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男顺着指向看去,只有侧面的开合式玻璃窗还在晃荡,老墙前只剩下了一个扎着藏式小辫的女人。
他急忙跨到窗口向外张望,薛昭早就没了踪影。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刀疤男问离促。
离促笑出了两个小酒窝,随口编了一句颇像藏语发音的话,一脸无辜。
刀疤男一拳打在窗栏上,骂了一声,便从正门追了出去。
“这……”马格勒还没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支支吾吾地看着离促。
离促脸一沉,不紧不慢地揭下墙上那张发黄的便利贴,跷起二郎腿,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冲窗外说道:“他走了。”
话音刚落,薛昭便从刚才蹿出的窗子外翻了进来。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逃跑根本就没有时间,离促朝着外面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翻窗过去,贴着窗户正下方的墙壁蹲了下来。
隔着一扇为了摆设绿植而修建的小飘窗,一个人在正上方四处张望,一个人在正下方屏气凝神。
“走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薛昭开口。
马格勒嘴上打着哈哈,身子却一直往外缩,来者不善,他不傻。
“你去哪儿?”薛昭从身后揪住他。
“尿尿嘛,总不能憋着吧。”马格勒身子往前一倾,头上的帽子便掉在了地上。
“该不会是尿遁吧?”
“哪能,哪能嘛,做生意讲信誉的。”马格勒回头,脸上红彤彤的皮肉皱成了一团,“帽子掉了,捡一下嘛。”
薛昭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松开了手。
马格勒一逮着机会就往前蹿,可惜腿脚终究不方便,没跑两步就被捉了回来。
薛昭还没说话,他便赔了个笑脸说:“我自己上车,自己上。”
薛昭回头看了离促一眼,离促点了点头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才关,先前追出去的那个刀疤男便察觉出了其中的猫腻回来了。
那么短的时间人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脱,追出去不到两百米,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立马折了回来。
隔着一扇车窗,刀疤男看见了薛昭,薛昭看见了他。
他眼露凶光,半数发白的头发,看上去五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体却格外健壮,只是那一身牛仔服的装扮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款式。
薛昭没多想,一脚油门踩到了底,车后轮便卷起了一阵灰尘。
“卓嘎要生了,我得早些回去。”马格勒从兜里掏出一部分钱,一手拿着烟袋一手往前递。
“就快了,我们也不是坏人。”薛昭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没接。
“那追你们的是坏人,那个人脸上,那么长一道疤。”马格勒将手缩回去,两只手撺进袖子里,脖子往后一缩,看上去极老实。
“说不准。”薛昭想着那个人的样子,有些犹豫。
“那我也担风险了嘛,这样不行……”
“得加钱?”离促问。
“不用。”这话自己说得,离促顶着那张高傲的脸一说出来,倒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我还得回去给卓嘎接生。”
“卓嘎是谁?”离促问。
“我的牛嘛,你们见过的。”
离促翻了个白眼,故意将他先前给自己的肉干咬得咯咯作响。
薛昭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觉得有几分亏欠,不知道多少次想把口袋里的钻戒掏给她,但……还是等自己真的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再说吧。
“对啦,便条。”离促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张便条纸。
“我开车,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薛昭不敢放松警惕。
“介,1117,薛崇远。”
薛昭以为自己听错了,特意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介,介意的介。”离促将便条纸在他眼前展开。
薛昭看了一眼,一个急转弯,车头朝着来路停了下来。
“你疯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离促被吓了一跳,喊出来的话却是在为他担心。
“离促,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是我一定得回去验证它。这对我,很重要。”他突然急切地跟离促说道。
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坚毅的,离促也正爱他这一点,铁骨铮铮,不惧一切。但此刻,他却分明有了一丝慌张的神色。
她想了想,将手心覆在他手背上,平静地告诉他:“我们回去吧。”
“好,刚才不知道后轮胎碾到了什么,你下车帮我看一眼。”
离促点点头,下了车。
“如果我没回来,送她去市里。”薛昭将所有现金都塞在了马格勒手里。马格勒一边下车一边疯狂点头,那人追着的人是薛昭,没有薛昭就没有危险。马格勒胆小好利,人却灵活可靠。
“离促,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他突然冲站在车尾的离促喊道。
离促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不想让她冒哪怕一丁点儿风险,她懂,但不原谅,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可以同生共死。
“懦夫才将自己的女人给别人照顾!”
“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车子往前开,但不算太快,前路凶险,他想再多看她几眼。
“薛昭,我不会追你的,你不要我,下一个过路的男人,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他走。”
“好,等我回来,我来抢你。”
他笑着向她挥手,眼泪跟着从车窗外灌进的风流了出来。
他永远记得薛洋出生那天父亲用果酱写在蛋糕上的那个“介”字,介是放在心里的家,而11月17日,正好是薛昭的生日。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出生于此,而医院的档案,清存年限远比旅馆来得长久,自己的身世,从未离自己这样近过。
离镇子还有大约一公里的时候,薛昭找了间废弃的屋子将车子藏了起来,四周还有些散落的织物,这儿干燥,倒也并不脏。
他拣了一条毯子样式的布当头巾搭在了身上,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孤身一人朝着镇子上走去。
镇上人口不算少,好在马格勒告诉自己正规的能接生产子的医院只有一家。
薛昭径直走了进去,规模小,一眼便看到了人事科档案室的牌子。他朝里望了望,房间里没人值班。
溜进去倒是容易,可里面的情况却让他看傻了眼,一排排存放病例的密集架立在他面前,每个架子都上了钢锁。
他按照密集架上不同科室不同年份的编码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柜子,拽着锁头发力数次都毫无作用。难怪没人值班,架子太重搬不走,锁头结实一时半会儿撬不开。
“谁在那儿?”一个男声响起。
薛昭没有跑,而是自觉地摊开双手站在原地。
“你在干什么?”见他没有过激举动,值班医生缓缓走了过去。
“我找卫生间。”薛昭注意到了对方腰间的钥匙串。
“出了门左拐就是,快出去。”
“谢谢,但是……对不起了。”对方已走入了薛昭的攻击范围,他有把握一击制胜。
“咣”的一声,薛昭用手肘从颈后发动袭击,值班医生应声倒在了地上,力气不重,只是一时的昏厥。
他将钥匙串取下,11月17日产科共接生了六个婴儿。
“王医生?”
来不及细看,窗外响起了另一名医务人员的声音。
薛昭赶紧将那几页资料从文件夹中抽出塞进了怀里,夺门而出,正面撞上了先前追赶自己的男人。
那男人手上正扎着输液管,想来是那一阵猛然追击所致。
见夺路而逃之人是薛昭,他立马将手头的输液管甩出勒住了薛昭的脖颈。方才叫喊的医务人员往档案室里一看,以为王医生已遇害,大声喊起了保安。
刀疤男手臂上的针管已经被倒抽了出来,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即便是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之中,体重也是绝对的优势,薛昭生得高大,但远不及那人一身腱子肉。
五十出头尚且有这样的体魄,倒着实让人意外。
几次反推未果,薛昭只得侧身袭击了刀疤男的裆部。刀疤男吃痛松手,薛昭这才得以脱身。
楼道中四五个保安人员径直朝这边冲过来,人多势众,薛昭不敢冒这个风险。
好不容易跑到了先前藏车的旧房子,一推门,车子却不见了踪影。
“抓住他!”
刀疤男跟那几个保安很快追了上来。
薛昭急中生智,咬牙掏出钥匙串上的小工具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跟你们回去。”他没有做任何反抗,举着鲜血淋漓的手走出来。
四五个保安将他当场擒住,刀疤男想下手,却被保安队长紧紧地攥住了。
“谢谢你见义勇为。”保安队长对刀疤男说道。
“队长,这个……怎么办?”
“这么多血,得先送医院。”
几个人紧紧地围着薛昭押着他往医院走,刀疤男哭笑不得,只得跟在后面往地上啐了口痰:“去他的见义勇为!”
(四)
待几人押着薛昭到了医院,王医生已经清醒了过来。
清点了一下档案室的材料,二十多年前的产科档案少了几页本根本没人注意到。薛昭道了歉,没有财物丢失,没有人员伤亡,反倒是王医生昨晚的落枕被这一下子敲回了正形。
“算了吧。”医者父母心,王医生冲保安摆摆手,开始查看薛昭的伤口。
诊室的门上三分之一为玻璃材质,里外互见,刀疤男一直站在门外,他不敢动手,薛昭也没机会跑。
“医生,外面有个男的一直在看着你。”
王医生虽说不追究,但对打过自己一下子的人也客气不到哪儿去,工作繁重,对于这种闲聊自然无心应答。
“你闭嘴。”
“医生,他还在往里看,你说他是不是认识你。”
“……”
“也许他也受伤了,想找你看病。”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你要不让他进来?”
“医院规定,问诊得挂号!”王医生被薛昭烦得不行,又碍于医生的职责不便冲他发火,只好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准备去拉内侧的门帘以求阻断他的视线。
王医生刚一转身,正好遮挡住了门上的那格玻璃,薛昭赶紧打开了窗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王医生一回头,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他手里夹着酒精棉的镊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咚!”
刀疤男听见了镊子落地的声响,赶紧推开门闯入。
“三楼都敢跳。”他的拳头又一次敲在了窗栏上。
下坠会引发短时间内的腿部神经麻痹,每走一步都像是有千百条虫子在自己皮肉里蠕动,又痒又疼。薛昭强忍着腿部的不适拐入一条小巷子,手上只是皮外伤,但血液依然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自己体力不支,既然会留下痕迹,倒不如利用痕迹。他潜藏在拐角处,静静地听着巷子里的动静。
刀疤男紧随其后,沿着血迹直冲到头,一扭脸,被薛昭用手臂从身后钳住了脖颈。
“你是谁?”
由于供氧不足刀疤男脸上的青筋暴起,但挣扎反抗依然很剧烈。
僵持了整整一分钟,两人的体力都在急剧地消耗,刀疤男的脸已经有些发青,薛昭因用力过猛臂上的外伤也撕裂开来,赤色的血液像巷墙上那户人家种的格桑花,热烈、狂妄。
“撒手!”刀疤男咆哮道,声音却断断续续。
“我可以撒手,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你别追我了。”杀人得偿命,没有人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薛昭不敢,也不想。
“做……梦。”话音刚落,刀疤男便挣扎了几下没了动静。
薛昭赶紧松开手,将手指放在了刀疤男的鼻翼下,自己喘着粗气,却没有感觉到男人的呼吸,自己分明没有下死手。薛昭赶紧扒开他的外套开始为他做胸外按压。
可刚才已经消耗尽了薛昭太多的体力,即便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身下的人也毫无反应。
就在薛昭垂头丧气时,刀疤男看准机会一个扫堂腿,将薛昭绊倒在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装死,就无法从薛昭的钳制中脱身。
“你是谁?”薛昭怒吼道。
刀疤男呼吸很沉重,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当薛崇远的儿子多厉害呢,还不是被我逮着了。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太阳正当空,薛昭直视着刺眼的光线逐渐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光圈、格桑花、狰狞的笑容和睫毛的黑影……最后,他恍惚看到了离促的笑容。
“你不要我,下一个过路的男人,不管是谁,我都会跟他走。”她说。
“不行,不行。”他口中呢喃着,很快恢复了清醒。
他看着一脸得意的刀疤男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想你跪下来给我认错。”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薛昭并未表现出愤怒,他在试图套刀疤男的话。
“父债子还,你爹你妈欠我的,你……”
一听到这儿,薛昭反而激动了起来:“你认识我妈?”
先前总以为刀疤男跟薛洋有关系,不料,倒是别有来路。
“我要你给我跪下!”刀疤男没心情跟薛昭瞎扯,他只想看到顾崇远和那女人的孩子跪倒在自己脚下,二十七年,自己为了那个女人在牢里待了整整二十七年。
“好好好,我跪,你让我起来,我跪。”薛昭明知这个姿势之下自己毫无制胜的可能,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诈降。
“哈哈哈……我还当他们俩的儿子能多有骨气。”刀疤男笑得十分张狂,却有泪水从眼角里渗出。
待刀疤男的压制动作一松懈,薛昭便立马将膝关节一提,撞在了刀疤男的尾椎骨上,他受力往前一倾,反而摔了个狗吃屎。
眼睛扑着了地面的灰土,这一摔足以让他在短时间内丧失行动力。
“小兔崽子。”刀疤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在地上骂骂咧咧的。
薛昭不理会他,甩了甩外套上的尘土,迎着阳光走出了小巷。他要去拥抱自己的太阳,去看自己的格桑花。(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