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宜驱车返回新泽西的住所,电子信箱中有一封署名皮埃尔的来信,正是曾经拍摄青叶丸水域海洋生物的水下摄影师。安宜在他的网站上留言时,也留下了自己的电子信箱。他写道:“你最近去过青叶丸?我前两年打算重访素查岛,被告知那里连续发生多起事故,基于安全考虑,已经不对游客开放。莫非现在情况有所好转?”
“可以媲美迪斯尼的动感电影。”苏安宜回复道,“水流湍急,我想即使在那里出了意外,也没有哪个保险公司肯赔付。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潜入青叶丸,无异于自杀。”
“但是你平安归来,一定是很传奇的冒险。”皮埃尔很快就回信,并留下MSN,“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么?”
苏安宜将他加为好友,简略叙述了探访青叶丸的经历。皮埃尔连连感叹:“救援潜水的首要法则就是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可以说,你的向导完全是违规操作,但他如果墨守陈规,估计我们现在就不可能这样聊天了。”他又说,“在我十几年的潜水生涯中,也遇到过很多复杂的情况。但青叶丸的情况太神奇了,尤其是六年前的洋流突变。”
“据说,是所谓的内波。”
“我倒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皮埃尔连发了几张图片,都是鎏金溢彩的壁画,带有明显的南传佛教风格,题材是源于印度教的《罗摩衍那》,讲述大神毗湿奴化身罗摩的一生,包括他如何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寻回妻子悉多,战胜魔王罗波那。其中有一节,是哈努曼召集猴群,在大海上架起石桥,令罗摩的大军得以前往楞伽岛。皮埃尔发来的图片,描述的就是这一场景。
“这些是我多年前去素查岛时,在附近的庙宇拍摄的。在传播的过程中,这个故事又被丰富了,在柬埔寨和泰国的壁画上,你可以看到神猴们修建石桥,而魔王手下的各种海怪就将石块运走。但在素查岛附近,这个环节被弱化了。反而更突出人在海洋麵前的渺小和无助。你看海上的渡船。”皮埃尔指点,“水中有巨大的漩涡,水手们奋力划桨,但是船不能前行。还有一艘,根本就已经沉入海底。这些都符合内波的特质,所以说,这些现象很多年前就出现过。至少和这壁画一样古老。”
“您可以再多发一些给我么?”苏安宜问。
“我可以刻一张光盘给你。方便时也欢迎你来巴尔的摩,我目前在帮这裏的海洋馆整理资料,可以为你提供免费门票。”
巴尔的摩海洋馆位于闹市区的内港,附近的海湾内泊着供游人参观的二战时的军舰,天气晴好,海鸥翔集,鸣声嘹亮。苏安宜在小报告厅见到皮埃尔,他正在给来参观的高中生们讲解几种海豚的鉴别和分佈。
“素查岛是一个宝库。”他带着安宜参观海洋馆,“无论用微距拍摄细小的生物,还是要追踪鲸鲨、鳐𫚉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会让你失望。我大概是十二三年前去的,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嗬,简直爱上那里了。”
“我也很喜欢那里。”
“我想知道一些老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说了几个名字。
苏安宜都不认识:“我去的时候是淡季,很多人回陆地度假去了。”
“那么,阿簪呢?”皮埃尔说,“她是一个孤儿,没什么其他亲戚。不过也难说,她应该长大了,或许都嫁人生子了。”
“阿簪她……六年前去了青叶丸,再也没有回来。”
“哦,天啊,真是,太可惜了。”皮埃尔叹气,“我一直记得她,水性非常好,就像一条鱼一样。她此前一直在流浪,岛上的好心人收留了她。那时候我恰好也在岛上,她还没有名字,不爱说话。我照了一张照片,她在凝视一株火红的朱槿,黑漆漆的双眼,天真纯净。岛上的老人说,就叫她簪婉丝丽吧,意思是,盛开的朱槿。”
海洋馆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水族箱在地面投出幽蓝的影像,一群群色彩纷呈的热带鱼翩跹而过。仰望观光隧道透明的弧形拱顶,青绿的海龟,展翼的鳐𫚉,在上方优雅翱翔。
沉静如一片深海。
苏安宜想到那张老照片,想到乌泰。
想到乔。
他在海天之间的寂寥身影,拈了一朵朱槿,放在崖畔的树下。
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的石堆,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
最爱的人。
心没来由地疼痛,一千一万个声音在说,回素查岛吧,回到素查岛。
苏安宜轻声叹息:“她回到琉璃之月去了。但永远,在一些人的心底。”
“你也知道琉璃之月?素查岛附近有很多这样的传说。”回到办公室,皮埃尔将刻给她的光盘放入电脑,“你看这副壁画。”
正中是一座山洞,神猴哈努曼怀中,是一只头戴金冠的人鱼。“在高棉版本的《罗摩衍那》中,魔王的女儿带领海怪们破坏猴群搭建的海上桥梁。哈努曼引诱了她,他们还有一个猴身鱼尾的孩子。”皮埃尔解释,“但你看右上角的月亮,它在海中的倒影,就是黄绿蓝相间的琉璃色。你看那些海怪,似乎就是向着月亮的倒影游过去。大概因为我是研究海洋生物的,并不觉得他们是什么怪物。就是一些大鱼么。”
苏安宜拿了光盘,向皮埃尔告辞。她沿着旋转阶梯迤逦而下,心中越发不安。刚刚在水族箱的反射下,她看见了几日来一直出现的人影,不急不徐,始终徘徊身侧。在中央公园时,刚刚结束和乌泰的通话,二哥许家睿就打来电话示警。
“让他继续跟下去,看他有什么目的。”苏安宜混不在意,“如果他们真有伤害我的意图,你早就出手撵苍蝇了,对不对?”
许家睿笑:“你就不怕,我只有编故事的本领?”
苏安宜置之一笑,二哥在她眼中向来是个传奇。但这几日并不见许嘉睿踪影,尾随自己的只有一个陌生人,心裏难免忐忑。她匆忙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宾馆。
在房间呆了半个多小时,苏安宜一改休闲装束,穿了雪纺短上衣和阔腿裤,踩着高跟鞋推门而出,似乎要急着赴约,步履匆促,手袋甩得沙沙响。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与她擦肩而过,低头问好,又不住回望,似乎在打量她的娉婷身姿。苏安宜转入楼梯间,不多时传来“叮”的电梯到达声,开门关门的唰唰声。侍应生四下张望,将推车靠在墙边,疾步到苏安宜房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走廊安静无人,他再次确认,闪身进入房内。
苏安宜赤着脚,从电梯间缓缓转出,握着鞋掌,用细长尖锐的鞋根防身。刚走几步,就被一双手大力地扯入转角。
“真是一眼看不到你,都会惹事。”许家睿捂着她的嘴,蹙眉,低声道,“能把鞋从我头顶拿开么?需要那么大力地敲么,都出血了吧。”
“你怎么才来?”苏安宜瞪他。
“照顾一下瘸子,走得慢。”许嘉睿笑,“因为我查清楚,是谁派他来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他到底在找什么。”
贵重物品一应俱全,唯一不同的,是笔记本内那张光盘的引导区被破坏,无法读出数据来。“可惜了皮埃尔的一张盘。”苏安宜撇嘴,从口袋中拿出备份的U盘来,“是谁派来的人,真是笨到家了。”
“他动手前,一定也备份了一份。”许家睿说,“对方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没有胆量害你。这些天我和天望都没闲着。他调查了弗朗西斯三年前从事的科研项目,那是一家倡导能源节约的非政府组织资助的,这家组织的合作伙伴中有一个基金会,创立基金会的五家公司和机构中……”他一气数下来,“总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项目的资金流来源,和雇傭三流侦探监视你的,是同一个人。”
苏安宜耸肩:“总不会是FBI吧?”
“要看你如何解读FBI。”许家睿笑,“Father, Brother, and I。”
“Brother?你说,是大哥?”
苏安宜再次在香港转机。
从纽约过来时飞了十六七个小时。天色将黑时飞机降落,城市是一片无边的璀璨灯海,然而大都市的霓虹流光在她眼中丝毫不值得眷恋。苏安宜不爱这些,越来越不爱。
她前夜没怎么睡,头既晕且疼,难过得很。出发当日清晨六点起来,心中忽然有莫名恐惧,知道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她无力质问许宗扬,也无力改变沈天望。这二人惊人的相似,一致沉默,决定隐瞒的心意,断然不会有只言词组的解释。
想其实就此遗忘,未尝不好。
雨季过去,开往海港的长途汽车上坐满游客。苏安宜搭了快船来到素查岛,海滩上游人甚众,和两个月前冷清寥落的景象大相径庭。她忽然如近乡情怯般,心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