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忘了我了(2 / 2)

是安久,他长高了、壮了,脸部轮廓更清晰、五官更立体了。

宣璐像只小鸟一样依恋在安久身边,目光里盛着崇拜。安久揉揉宣璐的头发,眼底是无尽的温柔。

浅歌一时间有些晃神,她一心想要找到安久,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因为安久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牵挂,如今找到了,她该高兴才是,该出去拥抱他,笑着说好久不见才是。

可是,浅歌的双腿像是在地上扎根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公司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浅歌挤在最后一拨人群里,低着头,假装没有看见宣璐和安久。

可是,宣璐却眼尖地发现了她,并招呼道:“浅歌!”

浅歌硬着头皮站住,扭头,脸上堆着僵硬的笑:“璐璐……”

她扫了安久一眼,却发现安久无动于衷,眼里是和善的光芒。对,就像看女朋友的朋友那种和善的光芒。

宣璐欣喜地将浅歌拽到安久面前,大大方方地介绍:“安久,这是浅歌,我在宣氏最好的朋友。”

浅歌垂眼,没有看安久。

安久却伸出手,自然地说:“你好,浅歌。”

浅歌心裏慌得要命,匆匆伸手握了握安久的指尖,沉默不语。

安久挠挠头,说:“你朋友好像有点内向。”

浅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安久的话语中显示出,他似乎并不认识她。

“浅歌跟你不熟嘛,等熟了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是吧浅歌?”宣璐低头问浅歌,浅歌收了思绪,点点头,也没说话。

“浅歌。”一辆摩托车停在公司门口,摩托车上的人摘下头盔,看着浅歌的方向。

浅歌的眼睛这才亮起来,仿佛找到了救命的绳索。

“浅歌,那是你男朋友吗?”宣璐看到夏空,惊喜地问。

浅歌诚实地解释:“是我的邻居,过来接我的。”

夏空走过来,看了安久一眼,笑着对宣璐说:“我先带浅歌回家了,你们也忙你们的。”

“好呀。”宣璐笑嘻嘻地对夏空招手。

夏空把另一个头盔给浅歌戴上,牵着浅歌的手说:“咱们回去吧,芳姨还等着你吃饭呢。”

厚重的头盔罩在浅歌的头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是什么,她只木讷地被夏空牵着,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然后夏空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宣氏。

从始至终,安久的表情都波澜不惊,直到他打开车门,让宣璐坐上副驾驶后,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浓黑的眉毛才拧了拧。

夏空的摩托开得很稳,后背被一个硬邦邦的头盔顶着,夏空听见头盔下传来隐约的哭泣声。

“浅歌,你没事儿吧?”夏空担心地问。

浅歌平静地说:“那就是安久。”

夏空当然知道,但夏空什么也没说。

浅歌继续道:“我终于找到他了,但是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我也设想过千千万万种我们重逢的方式,却不料真正重逢的方式,不在那设想的千千万万种里。”

夏空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摩托车把手的手紧了紧。

浅歌的头垂了垂,隐忍着说:“我以为重逢了,我会很高兴地扑上去,像以前一样叫他一声安久哥哥……可是……可是我连跟他相认的勇气都没有,他……他……”终于,浅歌忍不住抽泣起来,声音里是浓烈的委屈与悲伤,“他似乎连我都不认识了……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忘了我了……”

夏空不动声色地将摩托车停在一片绿荫下,那茂盛的树叶像是一把巨大的伞,将滚烫的夕阳挡在外面。

夏空下了车,伸手按着浅歌的头盔,把她抱在怀里。浅歌的脸埋在头盔下,脸上有汗水,也有泪水。

“哭的样子,太难看了……”

怀中,浅歌一边流泪,一边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连人都没办法百分百如你愿,更何况老天了。

浅歌和安久重逢,以一种并不浪漫和喜悦的方式再见了。

浅歌断定安久不认识她了,现在安久是宣璐的男朋友,浅歌也不便提起过往的种种,只要安久还好好地活着就好了。

这是浅歌想了两天才想通的事情。

但是,她愿意放过那段过往,那段过往却不愿意放过她。

在与安久重逢的半个月后的某个周日,那天天有些阴沉,刮着猛烈的风,好像要下雨了,但是这种天气持续了两个小时,也没有下雨,只一直阴沉着。

浅歌从外面借书回来,刚一踏进四合院,就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背影,正坐在院子里帮姜母洗萝卜。

浅歌大脑“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片空白。

姜母看到浅歌站在那儿,笑道:“浅歌,傻杵着干吗?来客人了没看见啊。”

那个挺拔的背影一回头,对浅歌报以熟悉的微笑。

看见了,当然看见了,可是,安久为什么在这裏?谁来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

“浅歌,快过来帮着洗萝卜,我跟你爸去超市买排骨,今晚咱们炖排骨吃!”姜母站起身,一边在围裙上擦擦手,一边喊,“闺女她爸,走啦。”

“哎,来啦。”姜父拿着一个购物袋,从屋里走了出来。姜父叮嘱浅歌多和安久说说话,然后陪同姜母去超市了。

四合院外,风刮着槐树叶,叶子一片一片宛如精灵般落在院子里。安久回眸对浅歌笑道:“浅歌,过来坐。”

浅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安久身边坐下,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陪同安久洗萝卜。

安久淡淡地说,就像唠家常一样:“好久不见啊,浅歌。”

浅歌一怔,手里的萝卜滑落进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安久盯着浅歌,看她低垂着头,用手背抹着眼泪。

安久笑起来,用胳膊肘轻轻顶着浅歌的脑袋:“你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爱哭呢?”

浅歌没有说话,只是哭得更大声了些。

安久脸上的笑容消失,他擦干手,神色有些黯然:“浅歌,你是因为我装作不认识你,而难过吗?”

浅歌摇了摇头,缓缓抬起脸,迫使自己微笑:“我不难过……我是开心的……因为安久,你还记得我……”

安久怔住,看着浅歌那张带着泪痕的笑脸,心裏忽然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时隔多年的痛楚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涌上来。

他失去理智,一把抱住浅歌,有些紧张,紧张得有些颤抖。

浅歌怕的,他也怕。

浅歌怕安久不认识她了,她哪里知道,安久同样也害怕浅歌不认识他啊。

还好,还好,他的浅歌还记得他。

“安久哥哥……”在安久的怀里,浅歌啜泣着喊出了这几个字。

安久笑了,他抓着浅歌的肩膀,认真地注视她的双眼:“听到你这样叫我,我感到了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

“我找了你好久……”浅歌望着安久,一哽咽,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找了你好久。”安久抚摸着浅歌的头发,“我找了你十五年,你被带走的第六个月,院长阿姨带我们出去旅游,我走散了。但我不想回去,没有浅歌在的地方,就像冰冷的地窖,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浅歌,离开我的日子,你有过温暖吗?你想过我吗?”

浅歌听到这裏,原本动容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她避开安久的目光,低声说:“安久哥哥,你想我,是以怎样的感情在想我?”

“浅歌,你明明知道的。”安久说。

浅歌想起宣璐的笑脸,猛地摇了摇头。

安久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耷拉着肩膀,轻声说:“浅歌,宣璐的事情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浅歌淡淡地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毕竟这一切都是无法扭转的事实。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们并排坐着,却都只是坐着,四周静得可怕。

这时,一直在院子外面站着的人终于跺了跺脚,缓慢地走到门口。

听到声音,安久和浅歌齐齐回头。

是那个人啊,那个来接浅歌的邻居。

安久看着夏空,眼神不太友善,而夏空却直接忽略了安久,径直往姜家走去:“芳姨说晚上做排骨,去买排骨了吧?”

“嗯。”浅歌点点头,“很快就回来了。”

“那我先去厨房准备准备,你要来帮我吗?”说着,夏空将目光放在安久身上,“客人就在外面休息吧,今天天气这么凉快。”

浅歌站起来,随夏空进了厨房,配合默契。

两个人之间也是沉默的,但这样的沉默却没让人感觉尴尬,反而很宁静。

晚上吃饭的时候,姜母和姜父将安久照顾得十分周到。因为他们晓得安久是浅歌在孤儿院里最好的朋友,如今安久和浅歌见面了,他们真心为浅歌感到开心。

用完晚餐,安久要走。

浅歌将他送到槐树巷的尽头,安久体贴地说:“你要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浅歌:“嗯。”

安久又说:“你……不要跟宣璐说我们认识,有空的话,我会再来找你的。”

浅歌的神色一暗:“嗯。”

“那我走了。”安久说。

浅歌点点头,也没有看安久,安久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槐树巷。

风还在肆意地吹着,浅歌的身子单薄羸弱,趔趄了一步才站稳。心裏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刺痛却又平静。

槐树巷里只有暖黄色的路灯,四合院门口,夏空远远地望着尽头那个黑乎乎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夏空叹这口气并非是因为浅歌在意安久,而是心疼浅歌,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安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当她知道安久已经不是孤儿院时的安久了,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

可是夏空也知道,他还不能将这些告诉她。

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浅歌不会相信。

入职不久,浅歌依旧待在宣氏的市场部,如今的她已经成功通过了实习,成为宣氏的正式员工。

宣璐张罗着要为浅歌庆祝庆祝,浅歌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不用大费周章。”

可宣璐浑然不顾,说:“怎么会是一件小事呢?你姜浅歌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成为正式员工,工作稳定了,我当然得为你庆祝庆祝。”

浅歌有些为难。

宣璐抱着浅歌的肩膀,低声说:“好啦,我还不知道你?这样吧,我叫上我男朋友,你叫上你男朋友,就我们四个,一起去吃东西。我知道一家日料店,味道很不错!”

浅歌承认,她动心了,只是因为宣璐要带安久来。

浅歌像中了魔一样痴痴地点头,连宣璐什么时候把时间地点定下来的她都不知道。

等她把夏空带到日料店门口的时候,她才后悔,踟蹰着不敢进去。

夏空双手揣进兜里,扭头看着浅歌为难的样子,一把伸手牵住她,说:“既然做戏,就一定要做全套,来都来了。”

浅歌苦笑着,来都来了……

从夏空牵着浅歌进去开始,安久的目光就一直在那双手上游弋。

安久对夏空不友好,夏空对安久更不友好,但是在旁人看来,他们只是关系没那么熟而已。

反倒是宣璐和浅歌,宣璐拉着浅歌天南地北侃侃而谈,浅歌笑着应和,心裏却是别样滋味。

宣璐点了很多日料,还有酒精度不算高的樱花酒。

宣璐似乎很兴奋,一杯接一杯喝了不少樱花酒。安久在一边拦着宣璐,温柔地说:“璐璐,你不能喝酒的。”

宣璐却躲开安久要来抢杯子的手,大声撒娇道:“没关系啦!这个酒酒精度不高啦!”

安久苦笑着捂脸,这个宣璐,是滴酒不能沾的,一沾酒就会醉,即使樱花酒度数不高,可她喝了这么多,怎么会没事儿呢?

浅歌见宣璐这个样子,有些担心地说:“安久,你要不先送璐璐回去吧,她已经醉了。”

“浅歌,浅歌。”宣璐一把抓住浅歌的手,忙说,“没有……我、我没醉,我还能听得见你说话呢。”

浅歌汗颜,要是连说话都听不见,那就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浅歌也喝嘛。”宣璐嘟起嘴,不满地给浅歌斟酒,结果因为醉了,樱花酒没倒进杯子里,反而洒在桌上流得到处都是。

浅歌和安久连忙扯出纸巾擦拭着桌面,夏空淡淡地喝着茶水,看着眼前这出戏。

“安久,你还是先送璐璐回去吧。”浅歌说。

“不回……我没玩儿够呢。”宣璐摆着手。

忽然,宣璐一个反胃,干呕了一声。浅歌还没来得及说话,宣璐就跌跌撞撞地离开座位,往洗手间跑去。

“哎——”浅歌想要起身去帮忙,却被夏空在桌子底下轻轻按住,浅歌疑惑地看了看夏空,夏空说,“我去看看吧。”

说完,夏空起身离开座位,只留下了浅歌和安久。

夏空的意图十分明显,连浅歌都明白了。

浅歌问安久:“安久,你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宣璐。”

安久静静地喝着酒,说:“没办法在意。”

“那你们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浅歌不解地说,安久不在意宣璐,可宣璐很在意安久啊,宣璐看着安久时的眼神,就像倒映着星空的大海一样。

“因为钱。”安久重重地将酒杯掷在桌面,脸色有些阴郁。

浅歌一怔,似乎反应不过来。

安久抬起头,眼神空洞:“浅歌,你不知道我为了找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十六岁遇见宣璐,那时她对我一见锺情,我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就一直配合她,多亏了她,我才有如此光鲜亮丽的今天。”

原来,安久十六岁时就认识了宣璐。这么多年了,宣璐还是如此喜欢安久,这若不是真爱是什么?

“那你呢?你就一点也不喜欢她吗?”浅歌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安久叹了一口气,说:“如果说一丁点都不喜欢,那又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了,铁打的心也会被她融化吧,可是……不行啊,即使喜欢,也都是不纯粹的。”安久盯着浅歌,“我没办法啊浅歌,没办法忘记你……”

浅歌浑身失去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她睁大眼睛看着安久,摇了摇头,如鲠在喉。

“浅歌。”安久拉着浅歌的一只手,说,“你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一段时间,我带你远走高飞。”

浅歌如触电般缩回手,失神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浅歌,你不是也找了我十五年吗?支撑你找寻我十五年的信念,不正是因为你喜欢我吗?”安久疑惑地问。

“安久,你别说了,我现在心裏很乱。”浅歌蜷缩着坐着,不敢去看安久的眼睛。

“浅歌……”

浅歌缓缓抬起头,说:“我已经无法理清这些事情了,但我知道,璐璐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能这样利用她……”

听到这裏,安久的脸阴沉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浅歌,这个世界上,太过善良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我如果不这样做,我早就死在这个世界上了,你又怎么会见得到我呢。”

浅歌茫然地看着安久,仿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难道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浅歌觉得,时间改变一个人,应该是往好的那一面去改变,而不是这样,就算安久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就算安久实在无法喜欢上宣璐,但浅歌知道,她该是那个清醒的人。

不管她曾经对安久是什么样的感情,如今安久和宣璐是男女朋友关系,无论如何,浅歌都不该插|进去。

“对不起,安久。”浅歌低着头,缓缓说。

安久抬起头,诧异地盯着浅歌。浅歌冷静地说:“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这种高兴不亚于你见到我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跟你走,我不管你和璐璐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我心裏明白,你跟我,如今只能走到朋友这一步了,再也无法往前迈一步。”

安久盯着浅歌,瞳孔在颤抖。

浅歌虽然垂着头,可说的话却冷静又理智。

安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撑在桌面,俯视着浅歌,浅歌抬起头,与他对视,胆怯却又不得不勇敢起来。

有踢到椅子的声音传来,浅歌一个激灵,看到夏空已经回来了,就站在安久身后默默地看着他们。

浅歌退了一步,离开安久俯视的范围,问夏空:“璐璐呢?”

“在厕所里吐了,我便叫了辆车,把她送回去了。”夏空微微笑着,转头看着安久,“安久,你一点都不担心宣璐吗?我要是她男朋友,一定会确定她平安到家了才放心。”

安久皱着眉盯着夏空,夏空仍旧微微笑着,就像春日里的暖阳。

“知道了。”安久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日料店。

夏空看向浅歌,一句话都没有问,只是说:“浅歌,我们也该回去了,芳姨该担心了。”

“嗯。”浅歌缓缓点头。

盛夏的B城夜晚,霓虹灯璀璨而夺目。

街上车如流水,行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夏空与浅歌一前一后不过半米的距离,风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穿过,带来丝丝凉意。

“浅歌。”夏空忽然停住脚步,浅歌差一点儿撞上他的后背。

浅歌抬起头看着夏空。

夏空望着深蓝夜空里的星子,笑着说:“浅歌,你看,我们现在正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呢。”

浅歌忽然想起她曾对夏空说的话,那是她曾安慰过他的话。那句话是夏空心裏和煦的穿堂风,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尖。

身后,浅歌缓缓地笑起来,伸手牵着夏空的衣角,安心地回应他:“对呢,同一片天空。”

夏空失落的时候,有浅歌一直陪伴。

这一次,尽管浅歌自以为将悲伤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那样细心的夏空发现了。

如今,我长大了,该换我来保护你了啊,浅歌。

夏空弯唇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