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半只脚踩到鬼门关里的是这黑小子啊。”许家睿向着乔努努嘴,“听说失踪的不是你,我就很放心,找了一家酒店倒时差去了。”
“我们出去说,不要吵醒乔。”
“都听你的。”
苏安宜叫醒躺在走廊长椅的乌泰,嘱托他照料乔。
许家睿饶有兴致地打量小妹:“难得见你这么罗嗦,喜欢那个半死不活的黑小子?”
“是又怎样?”苏安宜仰头。
“那我也不必带你回去了。”许家睿耸肩,“你在这儿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挺好。我每年来看你,顺便度假,还能省下一笔房费。”
“我割了你的舌头去钓鱼呢!”
“那可惨了,谁向天望通风报信呢?”许家睿笑得狡黠,“留着这条舌头,大有用处。总要让他知道,黑小子英俊不凡勇敢刚毅,你俩患难与共情投意合。要想让沈天望更懊悔,就要把这裏说得天花乱坠,海阔天空,和天堂似的。比和他在一起过得好一万倍,气死他。”
“天望他,没有那么绝情。”苏安宜怅然若失,“或许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六年前他就来过这裏。”说到此处,她又昂扬起来,“我要和天望好好谈谈,他只是没有遇到这样的危险,否则不会不相信大哥。”
“你确信他会相信你的话?”
“我哭过闹过,但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骗他?”苏安宜一哂,“如果事到如今他都不相信我,那做再多也是徒劳。”
“终于有些开窍。”许家睿圈着小妹脖颈,拂乱她一头长发,大笑,“还是移情别恋的好,也不会再钻牛角尖了。喂,你说,妹夫是巧克力色,你本来是白牛奶一样,以后我的小外甥会是什么肤色?像热可可么?”
“不要乱讲。”苏安宜推他,“话这么多,是不想切入正题吧。你是不是要天望一起来,他不肯?”
“倒底是嫡亲妹妹,再怎么遗传失误,也不会笨到哪儿去。”许家睿叹气,“你偏不肯迷糊一些么?”
她不再追问。乌泰兴冲冲跑出来,拉她奔进病房:“乔醒了,他醒了!”
苏安宜百感交集,蹲在乔侧畔,几乎落下泪来。
乔蹙眉:“干吗哭丧着脸,我还没死。”
“嘿,睡美人!总算醒了,也不枉安宜陪了你一晚。”陌生男子向他招手,“我是她哥哥,家睿,还要谢谢你,救了她一条小命。”
“客气了。”乔闭上眼,挥手,“拜托把你这个麻烦妹妹赶紧带走。”
苏安宜破涕为笑,想要在他臂上捶一拳,竟找不到没有绷带或涂药的地方。
隔日她就要启程回美国,收好行李到医院向众人告别。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乔在小憩;周围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轻声和她打了招呼。苏安宜走到窗边,眺望琉璃色的碧海,出了一会儿神。她在桌上找到一本便笺和一只圆珠笔,想了片刻,在三页纸上各写下一两行字。
苏安宜在乔身边坐下,轻拍他的胳膊。乔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无辜地看过来。她把食指放在唇边,指指周围午睡的病人,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把便笺本举在面前,翻给他看,看过之后就撕下一页来。
第一页,抱歉吵醒你,我明天就要回去。
第二页,害你受伤,我不知有多难过,这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情。
第三页,我会想念你。
三页看罢,都撕下来握在手心,团作一团。
乔毫无反应,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好像重新坠入梦境,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记得。苏安宜已经习惯他的冷漠寡言,仍难免沮丧。枯坐下去已是尴尬,她拍拍衣角,想要起身离开。这时乔伸了手,轻轻拍她胳膊,然后把手掌摊开来。苏安宜手指放在乔的掌心,他便紧紧攥住,低声说:“我可不会想你。”
她转身坐在床边,单手支颐, 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肯带我去青叶丸?”
“我已经失去阿簪,不想看到别人也失去爱人。”
“我不会浪费你这片心意。但愿,天望他肯听我解释。”
午后安静的房间里,二人安静地握着手。苏安宜忽然很怕,这一生,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再回素查岛。
乌泰和帕昆在医院门前遇到苏安宜,和她拥抱告别。来到病房,见乔躬身在地上捡起什么,似乎是一团纸。“是安吉拉的联系方式么?”乌泰笑,“她留给你,你不要,现在又想捡回来?”
乔不作声,也没有与他分享的打算。
“她,真的就走了啊。”帕昆神色寂寥,“真希望她可以在这裏久一些。”
一同望向乔,他喝着二人带来的鱼汤,置若罔闻。
苏安宜和许家睿抵达旧金山机场,刚刚出闸,就有黑衣的司机迎上前来,必恭必敬接过二人的行李。许宗扬在等候亲友的人群后长身而立,见到二弟和小妹,淡泊宁静的神色间才添了三分喜悦,温和一笑。苏安宜久不见大哥,怯怯地停住脚步,扯二哥衣袖:“是你告密的吧。”
“是谁说现在总算相信大哥了?”许家睿将她推到身前,“亲兄妹,要老死不相往来么?”
苏安宜瘪了嘴,伸出双臂和许宗扬拥抱,拍拍他的背就想草草了事。许宗扬却不放手:“安宜,大哥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在乎,可这次,我真怕你回不来。”
“像,天恩姐一样?”她试探着问。
他双臂收得更紧:“是大哥没用,救不了她。”
苏安宜抬头,大哥鬓角竟然已经有几丝白发。想起浑浊深海中的惊恐无措,近乎绝望般的挣扎。当年沈天恩如是,许宗扬何尝不是?而午夜梦回,不仅再也见不到爱人,还要面对恶意的讥嘲揣测,甚至是骨肉至亲的疏离。她深深愧疚,攥着许宗扬的衣角,伏在他肩头嘤嘤地抽泣起来。
兄妹三人回到Pala Alto的老宅。苏安宜甫一出生,母亲就因难产过世,父亲忙于生意,许宗扬大她八岁,自小便担负起照顾小妹的职责。此时他像儿时一样,帮小妹掖好被角,在她额上印了晚安吻。
“大哥……”苏安宜低声唤他,“陪我说说话,好么?”
“还要听故事么?现在每天精神紧张,恐怕讲不出童话来了。”许宗扬坐在床边,“我明天再来陪你好不好,华瑛住院了,我要去看她。”
“那个女人……不,我说,大嫂,她怎么了?”
“低血压,差点晕倒。”许宗扬顿了顿,“她怀孕了。”
恭喜二字在嘴裏打转,还是说不出口。苏安宜幽幽地说:“我见到了阿簪的恋人,乔。你还记得么,簪婉丝丽?”
“记得。阿簪也提起过他,似乎当时两个人在闹别扭,说起来就气鼓鼓的。听说,她后来也……”
“是。但这么多年,乔还是一个人,他始终没有忘记阿簪。”
许宗扬知她弦外有音,温言道:“但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家睿和你。自从失去天恩,我就为了许家活着,不可能只活在缅怀中。”
“既然天恩姐不在了,其他人都是一样,所以,要娶一个对振兴门楣最有利的,是么?”苏安宜恻然,“大哥,这对你自己,对大嫂,都不公平。素查岛的人会说,逝去的爱人,都住在心底的琉璃之月里。其实,你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天恩姐,对不对?”
许宗扬默然:“回去上课前,如果有时间,来看看华瑛。她会很开心见到你。”
第二日沈天望如约去见许家睿,刚在吧台坐定,身后便伸过一只素手:“三杯龙舌兰。”
他心中一颤,回头,苏安宜浅浅一笑:“我回来了,平安得很。”
沈天望转头,对着许家睿怒目而视,泄密者抬袖掩面,很知趣地退到角落沙发去。
“你放心,我不是来哭哭啼啼,或者大吵大闹的。”苏安宜接过龙舌兰,一饮而尽,液体自喉咙凉凉滑下,在体内热烈灼烧,散发出勇气来。“我知道,你也去过素查岛。”她说,“但你如果没有遇到那种激流,不会想象出意外发生时的情况。”
“家睿已经和我说过。”沈天望有备而来,“安宜,如果你要说,我在乎你的安危,我无可否认。但你已经不是六年前的小孩子,应该明白,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答应我,不要再固执,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你是不能回头,还是根本就不想呢?”她侧头,泪盈于睫,“我用性命当赌注,在你眼中,只是固执和不甘心,是么?只有我还活在六年前,而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沈天望了。”
“你以为当初我做的决定,都是一时冲动么?”沈天望转身,“我发现了姐姐的遗言,如果有任何意外,就决不允许我和你继续来往。她说,用自己的生命恳求我。”
许宗扬从医院回来,开着游艇出海,他自保险箱里取出一沓材料,几本数十页的报告上满是公式和示意图,他并不能完全看懂。但随后是数张彩图,巨大的环状珊瑚礁,在马尔代夫、塞班,澳大利亚,或是加勒比海等热带海洋均有分佈,如果从空中俯瞰,广袤的海面上,圆弧形礁石环绕一泓深浅交汇变幻莫测的碧波,翡翠绿、星夜蓝、淡天青……明明暗暗,如同月亮表面的阴影。
琉璃一般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