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长安有雨。一清早便淅淅沥沥下着,风细细,更添清冷,竟比前些时日下雪时还要冷几分,端是春寒料峭。
一骨碌地惊醒,陈三郎坐起来,见天色晦暗。
贡院考舍空间狭隘,角落处的火盆内,半盆灰烬,还有一些炭火不曾熄灭,闪露出红光,发酵着暖意。
紧一紧身上的衣衫,陈三郎站起身,躬着身子到脸盆那边,掬一把水扑打在脸上,冰冷清爽,精神为之一振,残余的困意一扫而光。
今天,是会试最后一场考试开始的日子。接连考过两场,体力精神损耗甚大,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扯到最大弧度的弓弦,下一刻,要么利箭激发,功成名就;要么就此绷断,前功尽弃。
这般考试,考的从来就不仅是本身才华。怪不得历朝历代,考场上折戟沉沙的才子名人比比皆是,数不胜数。
陈三郎坐回席间,过不多久,就有考场执事送来新的炭火,以及新的笔墨等物,还有今天的早饭。
几天下来都住在此处,吃喝拉撒全在数尺方圆,空气又不甚流通,室内散发着一股秽臭味。
陈三郎皱一皱眉,大口吃着早饭。俗话有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一点臭味又算得什么?
饭后休息了两刻钟,考题公布,见时务策论的一道题目写着:“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故曰:何者为道?”
此题有点玄乎,浑然不同过往。题中所问的“道”,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概念,极为空泛。
陈三郎静静想着,霎时间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个章程。他紧抿着嘴,就先磨墨,等墨好,思路还是有些纷乱,三番几次提笔醮墨,却无法落笔写字。
道可道,非常道,今圣上问道,道为何物?
常闻圣上慕长生,好静深居,进服丹药,以至于不理政事,致使天下局势纷呈,种下祸根。
那么,居其位而罔顾天下,岂是王道?
想到这,脑海灵光一闪,有了立题之意,当即挥毫,笔走龙蛇:
“……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绊。大则为鲸为鲵,小则为枭为獍。古有训:离离不绝,曼曼奈何?毫毛不除,将用斧柯……此道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岁峥嵘而将暮,实慷慨于穷尘……”
他写得畅快,笔锋流转,不见半点凝滞。
这一篇成,洋洋洒洒近千字,不用小半个时辰功夫。更为奇妙的是,仿佛与这篇时务策论产生了共鸣,脑海《浩然帛书》浮现,书页古朴,一行行字句有光华熠熠,真如“字字珠玑”般。
“痛快!”
当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掷在地上,低声叫道,可惜案上无酒,不能浮一大白。
该文直抒胸臆,笔锋耿直,针砭时弊,绝非寻常的颂歌颂德的文字。通篇看来,难免有激进冒失之嫌,说实话,存着极大的被刷落的风险。
毕竟说实话,容易得罪人。
这番与乡试时有所不同,乡试那一篇文章只是大胆地發表了个人见解,而现在这一篇更为鲜明,直接抨击了朝政。
陈三郎当然明白个中意味,但他没有更换的念头。
人这一辈子,会说无数的话,言辞成千上万,有几分真,有几分善,有几分美?其中多少话,说出去就忘记了的?
而有些话,一旦现在不说,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说出口,形成于笔端了。
因为人最可怕的失去,便是锐气!
……
“啊!”
许珺突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长发如瀑地披散,有一种慵懒的美意,两络垂于胸前,覆盖在惊人的凸起之上。她做了个噩梦,却不是关于父亲的,而是陈三郎。
在梦中,陈三郎高中状元,插花骑马,春风得意地与其他新科进士巡行京城。街道两边,观者如堵,无数民众鼓掌欢呼。
许珺便站着人群当中,见到了骑在马上的陈三郎,于是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他若有所闻,顾盼寻找。就在这时候,一箭破空,从虚空飞至,准确无误地射中陈三郎的心窝……
飙出来的血,鲜红如花。
许珺失声惊叫,于是惊醒过来。
房间中的火盆,炭火早成灰烬,散发不出暖意。她觉得身上有些凉,伸手取过外套披上来,侧耳一听,淅淅沥沥,外面下着雨。
今天是二月十五,会试最后一场开考。
许珺已经知道陈三郎进入贡院考会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