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二世祖(1 / 2)

张公案 大风刮过 5206 字 1个月前

六月初六,初伏之始,庚辰日,鬼过桥。

宜祭祀、纳财、进人口,忌修坟、破土、开市、安床。

刑部得宜,喜添人口。

刑部新郎中,王太师大公子王砚,今日走马上任。

辰时三刻,王大公子跨一匹神伟骏马直入刑部衙门,那马浑身的毛竟是浅金色,映着晨辉,和王大公子簇新的官袍一起闪闪发亮,晃晕了门前衙役和围观百姓的眼。

两匹枣红骏马随在王大公子身后进了大门,马上乃王大公子的贴身小厮,其中一匹居然拖着一架破旧推车,车上直挺挺横着一卷草席,还有一个浑身素白,瑟瑟呜咽的少女。

一路尾随的路人指点道,这车和车上的女子,是王大公子刚在街上捡的。

王大公子靠爹荫得此位,上任之时,须体现清正廉洁,故一不坐轿,二不设仪仗,三不清路开道,只携二仆,骑行前往,秉承平日纵横京师,跑马遛鹰的一贯风范。

一路横冲直撞,到了长乐大街处,王大公子犀利地瞥见道边有一抹梨花带雨的娇怯倩影,顿时勒马,俯身问之。

少女拭泪答道:“民女之父新丧,无钱收葬,只得卖身葬父。”

王大公子紧盯着少女的脸蛋道:“你父因何而死,可有冤情?”

少女垂首抽泣:“无冤,只求将父亲安葬。”

王大公子眯眼,仍是看着少女的脸:“必有冤情。”一挥衣袖,大公子的小厮便跃下马,将放置少女她爹尸体的破推车套到马上。

少女扑住车沿,痛哭道:“老父染病而死,妾真的无冤,只求葬父……”

小厮喝道:“知道我们大公子是谁吗?刑部郎中!说你有冤,你一定有冤!”遂将那少女一把按到车上,“休要磨叽,耽误我们大公子去衙门上任,一百个你跟你爹也抵不了!”

就此一路来到刑部。

“哦,是王郎中。”刑部尚书陶周风捋着胡须,笑逐颜开,“免礼,免礼,快快起身。头一天来衙门,就带来如此热闹气象,甚好,甚好。”

书令孔攸与司刑、司仆、司关、司计四司及其余人等一道向王郎中施礼,内心都五味杂陈。方侍郎调任后,刑部侍郎一位一直空而未补。王太师又调走了一位郎中,将自己的儿子安到这个位置,如斯直接,谁能看不明白。

因为陶尚书的大爱无疆,这两三个月内,刑部已经有十几桩案子被大理寺拿走了。大理寺主簿萧范正要拿走又一桩案子,此时正在衙门内,就在屏风后看热闹。

仁慈大爱的尚书加上一个二世祖未来侍郎,刑部的将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厮见完毕,陶尚书着人领着王郎中在衙门内转转,熟悉一下。王大公子道:“且慢,某方才在街上见得一桩冤案,已将被告带来,宜速速审之。”

孔攸等人正要含蓄地问王郎中,前院那个呜呜哭泣一直喊着只要葬父绝无冤情的女子要怎么处置,他竟主动提起了这茬,不由心裏一沉。

陶周风喜悦道:“甚好,甚好!王郎中刚到任,便勤于案情,刑部必有崭新气象。”

王砚淡淡道了一句:“谢大人勉励,下官定会不负厚望。”坦然受之。

正待要出门,廊下忽有一小吏匆匆奔来,在门槛外气喘吁吁道:“禀尚书大人,各位大人,大理寺来了几个人在大门外吵嚷,说……说王郎中当街强抢民女,要带王郎中去大理寺问话。”

众人心中都又一沉,忍不住偷眼看向王砚。

王砚一扬眉,陶周风诧异道:“竟有此事?必是误会吧。王郎中啊,不要担心,肯定是哪里没有弄清楚。先随本部堂出去看看。”

萧范亦从观望之处转出,施礼道:“我大理寺断不会无故冒犯王大人,必有缘故,许是误会。”

前院中,那少女仍在哭泣,王砚的两个小厮正梗着脖子与大理寺的差役叫嚣。

“我们大公子乃千年难出其一的青天,你等居然污蔑是强抢民女,知道胆字怎么写么?”

“呸!不擦亮狗眼看看!想巴上我们大公子的小娘们能一路排到昆仑山还绕三圈,这等货色我们大公子用得着抢?明察秋毫你们懂不懂?”

那少女哭得更厉害了。

大理寺官差一挥镣铐:“休得无礼,再敢咆哮官差,将尔等一道拿回大理寺问责!”

王砚的小厮两手叉腰:“来呀,爷就在这裏,有种你就来拿!”

刑部衙役正在左右为难,见陶周风与王砚等人过来,顿时如蒙大赦,高喊一声:“尚书大人面前,都休得无礼!”

场面暂时清静。

陶周风扫视一圈,温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的差役阶下行礼,为首的道:“禀尚书大人,因接到线报,刑部郎中王砚涉嫌当街强抢民女,卑职奉命请王大人往大理寺一行。”

话末略抬头,看向了王砚。

其余在场的诸人亦都在看王砚,连那少女都停止了哭泣。陶周风道:“王郎中,这个事……”

王砚未说话,只负手步下台阶,走向那破车上的少女。

少女抽噎着,握紧手绢,瑟瑟向后缩了缩。

王砚走到车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你因何随本司回到刑部?”

少女低头,王砚的小厮之一幽幽道:“姑娘,说话斟酌着些。”

大理寺差役喝道:“放肆,官府问案,岂容闲杂人等插话!”

王砚神色一寒。

萧范忙道:“唉唉,有话都好好说。”蔼声向那少女道,“这么多位大人在此,连刑部尚书大人都在,有话可放心直言,不必害怕。”

少女慌乱地抬头看了看,一望到王砚的脸,赶紧又低下头:“这位大人……说民女有冤情,方才将民女带至此处。”

萧范又和气地道:“哦,那你是否真有冤情?”

少女刚张了张嘴,王砚的一位小厮又远远幽幽地道:“姑娘,我们公子不单是刑部郎中,更是太师的大公子。你若有冤,可要说明白了。”

少女顿时猛抬起头,抓着手绢的手指深深掐进肉中。

萧范一皱眉,大理寺的几个差役脸色都已铁青:“放肆!难道区区家奴都可在刑部院中胡言?”

陶周风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刚动了动胡须,王砚的小厮极其干脆利落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扑通跪下:“诸位大人老爷,小奴才无礼,自扇两掌,先滚远了。待各位大人老爷正事办完,再来请罚。”砰砰磕完几个响头,哧溜奔到远处再跪倒。

王砚仍是面无表情负手站着。少女颤声道:“民女、民女有冤!”伏在车上,连连叩首,“民女有冤!求王大人为民女做主!”

萧范神情复杂,叹息一声。

差役之一道:“姑娘无需畏惧,即便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你……”

王砚双目一眯,忽而再向车前跨一大步,一抬手,扯开了卷着尸体的草席。

在场众人又都失声。

尸体露在外面的皮肤皆带着大小不等的伤痕,脸上与额上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王砚又看向那少女,沉声道:“打死你爹的,究竟是何人?”

少女爬下破车,扑倒在王砚脚边:“是……是尤公子……他爹是大内尤公公……他、他看到民女与我爹……就……就……求王大人替民女做主……”

四周除却那少女的哭诉声,再度一片寂静。

王砚再道:“看这尸首模样,你爹应不会早于昨日被打死。”

少女捂着嘴点头:“是……是昨天晚上,我和爹要收摊时……”

王砚截断她话头:“哪条街?”

少女抽噎:“灯……灯市街。”

王砚道:“尤公子叫什么?”

少女捂住嘴拼命摇头:“不知叫什么,只知道是尤公子。”

王砚抬眼一扫,刑部衙役仍木木呆呆地戳着。孔攸忙道:“下官这就着人去查。”

王砚道:“传仵作验尸。”

萧范轻咳一声,拱了拱手:“既然是误会,下官这便给王大人赔罪了,请……”

王砚冷冷道:“混账。”

萧范一僵,王砚的眼,却是看着刑部的衙役。

“衙门重地,本司问案之时,竟容外人进入啰唣,要尔等何用?”

衙役们立刻都跪倒在地,口称无能请罪。

萧范和大理寺的几个差役都差点站不住,萧范又老着面皮出声道:“是一时不查误会,冲撞了王大人,望王大人大量恕……”

王砚又负手侧转身,再扫向那几个大理寺差役:“尔等来拿本司,是以强抢民女为名?那便给本司解释解释,若真是抢个民女,可会带到刑部衙门?”

萧范拿眼看向那几个差役,几个差役硬着头皮躬身一抱拳:“卑职等误会……”

王砚抬起一只手:“不必说误会。本司身为刑部郎中,将街边尸首带回刑部,只能是为问案。尔等明知如此,还直闯入刑部衙门口称拿人,是有意给我这个新上任的刑部郎中一个下马威,还是故意想给刑部没脸?刑部原来已成大理寺之辖属了,小小差役都敢直入大门当着尚书与各司郎中之面咆哮,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体统!”

几个差役与萧范腿一软,都跪倒在地。

萧范向陶周风叩首:“尚书大人,下官……”

王砚又打断萧范的话,两眼仍只盯着那几个差役:“尔等既然过来拿本司。这女子与尸首俱在车上,竟连取证都不做。这女子年纪尚轻,其父应仍是壮年。这般天气,尸首拿草席裹住,却无甚腐败臭气,必是新丧。尸首足部露在外,脚踝伤痕明显。本司在马上一扫便得见,尔等在前院许久,居然视若无睹。尸首鞋底无灰,是新鞋,裤却不覆脚踝,可见衣不合体,是别人施舍,死后换上。这女子脸上有伤痕,以粉遮盖。如斯明显种种迹象,看也不看,真是为了案子来的?!”

几个大理寺差役伏地咬牙不作声,萧范额上的汗珠潸潸而下,官袍紧黏在脊背上。

王大公子横行京城多年,其实算是京兆尹、刑部和大理寺的老朋友了。他有多惹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今天招惹上了这个主儿,竟最后还被他占上了理,萧范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陶周风适时地出声道:“王郎中啊,可能,真是误会……大早上嘛,起身不久,刚到衙门,可能还未来得及用早饭,想事情会有偏差,不那么周全。”

萧范立刻顺竿下:“下官该死,不敢求恕。”

王砚冷冷道:“没你的事。”

话虽然是对萧范说的,却连陶周风都噎了一下。

王砚将视线仍放到那几个已开始两腿打战的大理寺差役身上:“本司待要查案,没空在尔等杂碎身上徒费口舌。滚!”

几个差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为首的差役暗暗将手伸向腰间:“卑职犯下此等大错,令大理寺蒙羞,不敢求赦。”刚要划向颈中,手腕突然一麻,咣啷,匕首跌落在地。

王砚眯眼看着他,冷冷一笑:“少在本司面前要死要活,跟个娘们似的。”

王砚的小厮远远在角落里喊:“要死就出去死,我们大公子最看不得脏。尚书老爷和这么多位大人老爷都在哩,你吓唬他们怎的?你死了倒好,刑部的地面还得这些衙役哥擦。”

大理寺几个差役脸胀紫到几乎要滴出血。另外几个扶住方才想自尽的那个,飞快掠出了刑部衙门。

萧范是文官,未有这么快的身手,只能当自己没有脸,讪讪站起身,再躬身施了一礼,悄悄退到旁边,从书吏手中接过卷宗袋。王砚忽然看着他,眼又一眯:“你是……”

萧范忙道:“下官大理寺主簿萧范。”

王砚道:“哦,本司来之前,你就在衙门里了。想是为他事而来,手里拿的是何物?”

萧范躬身:“下官为取一案子的卷宗而来。”

王砚淡淡看着他手中:“拿来,本司看看。”

这……

萧范求救地看向陶周风,未想到陶尚书对王砚的这桩案子极有兴趣,正同赶来的仵作一道观看尸首。

与王砚平级的其余三司郎中都在,但谁愿意在太师大公子上任第一把火正往上蹿的时候往上靠?

萧范只得将卷宗袋奉上。

王砚接过,只掏出扫了一眼,即合上:“嗯,这个案子,本司觉得,尚有许多疑点,暂留在刑部待审。”

萧范赶紧道:“王大人,此案移交我大理寺,是上面的意思。”

王砚道:“哪个上面?”

是……云太傅恩准的。

但是,如果王大公子回去求爹,云太傅不必说,就是圣谕,也……

萧范再道:“尚书大人亦已同意,王大人请看卷宗,印都盖了。”

陶周风听着有人提到自己,便回身观望之。

王砚拎着卷宗袋走过去:“大人,下官觉得,此案仍有许多疑点,想再详细查审后,再转交大理寺。”

陶周风掂着须子思索了一下:“这样啊,王郎中,你的想法很好,这种办案的劲头,亦很值得赞赏。这个案子,本部堂也觉得,有甚多疑点。在查案这种事上,你们年轻人放得开手脚,想法又大胆,说不定会有突破。只是……暂时留下查之……”目光转向萧范,“邓大人那边,会同意么?”

萧范只能道:“下官回去请示邓大人后,再来回尚书大人话。”

陶周风一脸过意不去:“大热天的,要萧主簿你来回跑。”

萧范躬身:“应该的,应该的,此乃下官应做之事,义不容辞。”

萧范迈着碎步急急出了刑部大门,王砚将卷宗往旁边孔攸手中一丢。

“大公子真是太英明了!”王砚的小厮之一忽地冒了出来,像刚落到茶杯盖上的苍蝇一般搓了搓手,“大公子,小的已经查出来了,那个姓尤的名叫尤余,宫裏面侍候太后的尤公公是他干爹。肯定是不敢在大公子面前现世过,所以没听过他。他家就在顺安大街那块儿,这个时辰到午时,应该是在悦临坊一带不入流的地方喝茶装蒜。”

孔攸一阵汗颜,他刚知会了一声曹捕头,估计最快傍晚前能查到,不曾留意王砚的这个小厮早在闻言后就溜了出去,眨眼就得回了结果。

王砚略一颔首,再一抬手。

王砚的小厮立刻高声道:“各位衙役哥,先放下手里的活,听我们大公子说话!我们大公子有时候下令会比较简洁,多跟他几日,诸位就晓得了。”再抬手啪给自己一个嘴巴,“小的又多言插话衙门事了。诸位请忙,小的先滚远待罪。”哧溜跑到一边,跟仍跪着的那个挨着蹲下。

众衙役都看向了王砚,王砚道:“捕头何在?点二十人,备马,取兵器,列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