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云扶了他站起来,问道:“你的船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青扬河上画舫轻舟,往来不绝,急云扶了李熙上了他泊在清扬河上的画舫,迎面一个粉衣丫鬟迎了出来,满脸焦急,眼圈红红地说道:“说了有什么事情让下人去做便好了,偏要自己去,还不肯多带人,爷要有个闪失,叫咱们可如何是好。”
一边又去看急云,却因长住宫内,平日里又只服侍着李熙,没见过玉衡,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何人,只看她长相极美,心里只以为是攀龙附凤的过路女子,只去骂那跟从的小太监长福:“叫你跟着爷,你怎的也没照顾好爷,叫什么人冲撞了爷,倒让爷犯了病。”长福委屈之极,王爷只说要去河堤散散步,又不喜欢那些侍卫丫鬟陪着,只带了自己缓缓地走,叶大夫也说过王爷也不要一味躺着,偶尔也要活动活动,谁知道能来个天来飞仙,把爷给吓得病都发了?
李熙摇摇手,扶着急云的手一直进入了内室,荷露忙着上来要扶李熙,一头又笑道:“这位姑娘想是帮了我们少爷的忙,请前边稍坐,我让他们给您倒茶,一会儿备份谢礼给您。”
李熙摆手道:“你们都先下去。”
荷露脸色微变,看了看那女子,自上船时,就一直面无波澜,对她的说话无动于衷,看着她似乎在看空气一般,其他的侍女太监都下了去,唯有荷露仍站着不动,李熙看她不动,继续道:“你先下去,煮点清心茶,我一会儿要喝。”
荷露满心不情愿,依然下去了,并不敢问那女子的身份,却是去拉了长福细细的问去了。
李熙看人都走掉了,才笑着对急云道:“咱们上了那时光机器就来了这里,也不知道那边剩下的是我们的身体,还是都一起消失了?我看李博士可要哭了。”
急云想起那不着调的李博士,撇了撇嘴没说话,要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自己在未来世界里,过得自在得很,偏偏被扔到这里来,李熙问道:“我这边就是进了皇家,然后一直有心脏病,后来赐婚退婚的那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说起来有些对不起你妹子,不过当时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这赐婚应当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想是筹谋已久的,你那边呢?这些年如何了?”
急云想了想,将自己出生以来的大事简略说了一遍,言语一贯的简明扼要,李熙听得极是专心,听到云阳侯的事情,他叹道:“果然是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可怜管夫人,嫁人又遇人不淑,一贯宠爱自己的爹爹又有了第二春,只剩下个儿子,迟早也是要长大娶妻的,竟是个孤立无援的境界。”
急云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我师父有什么故事?为何连你都知道。”
李熙愣了楞道:“你不知道?”
急云摇摇头,师父不说,她如何能冒失去问。
李熙想了想,似是在想从哪里说起比较好,最后说道:“古中国有一出很有名的戏剧,叫赵氏孤儿,你听说过么?”急云茫然摇了摇头,她在学校,学的历史文学中,并没有学到这样深入,本来也不是她的所好。
李熙笑了笑道:“这个事情在许多地方都有记载,当然不一定是史实,毕竟到我们那年代,已又经过了多加修改,添加了许多文学艺术上的夸张,不过从一个方面体现了当时‘士’这样的阶层的一个价值观。大致说的是古中国春秋时期,丞相赵盾被权臣屠岸贾设计陷害,被灭九族,他的儿子赵朔的妻子庄姬是晋灵公的女儿,生下了赵朔的儿子后自刎殉夫,大夫程婴接受了庄姬的托付,将她生下的儿子带去给好友公孙杵臼,结果屠岸贾知道了风声,前去搜索,为了保住这个恩公的孤儿,程婴和公孙杵臼两人定下了计策,由公孙杵臼带着程婴的亲生儿子逃走。
之后程婴出面告密,公孙杵臼与被当成赵氏孤儿的程婴的亲子都被诛杀,程婴则背负着卖友求荣的恶名,将赵氏孤儿设计送到了屠岸贾膝下,让屠岸贾认为义子,待这个孤儿长大后,程婴告知了这个孤儿的身世,于是这个孤儿便杀死了养大自己的义父,来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报仇,最后报仇雪恨后,程婴也自杀而死,以酬谢公孙杵臼。”
急云听完了这个故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和纠结。
李熙难得看到她如此生动的脸色,不由地多看了两眼,继续说道:“程婴和公孙杵臼作为报恩的忠义之士,被古中国颂扬许久……故事有许多版本,不过,以自己的儿子替代了恩人的儿子,这一点是共同的现在说回令师管夫人,她也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忠义’的故事……管夫人嫁给的是安乐侯的嫡长子卫子清,他还有个妹妹,正是当今的皇后,所以如今安乐侯府作为国舅府,正是风光煊赫之极。然而十五年前,安乐侯府却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急云凝神静听,李熙继续道:“当年今上还只是太子,卫皇后当时便是太子妃,那一年戾王作乱,这戾王,便是当时太子的二弟,我这身体的生身父亲晋王,是太子的三弟……”他口才极好,侃侃而谈,竟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说得恍如亲历,他自幼和太子一同住在东宫,由卫皇后抚养,自然对这段事情耳熟能详。
当时戾王控制了京城禁军,逼宫成功,软禁控制了先帝,又派兵马围了太子府,不料当时太子在护卫的护持下,逃脱出去,而太子妃刚生完孩子出了月子,那日恰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回了娘家安乐侯府,戾王的手下带了兵马闯进了安乐侯府,要去捉拿太子妃和太子的嫡长子。
管夫人当时也才产下次子卫瑜一个星期,因孩子过大,难以产下,勉强生下孩子后,她产后大出血,身体虚弱,那日听说是服了药在沉睡,并不知安乐侯府的变故。当时逆贼抓住了安乐侯以及安乐侯夫人,一边拷问太子妃的藏身之处,一边围了侯府,大肆搜查,情势危急,眼见再找不到太子妃,安乐侯府便要一同被血洗。仓促之间,卫子清让自己的一个长得和太子妃略有些相似的侍妾换了太子妃的衣饰扮作太子妃,然后抱了次子卫瑜,在重重侍卫的保护下乘车逃出侯府,借以扰乱逆贼的视线。
果然那逆贼上了当,毕竟太子妃不是人人得见面容,而卫瑜因产下就颇健壮,养了一周,与满月的孩子个头差不多,竟然让卫子清此计成功了!那侍妾以及襁褓之中的卫瑜被截杀了,戾王的手下看到成功杀死了太子妃和太子嫡子,便带了兵马撤走,因戾王之前也有吩咐,若是能不牵连太广就不牵连太广,毕竟登基后还需要老臣的支持,安乐侯与云阳侯又是姻亲,也不敢得罪太狠了,安乐侯府之危始解。
却说太子逃出了京城,却是和京郊大营的御林军取得了联系,带了大军反攻京城,又得了一贯中立的清微教掌教张翔的襄助,最终反败为胜,反而捉下了戾王,之后太上皇退位,太子登基,封了卫皇后为元后,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为太子,又感激安乐侯府紧急时刻以亲孙子替了太子的灾祸,加封安乐侯府。安乐侯因不禁拷打,伤势过重去世了,卫子清袭了爵,得赐铁券,爵位世袭罔替,赏了宅子田地无数,管夫人则获了超一品侯夫人的诰封,连三岁的长子都得了个正五品云骑尉的加封。
却说管夫人在苏醒后,才发现拼死生下的次子,被‘义薄云天忠君爱国’的丈夫拿去当了挡箭牌,却又无处说理,她拖着病体,连夜潜入天牢,诛杀了囚禁在那儿的戾王以及杀死他儿子的叛将,然后回了侯府携长子离府出走。据说皇帝也拿她没办法,毕竟人家亲子才给你儿子做了挡箭牌,你如今也不好计较她闯天牢的罪过,最后那戾王只对外称是畏罪自尽,只有皇家中人才知道,是管夫人亲自去杀的……”
急云静静地听完,忽然感觉到心头涌上了巨大的悲哀……那清冷温柔的师父……那总是一个人寂寂寞寞的师父,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忽然想起卫瑾曾经大吼:“你根本不知道阿娘经历过什么!”
急云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李熙递了张帕子给她,轻声道:“安乐侯事后被人夸赞,有勇有谋,忠义两全,以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整个安乐侯至少百年的安逸……那个才出生一周的孩子,以及管夫人,都被理所当然的视之为应当牺牲的人,而管夫人弃了夫姓,带了长子破府而出,也被不少人暗中议论,当然,皇上和安乐侯府依然不敢把她怎么样,毕竟为了孩子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她背后又有着云阳侯和清微教。皇上若是去计较了,未免就和仁君的形象过不去,还要背负上一个忘恩负义之名,因而这些年来,安乐侯府也都拿管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能纳了侍妾,却没办法动那侯夫人和嫡长子的位置。”
急云低声道:“师父当真是所嫁非人了,那侯夫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稀罕的。”
李熙笑道:“她大概是为了嫡长子吧,到底是儿子的亲父呢,若是和离,却是不能名正言顺地带走嫡长子,也有可能到底曾对安乐侯有过爱意,却无法面对他杀死自己亲子的行为,于是索性出走,我在宫里见过安乐侯,其人风度翩翩,看上去的确颇为才貌双全,不过在古中国还有个易牙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易牙善烹调,深受君上宠爱,一日君上叹气说没有吃过人肉,于是易牙便将自己的三岁儿子烹了给君上尝,同样是以忠君之心献上自己的亲子,却因纵容君上享乐,古中国历史上属于佞臣之流,安乐侯……其人很难让我想起到底算个男人的程婴,却让我想起易牙。”
急云叹了口气,她一直知道师父心里苦,却没料到遇到的是这样有屈无法申的事情,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忠义之心早就扎牢在脑子里的人,只怕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皇上死是荣幸这样的想法是根深蒂固,比如自己的生父,女儿被指婚给有心疾的晋王,也只是默默地接受了,根本没有想过要反抗,反而是玉衡天不怕地不怕闹了一桩,倒是误打误撞地成全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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