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不绝于耳的浪涛声都渐渐平息。应该已经是中午,潮水停止了涨退,炽烈的阳光白晃晃一片,海天间光明无比,像透明一样。即使海滩上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依然感觉不到安稳和宁静。她茫然走在沙滩上,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如果能把各种凌乱的思绪也折叠起来,揉成这样薄薄一片踩在脚下,那就好了。
有游客在店里吃午饭,低声细语。安宜在店堂里找了阴凉处坐下,拨弄着身边的吊兰。帕昆连着喊了几声,她才醒觉,缓缓转头。
“吃点什么吧?”
“我还不饿。”
“喝杯冰可乐吧。”
安宜依旧摇头。
乌泰拎了大包日用品,从后堂转出来。“吃个椰子吧。”他努努嘴,帕昆便跑到店边,抱着一株斜生的椰子树,手脚并用,飞速爬到树顶,摘了两三个椰子扔下来,拿砍刀剖开,又去剜裏面白色的果肉。
在帕昆乒乒乓乓忙碌时,乌泰在苏安宜身边坐下,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顶。“这次真是不凑巧。我们都没有想到,阿簪还活着。她当初漂流了很远才获救,但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些年一直在海上辗转,终于记起素查岛,还有乔。”他苦笑,“只记得乔,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
苏安宜无言以对。
“乔带她去村中找住处了,我一会儿也去帮忙。你不要怪乔不打招呼就离开,事发突然,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但他更不会伤害阿簪。苏安宜暗想。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回来,为什么?就为了此刻的难堪,然后说一句永别么?
乌泰似乎看穿她的心事:“乔虽然没有说,但你回来他也很高兴,他一直留着你写的那三张纸。他和我讲过,在医院里你写一张便撕一张,浪漫的像电影。你不说要我不告诉别人,但你还是告诉了乔。”
因为他不是别人。虽然这感情远不如当年对天望的痴恋深刻,但后者已经在六年时光的倾轧下只剩了空壳。在她关了门,将乔的目光隔绝在外那一刻,那种永无明日的痛,和目睹沈天望订婚时并无不同。
乌泰宽慰她几句,带了物品去村中探望阿簪。有欧洲游客亨利探头:“Angela,怎么今天一直在发呆?我们租了一艘船,去浮潜钓鱼,如何?”
双马达的快船绕过素查大岛的连绵青山,一侧水色潋滟,一侧层峦叠翠。这景色她熟悉得很。只是今日身边没有乔。在船头淡漠看她的乔,站在船舷撩水泼她的乔,俯身作势要抱起她扔回海里的乔。
亨利和众人架上钓竿,苏安宜戴了面镜和蛙蹼,跳入水里。
阳光一束束投射向身下的珊瑚,光影斑驳,成群的雀鲷聚集在船底阴影一侧,蓝绿银白相间的鳞片,圆而黑的眼。它们习惯了游客的喂食,不怕人,竞相围在苏安宜身边,胆大的甚至用嘴轻啄着她的手臂。如果能把所有的烦乱和忧愁一点点从身体上剥离下去就好了。苏安宜并拢双腿,伸长双臂,任轻波推着自己漂来荡去。这片蔚蓝让她感到安宁,只有无边际的海,可以纵容她的思绪,平息她的惶恐不安。海水比泪水咸涩,相形之下她的悲伤渺小得不值一哂。
回到船上她一直垂着头,亨利问:“什么时候回去?”
“你们钓到鱼了么?”苏安宜回身,三五个游客都收了钓具,船中的塑料桶里空空如也。
“哦,我是说,什么时候回三藩去。”
“我没想好。”
“这裏虽好,到底不是久留的地方。”亨利说,“看得出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和我一同回陆地去?恰好我要去香港。”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一些没有解开的疑问。”
“那都是传说,或许只是当地渔民的无稽之谈。”
苏安宜在前一晚刚刚遇到亨利,不过点头之交,她诧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听说过一些,你上次来的历险经历。”
她隐约想起什么,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在三藩?”
“乌泰说的。”
“不,应该是许宗扬吧。”
亨利一愣:“你在说谁?”
苏安宜冷笑:“我还说二哥也太神通广大,轻易就帮我摆脱了监视。原来是欲擒故纵,早就等在这裏。”因为与大哥关系僵化,她一向不愿提起家事,一路上被人问起,她向来说自己从纽约而来。
“安吉拉小姐,我也不想隐瞒太多,雇主的事情我向来也不多问,但希望你能尽早和我们回去。”亨利似笑非笑,“我们也不想冒犯你。”
苏安宜扫视快艇内众人,他们的目光汇过来,将她重重绑缚。她浅浅一笑,手臂支在身后船舷上,稍一借力,便仰身翻回海里。
船上众人发动马达,又怕螺旋桨伤到苏安宜,只能在她身侧逡巡,不敢靠近。她向岸边奋力游去,打算进入船只无法通行的礁石区,再藉着丛林的掩蔽去找乌泰。胜算不大,但好过此时束手就擒,搞不好被亨利等人直接押送返美,去许宗扬面前邀功。
在她浮到水面换气的一瞬,远远望见山崖探出来的岬角。葱茏的绿树下,阿簪的红裙格外夺目。她和身材高大的男子相拥而立,繁茂的枝叶斑驳了二人的身影,安宜不需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她不仅记得他的轮廓,也记得这怀抱的气息和温度。
那是六年来乔眺望青叶丸的地方,他在树下写着自己对阿簪的思念,笔力遒劲,他叫她伽琅,最爱的人。
苏安宜忽然忘记游动,仿佛又变成手忙脚乱的初学者,连着喝了几大口海水,她微微抬头,只有眼睛露在水面上,怕二人的目光发现自己。
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躲闪?她知道自己怕的不是尴尬羞愤,而是如影随形的椎心之痛。这一刻,她要到阳光也无法抵达的深海去,到所有一切都凝滞的混沌中去。
“噗通”,“噗通”两声,船上有人跳下水来,自身后捉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过去。苏安宜顺势转身,双腿蜷在胸前,顺着对方的拉扯荡到他身侧,脚跟向外大力踢去。那人被踢中胸口,立时张嘴喝了几口海水,窜到水面上去换气。另一人自身后捉住安宜的长发向快艇拖去,她仰身浮在水中,剪刀般交错双腿,飞速地向后游去,头顶一痛,料是撞上了对方的下巴。果然,被攥住的发稍一松,苏安宜借机仰头深吸一口气,重又向着海底斜插下去。
亨利心中焦急,资料上分明说苏安宜水性平平,但此时她敏捷灵巧,连曾经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他都自叹弗如。刚刚不过是巧合而已,亨利决不相信在海岛生活月余,便能让苏安宜脱胎换骨。他向着蔚蓝波光中的身影追去,却总是将将差一臂的距离。苏安宜飞鸟一样掠过锦簇繁花般盛放的红褐色珊瑚,回眸一笑,一个俯冲,从亨利身下转到他后侧,向另一个方向游去。如此逗了他两次,亨利只觉得已经连吐数口废气,亟需到水面重新呼吸。苏安宜却不许他走,伸手捉了他的脚踝。亨利挣脱不得,潜下来捉安宜又被她屡屡避开,海水经由口鼻进入肺叶,他竟束手无策。他剧烈挣扎,像钓鈎上无法脱身的鱼,意识渐渐涣散,终于垂了四肢,身体向侧旁倒下。
苏安宜托着他的腰,三两下便划到水面,冷冷看着众人:“只是休克了。”
船上一人捂着胸口,一人托着下巴,余下二人手忙脚乱将亨利拽上甲板做心肺复苏。一时竟没人敢再跳到海里。
苏安宜向着岸边游去,快船发动起来,不急不徐在她身侧逡巡。进入礁石区,几人便跳入水中游在她身后。此时已经退潮,礁石侧面镶满死去的牡蛎壳,锯齿一样,顶部被海水浸润,粘腻湿滑,无法借力。苏安宜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又被海浪推到两块礁石的缝隙间,胳膊和腿上都添了数道划痕。身后诸人越来越近,她此时才觉慌乱乏力,苦笑,罢了罢了,又不是性命攸关,顶多随他们回去见大哥就是了。其实早不该留下来,难道还嫌心痛得不够么?
她的手搭上岩石,眼看又要被海流冲开,一只大手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水中拽了上来。离开海水的浮力,疲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宽阔结实的怀抱中。
乔一手环着她的背,一手持着鱼枪,面向水中追兵:“虽然只能打一枪,但谁想试试,就尽管过来吧。”精钢枪头反射着烈日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冲上来。
他身上密密一层汗,发上还粘了树叶,想是从山崖上穿过浓密的灌木飞奔下来。这屹立在礁石上摇撼不动的男子,钢铁一般强劲的臂,理应让人舒心安稳。而此刻一颗心更加纠结,越过乔的肩头,苏安宜看见阿簪抓着藤蔓,半蹲着滑下一块巨石,急切地沿着沙滩跑过来。她拂开乔的手臂,站在他身侧。
“还记得怎么开船么?”他转身问。
阿簪点头,跃入水中,将快船开到不远处的沙滩上。等安宜也蹒跚着回去,乔一步步退过来,将鱼枪丢上甲板,把快船推到深水处,一跃而上。
甲板上尚有昏迷不醒的亨利,苏安宜伸手探他鼻息,微弱但平缓,便放心将他推到一旁。
“怎么做到的?”乔来到船尾掌舵。
“就是你当初险些淹死我的招术。”她勉强笑笑,“你不是说过,我是个好学生?”
阿簪抱膝坐在船头,随着快船颠簸起伏,她不发一语,只是细细打量苏安宜,又不愿和她对视一般,目光只是盯着她的脚踝。
好在马达轰鸣,海风强劲,三个人顺理成章地一路沉默。
苏安宜此刻只想拍着亨利的脸让他起来,说我和你回去,现在就回去。
乌泰看到乔抗着亨利回来,一脸惊讶:“你不是开了我的皮卡回去拿东西,怎么又开船回来?他又怎么了?”
“让安宜说吧,我也不清楚,就看见她在水里和几个人纠缠。”乔将肩头的亨利扔在沙滩上。
“我没事,他们是大哥派来的,不会伤害我。”苏安宜抬眼看着阿簪,“你还记得么,许宗扬和沈天恩,六年前,你带到青叶丸的两个客人。后来天恩,也就是Flora,再也没回来。”
她摇头,神色茫然。
“你再想想看,因为这个,你才去的青叶丸,才会遇到乱流。”
阿簪蹙眉,双手抱头,表情极为痛苦。
“安宜,”乔低声喝止,“不要勉强阿簪。”
“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苏安宜笑容倦然,“大哥一定有事瞒着我。琉璃之月,青叶丸,他一直在查,但不会告诉我。”
“你要走了?”乌泰惊讶。
“你也看到,已经有这么多人追过来,我不想让大家都不安宁。”苏安宜瞥了昏厥的亨利一眼,“他也不用急,至多再过两三天我就走。”
“什么?”帕昆睁大双目,“我以为你这次来,就不会再走了。”
乌泰瞪了一眼,怪他多嘴。
在前一夜,我也这样以为。苏安宜心中又痛,淡淡一笑:“我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
“我送阿簪回渔村。”乔说,“这些天都要修缮整理旧屋,恐怕没有时间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