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二世祖(2 / 2)

张公案 大风刮过 5206 字 1个月前

刑部的捕快从来出去前没有列队这一说,曹捕头闻声赶来,看看王砚,又看向陶周风,发现陶大人正含笑赞许地注视此处,只好依言,点了二十个捕快,挂好佩刀,来到院中。

众捕快都不知该怎么排列,正在左右乱挪,王砚又道:“行七纵三,速!”

曹捕头总算有了方向,指挥捕快们列队站好。王砚背着手,在队列前方踱步,视线扫过捕快们腰间或高或低或左或右的刀剑。

曹捕头赶紧让捕快们把兵器锁链镣铐挂齐,挺直脊背。王砚方才一点头:“走。”

王砚的小厮已将那匹神伟骏马牵来,王砚翻身上马,曹捕头忙带着捕快们奔向各自马匹,王砚的另一个小厮从地上爬了起来,在门前小声提醒:“衙役哥,门口整宽敞点呗。”

衙役们恍然领悟,赶紧敞开大门,让开道路,门口围观的百姓也都散开让出正道。王砚高高坐在马上等候众捕快牵马前来,皱眉扫了一眼高矮不一毛色各异有老有少的马们。捕快们顿感惭愧,缩颈上马。王砚一抖缰绳,一马当先冲出大门,直奔大道。

王大公子宝驹的脚程自然令捕快们的马匹们望尘莫及,众捕快们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催马追赶,无奈众马亦各有快慢,奔出了自然的错落。只见闪闪金光之上,王砚官袍大袖招展,遥遥在前,众捕快们飞驰在后,扬滚滚尘土而去。围观百姓不禁咬指。

“不好了,大理寺给王大公子下马威,让他刚上任就没脸,王大公子咽不下气,带了刑部的人去大理寺火并了!”

“路口右转了,不是去大理寺的方向。”

“难道是回太师府调兵?”

……

砰——

眠花楼的雅间门扇跌落尘埃。

姐儿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尤余披挂着镣铐在碎瓷烂片椅子腿中挣扎咆哮:“刑部又怎的?不问问老子是谁?!”

王砚挑起一侧嘴角:“本司的确不知道你老子是谁。”

同被按住的尤余的小厮尖声道:“这事要等我们家太爷知道……”

王砚的小厮道:“这事要是你们少爷的干爹知道,一定一脚把他踹出去,来给我们大公子敬茶赔罪。”

“认个公公当干爹,还跟光宗耀祖了一样。要和我们大公子似的,不单是刑部郎中,还是太师的大公子,还不得尾巴一翘,蹿到月宫去?”

太……太师?

王砚一摆手,着捕快将木雕泥塑一般的尤余牵走,淡淡道:“公务之时,休提家世。”

小厮立刻啪给了自己一嘴巴:“小的多嘴。小的忘记了,大公子从不靠爹。”

“谢王大人替民女之父申冤。”少女跪在堂上,痛哭流涕。退堂之后,又在阶下,再度对着王砚叩头:“大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民女愿……”

王砚的两个小厮从柱子后冒出,将其拦住。

“姑娘,我们大公子一代青天,高风亮节,替人申冤,从不图报答。不要哭了,好好安葬你爹吧。这些钱也拿着。”

“民女愿为奴为婢……”

“这话就不要提了,我们太师府哪是平常人能进的地方。”

“为了亲近我们大公子,削尖了脑袋想做丫鬟的女子能排到昆仑山还绕三圈。你这样的,没指望。”

王砚昂首阔步穿过回廊,跨入司刑司,自桌案上拿起从萧范手中抢下的卷宗。

孔攸随在王砚身后进屋,侍立案旁,端看王砚神色。

大理寺并未再来要这个案子。但据孔攸揣测,应该绝不是怕得罪王大公子或为早上的事心虚。

因为,这桩案子,又是一桩强抢民女案。

嫌犯乃是太后的侄儿何述。

丢失的女子姓黄,乳名绥绥,上月十五与其母黄陈氏去庙中上香,路遇何公子车驾,避让时被何公子见得容貌。过了几日,一个晚上,有个家仆打扮的男子登门,声称是替何公子下聘,欲纳绥绥为小。黄陈氏婉拒。次日,黄陈氏的姐姐请黄陈氏和绥绥到家里帮忙做针线,黄陈氏不敢让女儿抛头露面,就让她待在家中,独自去姐姐家帮忙。傍晚回来时,有邻居说,看见一个面生后生在附近转悠,黄陈氏心生警惕,回家一看,女儿仍在。半夜,后巷狗叫,黄陈氏心中不安,携烛到绥绥房中一看,窗户大开,女儿踪迹不见。

黄陈氏与相公立刻到京兆府报官。因京兆尹下乡巡查暂不在京城,嫌犯身份特殊,不能等闲对待,故将此案转到刑部。捕快查得黄陈氏与其女当日所遇,的确是何述车驾,那登门的家仆与在黄家附近转悠的后生衣饰经黄陈氏和作证的邻居辨认,亦是何府家丁的服饰。

刑部去何府拿人,何府却声称不可能是何公子做的,何公子近日不在京城。

陶周风犹豫想查查是否有其他隐情。黄陈氏与其父害怕女儿已被灭口,哭闹不绝。大理寺觉得刑部再这样下去会让百姓觉得,官府有包庇之嫌,故而提请因涉及国戚,此案转由大理寺来查。

何公子在京城也是大名鼎鼎,似乎还和王大公子交情不错。

大理寺此时不吭声了,应该是在等着看,王砚抢下此案,会怎么办。

会怎么办?孔攸也很好奇。

王砚面无表情看完了案子,将卷宗往桌上一丢,抬头看看沙漏:“都这个时辰了,今天先回去吧。”

居然整整官服,抬腿走了。

次日,王大公子再度雄赳赳地来到衙门内,这回换了一匹乌黑的骏马,额头一道闪电般的白纹。随行的小厮亦换了两个,一般的机灵伶俐。

向陶周风问完了安,王砚主动开口请陶周风给他安排个人做向导,在衙门里转转。转了一上午,王砚提也不提那卷宗的事。快到晌午时,王砚忽然叫过曹捕头。

“和昨日一样,备马,点九人,换下官服,只带兵器。”

王砚的小厮捧过一个包袱,裏面是十套衣裳,曹捕头一抖开,似乎是太师府侍衞服色,看一眼王砚,不敢多言,飞奔而去。

一回生二回熟,不出两刻钟,捕快们便列队完毕。

王砚负手扫视他们:“待到了地方,听我笑声为令,立刻进来,拿下我面前那人。明白了否?”

曹捕头与众捕快此起彼伏地应。

“明白。”“卑职领命。”“遵大人吩咐。”……

王砚神色一凌,喝道:“声音大些,齐些!本司再问一遍,明白了否?!”

曹捕头与众捕快高声喊道:“明白!”

王砚一挥手:“走!”翻身上马。

一道狼烟,又卷出大门。陶周风欣慰地站在廊下捋须:“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啊。”

这就是传说中,没有三品以上的官衔都进不了门的月华阁么?

捕快们望着门匾上那三个字,心情复杂。

一进大门,就有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引客的伙计都穿着长衫,态度文雅有礼。到得园子最深处的一处雅榭,引客的将王砚让进主厅,又请捕快们到左边侧厢中坐。

过一时,又有脚步声,来客已至。

来客似乎兴致甚高很健谈,进门后就语带笑声,月华阁的美酒佳肴捕快们也不能安心享用,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笑声中哪个是王砚的,忽而听得房门轻响了一下,似乎是王砚的小厮在外面咳嗽。

曹捕头赶紧带着捕快们蹿出厢房,杀进厅中,噌噌噌拔出兵刃。

王砚对面的少年一怔,继而一挑眉:“原来这是鸿门宴。王砚你他娘的行啊,进了刑部六亲不认了,拿兄弟扎筏子立威是吧?”起身一甩袖,桌上杯盘哗啦哐啷跌碎在地。

王砚亦慢条斯理站起身:“你她娘又什么时候这么不上道,连个路过的女子都偷?”

那少年点头:“好,好,王砚,今日你我交情就如此杯!”咔嚓,又砸了个杯子。

王砚慢慢道:“若问心无愧,就跟我刑部衙门走一趟。顶着这么个名声你不嫌,旁人都不敢沾。”

少年涨红的脖子青筋暴突:“行!行啊!王砚,我就跟你刑部大堂走一趟。若是我清清白白,你要怎样?你说!你说!”

王砚一抬手:“套上,带走。”

众捕快便拿起锁链套向少年,少年抡起一张椅子砸向王砚,被捕快左右按住,尤在挣扎大喊:“我要是清清白白,你要怎样?你说!王砚你个孙子敢不敢说!”

王砚一抬腿,哐啷踹翻了桌子:“回衙门,堂审后再说!”

众捕快拖着何述出门,只见外面地上躺着几个小厮打扮的人,王砚的小厮搓搓手向王砚一笑:“大公子,跑了一个,应该是回去报信了。”

何述牙关咯咯作响,忽而猛咳几声,哇地吐了一口,捕快赶紧擦拭身上溅落之物,何述凝视吐出秽物一眼,仰天凄然长笑:“碎了,我的内丹,碎了。王砚,你害得我好……”

王砚冷冷道:“内个鬼的丹,刚刚吃下去的肉丸子。”

何述再凄然长笑,闭上双眼,昂首道:“我自会走,休要碰我!”

出了月华阁,王砚命捕快将何述塞进带来的马车中,立刻返回衙门。

途经一条街道,忽闻一阵喧哗,王砚顿时勒马询问何事,捕快们待要去查看,王砚的小厮已飞奔而出,眨眼又飞奔了回来。

“禀大公子,那边有个小偷正被人按住打哩。”

王砚简洁道:“带回衙门。”

捕快们一怔。曹捕头看看王砚的脸色,再使个眼色,两名捕快只得即刻出发。

“王砚你忒丧心病狂了罢。”何述在马车中阴阴|道,“带着小偷回刑部,要不是你有爹,刑部肯定还没等你进门就把你踹出八丈外,省得你丢人现眼。”

捕快们都在心裏默默念,何公子,你真是个耿直的人,相信你一定是清白的!

王砚哂笑一声:“所谓小偷,未必是偷,未必只是偷,被拿住也未必就是贼,打亦未必因为窃。事事皆可有隐情,不能只看表象。我何必与你这种一窍不通者费口舌。倒是你说话底气甚足,丹看来没碎。”

何述幽幽道:“碎了,绝非肉丸。我岂能不知是否已碎?罢,罢,不与你多言。”

王砚与众捕快一行带着何述、小偷和打小偷的失主义士回到衙门。捕快们从车中牵出何述。众人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油面大耳、花缎袍子大折扇的纨绔,却不料是个长眉秀目、面色灰白、衣衫清雅的少年。

何述一脸了无生趣地闭目站着,陶周风不禁掂须唏嘘:“虽说评断一人,不可单凭相貌,但本部堂觉得,嫌犯何述,真的长得不像个急色的模样。”

王砚冷笑:“他急色?若那女子在此,与他一比,说不定比他还壮实。”

陶周风关切地道:“国舅之子,应不缺吃穿,怎会如斯柔弱。”

王砚面无表情道:“他自己饿的。以前也不是这样,就是这几个月不知怎的被几个道士哄得团团转,辟谷、打坐、炼丹,草灰朱砂搓成大丸子就着露水吞,还以为自己肚裏结了个什么内丹。再过个一年半载,可能真就成仙了。”

陶周风不禁怜惜地再看看自始至终闭目未动的何公子:“他此时,是在运功否?”

王砚道:“不是,他以为丹碎了,这辈子只能当凡人,万念俱灰而已。”

众人再一道于屏风后观望着堂内的何述。

陶周风叹息道:“一定得要看紧点何公子,年轻人,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万一他一个想不开……”

王砚道:“大人放心,自尽者不能升天,他不会做。”

曹捕头插话:“卑职听闻,以道法为名的邪术中,有一种是拿妙龄女子做炉鼎,是否……”

王砚道:“何述炼的那个玩意儿,第一条就是固守元阳。”

陶周风皱眉:“那看来,何述并非主谋?”

王砚仍是面无表情:“犯案者,绝非何述。下官昨天一看这案子就知道。但必须将他带来,此案方能明了。二者,亦有故意打草惊蛇之意。下官昨日看卷宗,案犯似对何府甚是了解,去黄家的人,衣裳都穿得不错。”

像何府这般地方,杂役仆从,做不同的活计,穿着亦不同,外人极易混淆。

但去黄家的人,穿的的确是何述贴身侍从的衣裳。

“邻居匆匆而见未必分明,但黄陈氏会做针线,应对衣裳辨认不错。可让她再来一趟,认一认衣料。”

何府这样的府邸,仆役所穿,应都是自家的布料,别处难以弄到。若连衣料都一样,那就更可疑了。

陶周风颔首,又沉吟:“本部堂当日不拿捕何述,便是考虑有这种可能。既熟知何府,又知道那女子遇见何述车驾一事,或可能是……”

王砚负手:“下官以为,何府的下人亦不大可能。那女子家不算极贫,将要十九,尚且未嫁,想来姿色泛泛,何府不至于连个比其貌美的婢女都没有。”看了一眼曹捕头,“曹捕头所言炉鼎,于下官甚有启发。”

唔?曹捕头不禁愕然。

“孔兄,恭喜啊。”萧范拱了拱手,满脸堆笑,“太师公子上任不久,就破得一大案。你们司刑司,亦少不了嘉奖罢。”

孔攸接过返还卷宗的文书,谦逊道:“毕竟比不上大理寺的洗冤之能,不过既吃着朝廷的饭,便尽力做事罢了,不敢图赏。”

黄氏少女失踪一案,已告破,统共用了四五天,那少女绥绥,亦已找到。

案犯乃一帮装神弄鬼的假道士,一面诱骗大户人家,以长生不老术、点石成金法等骗得钱财,一面假借那些人家的名义诱拐想嫁给豪门公子的女子,转手贩卖。这帮人已辗转数州郡行卖骗拐,来到京城后,钓上国舅之子这条大鱼,本打算只宰他一个,饱捞一票。那日何述车驾经过道旁时,黄氏少女痴痴望着何述的神情太过热烈,引得一旁的拐子技痒,忍不住重操旧业。

案子破了,顺道还将何述从炼丹伪经中拔了出来,太后和国舅何阅都大喜,国舅还给太师府和刑部都送了谢礼。

何述被国舅亲自领回家时咆哮:“王砚,当时我问你,我若是清白的,你待要如何?你个孙子现在敢不敢答?!”

王砚嘿嘿一笑:“帮你脱了罪,替你办了骗子,还要如何?”

何述转而向国舅咆哮:“爹,王砚做鸿门宴设套害儿,儿的内丹已成,竟就碎了,今生只能是凡夫了!”

何国舅两眼含泪,抓住王砚的手:“阿砚哪,当是伯父拜托你了。下回述儿再这样,你一定还得再这么帮他!”

王砚道:“小侄必定尽力而为。”

孔攸看了看窗外,院中甚热闹,王大公子嫌弃捕快们的马太不中用,牵来了三十匹骏马。捕快们都很心动,陶周风觉得不合规矩,但王砚执意如此,正在找寻各种正大光明的理由。

说实话,他和刑部的其他人,此时根本不知道,刑部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孔攸想,肯定和现在不一样,但应该,不会太坏。

“孔贤弟,你们刑部在大街上抓了个挨打的小偷的事怎么样了?”萧范微微眯起双目,“听说京兆府想拿此事说事,后来不了了之。还道是被上面压下来了。”

孔攸一笑:“萧兄,孔某只是个小小书令,哪知道这许多事。不过,虽然身在刑部,见街上有个小偷,总不能不闻不问。又万一偷不是偷,或不仅是偷?并非事事皆表里如一。鸡毛蒜皮之事,还不至于惊动了上面。”

萧范一脸不置可否。孔攸将手中文书理好,又笑笑。

“便是有上面插手,也没办法。谁让我们王郎中,是太师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