三天,就你们俩?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你不要趁云禾什么都没想起来占她便宜啊!”

长意一怔,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瞿晓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嘀咕了一句:“姑奶奶,您可别提点他了……”

长意瞥了瞿晓星一眼:“烤鱼,你们话太多了。”

长意去了林间,想寻一些新鲜的果实。

瞿晓星盯着长意的背影道:“这鲛人喜欢咱们护法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咱们护法吗?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才没看明白啊。”

“你错过的多了去了。”

……

朱凌将一颗药丸奉给了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接过黑色的药丸,在指尖转着看了一圈:“这么快?”

“林昊青说,他需要的只是寒霜的制药顺序,拿到了顺序,制出这颗药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这颗药并非成品。”

顺德公主一笑:“他还想要什么?”

“他需要一个妖怪与一个驭妖师的力量来献祭。”

“京师多的是。”

“是需要与公主本身修行的法术相契合的驭妖师与妖怪。”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本宫修的五行之木,在京师,修木系的驭妖师可不多。”她道,“师父修的也是木系法术。难道这林昊青是想让我去取师父的力量?”

朱凌思索片刻:“公主,若一定要服此药,属下有一驭妖师人选,可配公主身份,为公主献祭。”

“谁?”

“姬成羽。”

顺德公主拿着药丸在手里掂了掂:“他不错。至于妖怪……青姬也算是木系的妖怪。”

“青姬力量蛮横,与姬成羽的力量不合,恐对公主有危险。”

顺德公主想了想:“嗯……木系的妖怪让林昊青去寻来,别走漏了风声让国师府知道此事。最迟明日,我便要结果。”

“是。”

……

正是傍晚,风尘仆仆的白衣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一座院子:“师父!师父!”

姬成羽从屋中走出,看见姬宁,登时一愣:“怎么去了这么久?”

姬宁眼中积起了泪水:“师父……我……我这一路……我被抓去了北境。他们将我放回来了,我……”

“北境?”

“嗯,我……我还遇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她没死……”

姬成羽浑身猛地一震:“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化成了男儿身救了我,后来……后来……”他抽噎着,语不成句,姬成羽拉了他道:“进来说。”

姬成羽带着姬宁入了房间,却不知院门外黑甲将军正靠墙站着,面具后的眼睛满是阴鸷——

“纪云禾……”

外间的风雨,撼动不了深海里一丝一毫。

纪云禾在海床上吃着长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烤鱼与甜甜的果实,唇角的笑满足又惬意:“这地方不错,又安静,又隐秘,还有人给送吃送喝。”

长意看着纪云禾:“那就在这里一直待着。”

“那就和坐牢一样了。”

纪云禾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过往。

长意沉默下来,纪云禾立即摆手:“大尾巴鱼,我不是在怪你。”

“我知道。”长意说着,抬起了手,纪云禾吃的野果子多汁,沾在了她唇角边,长意自然而然地以袖口将她唇角边的汁液抹掉,“你伤好之后,北境,或者驭妖谷,抑或这世界任何地方,你想去,便去。”

海灵芝的微光之中,纪云禾看到他认真道:“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不会再关着你。”

纪云禾注视着他:“那你呢?”

“我会回北境,我会守在北境。”

那里不再是他的一个工具了。

纪云禾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笑:“长意,你变了。”

“或许吧。”他垂头,甚至开始交代,“你可以把瞿晓星带上,他对你很是忠诚,而洛锦桑……”

纪云禾笑着,摇起了头:“你变了,我也变了。”

这个回答出乎长意的意料。

“我自幼被困驭妖谷,后又多陷牢笼,难以为自己做选择。因为被束缚太多,所以我厌恶这世间所有的羁绊。我一直伸手去够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将其作为毕生所求,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长意静静地听着,纪云禾漆黑的眼瞳中是他清晰的身影。

“但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后来又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方知浪迹天涯逍遥快活其实并不是自由,可以随心选择,方为自由。”

纪云禾将手放到了长意的手背上。

长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纪云禾便用手盖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摸了摸他手背上的细小伤口。

“我选择变成一个被羁绊的人。”她看着长意,一笑,“为了你。”

霎时间,海灵芝的光芒仿佛都亮了起来,将他的眼瞳也照亮了。

“你……想随我回北境?”

“北境、南方、驭妖谷。”她学着长意的话道,“都可以。你想去哪儿,都行。天涯海角……”纪云禾的声音在他耳边,打破了这深海的冰冷与寂静,“我都随你去。”

万里山川,山河湖海,仿佛都已出现在两人面前。

待北境事罢,长意也不想做什么人间的王,他想带着纪云禾真正地走遍她想走的所有地方。

至于过去种种,她不再提,他也就不再想了,全当已经遗忘,随风,随浪,都散去了。

因为失而复得,已是难得的幸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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