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ing 再见,蔚蓝(1 / 2)

在一片墨色的汪洋中,急流自四方奔涌而至,又打了旋离开,交织成密集的网。日光几乎被海水吸收殆尽,浮游生物荧光闪烁,星星点点。苏安宜寻找间隙,灵活地穿梭。在急流中看到乔的身影,她俯冲而下,托住他的身体。

这一带嵯峨的峭壁横亘水下,绵延不绝,应该就是距离青叶丸不远的海下悬崖。

在深水高压的作用下,大量氮气会溶入人体血液,如果压力减小得过快,渗出的气泡会阻塞血管和关节,甚至危及生命。苏安宜不敢急速上浮,藉着身后的岩壁作参照,不断调整速度。然而她的血液一点点流失,身体在冰冷的深海中微微战栗,她抱紧乔,他的身体一样失去了热度,仍有脉搏,但越来越微弱。

岩壁的阴影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嘻笑声,一道小小的身影轻盈地游过来,飞快地在安宜身旁绕了数圈。五六岁的小女童,在晦暗的光线中只见得双眼如墨。“跟我来。”女童没有开口,声音彷佛直接进入苏安宜的脑海,她本能地感知到前行的方向,跟着小女童钻入一个直径数米的洞口,在黑暗中曲曲折折行进,过了一个转角,前方不远处光线明亮,靛青绛紫宝蓝翠绿,极光一般变幻色彩,冷冽清幽。在无边际的黑暗中,如同浩瀚天宇悬挂着一轮七彩的月亮。

小女童转身一笑,牵着安宜的手扑入那一片缥缈的光雾之中。

苏安宜浮出水面,脚下踩在柔软细滑的沙滩上,似乎已是夜深,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揉了揉眼,那不过是错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宽阔的石洞内,洞顶的石壁距地面十余米高,上面镶嵌着一颗颗明珠,光华流转,璨若星河。洞底是几十米见方的水潭,被窄窄一道沙滩包围。

阿簪蜷坐在沙滩上,看见安宜和乔出现在水潭中,挣扎着起身,脚下踉跄,她扶过乔,让他平躺在沙滩上。“法依缇,你一定要救乔。”阿簪捉着身旁一位女子的双手,急切地望着她。

法依缇点头,转身微笑:“安宜,你也过来吧。”她通体裹着海青色纱绡,容颜端丽,声音柔美和润,亲切中带了威仪。

苏安宜心中疑惑重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海下,青叶丸下方。”法依缇缓步走来,“这裏就是很多人一直在找的琉璃之月,是我们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密境。”

“大海的子民,从琉璃之月而来,最终也会回到琉璃之月?”

“不错,琉璃之月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在浩瀚的汪洋中并不是唯一。在鼎盛时,我们的族人遍及七海,而琉璃之月就是我们繁衍和再生的能量源泉。但现如今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绝大部分密境不得不被放弃并毁掉。十多年前,素查岛附近的游客开始增多,阿簪的使命,是生活在人群中留意他们的动向。然而阿簪还年幼天真,她并不知道,一时怜悯,贸然将沈天恩带到琉璃之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无论是皮埃尔,还是你大哥的调查,几乎就探到琉璃之月的存在。我们不得已将青叶丸当作障眼法,希望巨大的钢铁船身可以屏蔽或多或少的遥感和电磁信号。

苏安宜说:“你知道,这不过是拖延一时。”

法依缇笑:“不错,我们在这几年中找到了新的琉璃之月。”她望着阿簪,轻轻摇头,“在我们即将离开前,阿簪偷偷跑回了素查岛。”

“那么天恩呢,阿簪为什么要带她到琉璃之月,她现在在哪里?”

“你和你的兄长,天恩和天望,都有我们这一族的微弱血液。你们两个家族通婚,所生的女孩,就会恢复到我们这一族原本的模样,但我们的族人必须在琉璃之月降生。”法依缇解释道,“天恩那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对海洋无比地渴望,所以在皮埃尔的指引下来到了素查岛。”

“你说,她怀孕了?”苏安宜略一沉思:“那千百年来,一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怎么从不曾听说,谁家生了人鱼出来?”

“她们大多等不到出生的一刻。”法依缇叹息,“如果不回到海中,缺少适宜的环境,胎儿无法继续发育,在人类看起来,就是一次流产;即使侥幸出生,也会夭折。”她抚着女孩儿的辫发,“这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苏安宜将小女孩揽在怀中,仔细打量,乍一看居然和自己幼年时肖似,但眉眼之间又颇像天恩。女孩初时有些抗拒,向法依缇身后钻去。

“不用躲,过去,让姑姑看看。”法依缇笑,“人家都说,侄女是很像姑姑的呢。”

“你妈妈呢?”安宜柔声问。

“她已经回到琉璃之月了。”

苏安宜不解,望向法依缇。

“天恩更多是一个人类,她并不完全适应海洋的生活,在两年前……”

安宜抱紧小女孩,不禁眼眶湿热。

“安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么?”法依缇轻声问。

“我?”

“你的血液更为纯粹,但因为你出生时母亲难产,所以本能一直在沉睡。现在的你,和我们的族人并无二致。如果你回到陆地,也会让第二个第三个皮埃尔对你感兴趣。”

苏安宜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在陆地上生活二十余年,或许无法适应我们的生活。”法依缇微笑,“我不勉强。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自己的全部能力,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做一个普通人。”她指指乔,“他必须忘记你,忘记阿簪,忘记所有的一切。”

“其实,我没有选择的,是么?”苏安宜抬头,“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不会让我和乔活着离开这裏,是不是?”

法依缇转身:“对不起。我不能为了一两个人的幸福,将全体族人置于险境。我们的存在,只能永远是一个传说。世间的人类,谁也不能知道。”

苏安宜摸着自己凉滑的手臂,她竟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而还不曾体验畅游碧海的自在,便要将这一切遗忘。还有乔,来不及开始,甚至来不及说再见,便要面对永别。她想要再用指尖勾画他眉骨和鼻翼的轮廓。而阿簪跪坐在乔身侧,抚着他的面颊,神色温柔而悲凄,她将乔紧紧抱在怀中,泪流满面,肩膀剧烈耸动,呜咽声被强抑在喉咙间。

她要随着族人走了,去往新的海域。

安宜忽然庆幸,与其缅怀一生而再不能相逢,能够彻底忘却,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她对乔说的那些话,不久或许就成了现实。

“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

她不会惦记他,他也不会挂念她。

悲伤喜悦尽数遗忘,连惆怅感慨的缘由都被封存。

如同从未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这一段时光便成了空白。

扬起头,黑黝黝的洞顶,无数明珠熠熠生辉,如同不几日前海滩上看见的天幕,深蓝天鹅绒上缀着璀璨星河,她伏在乔的胸口,听见海浪和他脉搏的声音。

水潭中的海水已经没过苏安宜的脚面,也淹没了那一个动情的吻,唇畔柔软的触感消失了,他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能感受到那粗糙的疤痕。

下一刻是他踩过木地板的脚步声,踢踢嗒嗒站在她面前,腼腆地笑,张开双臂等她扑上来拥抱。

所有的场景,如同按下了倒放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