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是慕瓷二十三岁的生日。
以前,慕瓷总觉得时间太慢了,总也到不了尽头,可这一年就像是一眨眼。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等,等沈如归腻了烦了一脚把她踹开,现在想想,那些她渴望被救赎的日子都是从漫长的岁月里偷来的,永远和他在一起才是最遥不可及的梦。
顾泽一整天都在家,甚至关了手机,到了晚上也没有半点儿回顾家吃年夜饭的意思。
“这几天总闷在家,是不是太无聊了?”
“还好。”
等慕瓷回过神,才发现刚才顾泽戴在她手上的是一枚戒指。
“喜欢吗?”
“喜欢。”慕瓷说,“谢谢。我想去看奶奶。”
顾泽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因为想讨好他,让他同意带她去见老太太,才没有当着他的面摘下来扔掉。
“晚点儿再去,今晚有烟火晚会。知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但我想陪你,看一场你喜欢的烟花,你总能开心些。”
慕瓷并不关心去哪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就进了浴室,把花洒开到最大。
水流声盖住了她干呕的声音。
烟火晚会是私人举办的,地点在一艘豪华游轮上。
顾泽送的衣服慕瓷也穿,送的首饰她也戴,除了那双高跟鞋。
“不好看吗?”
“太冷了,我想穿得暖和一点儿。”
“抱歉,是我疏忽了。”顾泽有耐心等,“不着急,你慢慢挑。”
慕瓷穿了鞋柜里唯一一双平底鞋。
她大概是整艘游轮上穿得最暖和的人。
“沈老板,最近少见啊,忙什么呢?”
“瞎忙,赚点儿烟酒钱。”
“哈哈,沈老板还是喜欢开玩笑。哎?这位美女看着眼熟。”
慕依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秦总,您好。”
秦总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悠,笑容逐渐意味深长:“沈老板,您这是……”
船舱里太闷了,烟酒的气味很不好闻,慕瓷准备去外面透透气,猝不及防对上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顾泽搂住慕瓷的腰,扶她站稳,低声在她耳边问了句,“怎么了?”
慕瓷摇头,没吭声。
外面传来男人轻佻慵懒的嗓音,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慕依僵了一瞬,脸色被冷风吹得发白,又难堪又窘迫。
秦总本来只是说笑,怎么都没想到沈如归这么畜生,慕依毕竟是焉家的人,还是贺西楼的未婚妻。
然后他看见了顾泽和慕瓷。
圈内很多人都知道慕瓷跟过沈如归,他一时又搞不懂沈如归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这烟花也该开始了吧,都几点了?”秦总转移话题,给慕依留了脸面。
虽然看热闹很有意思,但大家也都有眼力见,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当靶子。
顾泽垂眸,瞬间藏起那抹黯然,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矜贵温和,带着慕瓷朝沈如归那边走过去。
“好久不见,沈老板的伤怎么样了?”
“伤?”沈如归轻笑,“什么伤?”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顾泽也笑,搂着慕瓷的腰,往怀里带了带:“小瓷,打声招呼。”
他这种不着痕迹的亲昵,无疑是在宣示主权。
慕瓷现在和秦总怀里那个女人没什么两样。虽然觉得不舒服,但她并没有推开顾泽,而是礼貌地朝对面的男人点了下头:“沈老板好。”
沈如归低低地笑:“我哪儿好?”
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很亮眼,他便越发恶劣:“腰好,肾好,还是别的地方好?”
顾泽沉下脸:“沈老板,玩笑不要开得太过了。”
沈如归点了根烟,甚至不屑于嘲弄对方。
慕依安静地站在旁边,心裏有些酸涩。
慕瓷来之前,什么都入不了沈如归的眼;慕瓷来了之后,他的眼里只有慕瓷。
“小瓷,方便聊聊吗?上次你住院,我一直很担心……”
“不方便。”慕瓷开口打断对方的话,侧首跟顾泽说:“我去洗手间。”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
慕依跟着进了船舱。裏面人多,她看着慕瓷被服务生带到二楼。
慕瓷拐过转角,突然手腕一疼,下一秒就被拽进了漆黑的房间。她转身就要跑,却被推得往后。
“说清楚啊慕小姐,”男人轻佻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我到底哪儿好?”
熟悉的气息从四周笼罩过来,慕瓷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但想想,其实离两人上次见面也没过去多久。
冬天还没有过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江的对岸闪烁着璀璨的霓虹灯,人群拥挤,他们都在等待这场烟火。
“问你话呢,哑巴了?”
“我肚子疼,”好像有点儿晕船,慕瓷放松身体,往男人怀里靠,“你给我揉揉。”
黑暗里,沈如归低笑出声。
“这是在跟谁撒娇呢,顾氏集团未来的女主人?”他嗓音低沉,尾音上扬,满是讽刺的意味。
慕瓷牵引着他的手放到小腹上:“轻一点儿。”
现在他应该感觉不到什么。
慕瓷学着他刚才在外面说话的语气,“我以后结婚了,你可以藏在床底下……咝——疼疼疼疼!你轻点儿,我一会儿真吐你身上恶心死你……嗯……觉得床底下憋屈,那就藏在衣柜里,或者……嗯……”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吻。
“慕瓷。”
沈如归看到慕瓷挽着顾泽上船的那一刻,心裏想着直接掐死她算了,掐死之前还要问清楚她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骗他,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生日快乐”。
忽然一声巨响,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火光明亮,这场万人等待的烟火盛宴终于开始了。
新年到来,热闹非凡。
沈如归那句“生日快乐”,慕瓷听到了,同时,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还带着他的体温。
她曾经告诉他,希望生日的时候能收到生日礼物,他就提前买好礼物,在她生日这天送给她。
看,他可以学会对一个人好,只是之前没有人教过他而已。
慕瓷好像是真的晕船,一直靠在沈如归怀里。
窗外绚烂夺目的光亮许久才没入夜色,周围静下来,她想握住他的手,抬起却又放下了。
“沈如归,你去逛过公园吗?”
她突然说起奇怪的问题,沈如归竟然也会认真地回想,然后回答她:“没有。”
“就知道你没有逛过。公园里人多,尤其是周末,有老年人锻炼身体,有中年阿姨聚在一起跳舞,有情侣散步,有夫妻带着小朋友追着闹着玩游戏,他们可能商量着晚上去吃火锅还是烧烤,如果觉得不健康,不想在外面吃,回家炒几个菜也很不错,心情好的话还能炖锅汤。很平淡对不对?但这才是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
许久后,沈如归问她:“不是总说要当大明星吗?”
“大明星离开镜头之后也是普通人啊,也会逛公园。
“那天,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都说‘祸害遗千年’,我这样的怎么都能活到六十岁吧。我现在还很年轻,未来太远了,不想被谁谁谁当成筹码拿来威胁谁,更不想连枕边人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沈如归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以前他没的选,至于现在……慕瓷想,万一呢,万一可以呢,总要试一试。
“沈如归,我挺怕死的,以前为了几百块钱的群演工资去当替身,从两层楼高的地方往下跳;骑马摔了,脑袋差点儿撞到石头上;冬天水都结冰了,我替主角演溺水戏,结果差点儿真的淹死……太多了,说不完,我怕死,但没办法。现在能选了,所以我要好好活着。”
打扫衞生的阿姨进洗手间看了一圈,出来告诉顾泽:“厕所裏面没有人。”
顾泽看了看时间,眸色阴沉,捏紧的拳头青筋突起。
船还在江上漂着,不可能有人中途离开。
外面站满了看烟花的人,结束后都在往里走,顾泽急促的脚步忽然停住。
几米外,慕依对面那个女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是慕瓷。
“小瓷,你听我解释。”
“别解释了,我跟你们没关系。我十岁的时候你们没有担心过我会不会饿死,现在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吃得好睡得暖,你们就更没必要担心了。我怎么活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教,离我远点儿。”
慕瓷眉眼冷淡,说完便绕过慕依。看到顾泽,她乖乖地走到他身边。
顾泽看了慕依一眼,暗含警告。
慕依不想被人注意到,所以没有再过去纠缠。
正站在风口,慕瓷怕冷,拢了拢外面的大衣:“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
从外面进来的人总会撞到她,她下意识地往顾泽身边靠,这个举动缓和了顾泽心裏不悦的情绪,他没再多想,带她到了一个清静点儿的位置。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没看到?”
“人太多了,我被挤到了角落,看不清。”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别乱跑,等我去找你。”顾泽刚才只是跟几位长辈多客套了几句,出口就被出来看烟花的人堵住了,他知道慕瓷应该也在外面,但就是没有找到她,“怎么跟她聊起来了?”
“我不想聊,但她在洗手间门口堵我。”提起慕依,慕瓷就很不耐烦,“她真是太烦了,还有她那个哥哥。”
顾泽抬手帮慕瓷把被风吹乱的碎发鈎到耳后:“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问我好不好,关心我的身体,问我缺不缺钱花……就这些无聊的。奶奶等我很久了,能走了吗?”
慕瓷不想多提,顾泽很清楚当年的事:宁倩带着慕依嫁进焉家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但是,焉洐工作调动,再加上慕依和贺西楼订婚,她们母女俩在两座城市之间的往返就频繁了很多,都在一个圈子里,这种场合难免会和慕瓷碰上。
“不管她们,以后有我对你好。”周围好奇的目光频频投过来,顾泽不在乎,忍不住抱她,“现在管得严,每年就只有除夕夜才有这样的烟花表演,待会儿还有一场,不再看看?”
“已经看过了,都差不多,震得耳朵疼。”慕瓷神色恹恹,“好冷,走吧。”
顾泽也不勉强,打电话让人把游艇开过来,准备上岸。
他本来就是想让慕瓷开心的,她觉得没意思就没什么意义。
江边的夜景很漂亮,顾泽回国后第一次约慕瓷出来吃饭就是在这裏的一家餐厅。
“我们去点东西,吃完再带一些给奶奶尝尝。”
“还有位置吗?”
“你想去就有。”
慕瓷晚饭吃得少,吹了冷风没什么胃口,但顾泽今天已经很迁就她了,等会儿要去见奶奶,他心情好,奶奶也能高兴。
黑子看着慕瓷和顾泽进餐厅,看着他们吃完饭一起出来,又看着顾泽趁慕瓷不注意从车里拿出一束花送给她,车还没开远,他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沈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小女孩十五六岁的时候对一个人的喜欢会持续很久很久很久,初恋是最难忘的,昭哥就是典型的例子。你看,他为了那个女的连家都不要了,这几个月把人当宝贝一样哄着,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个兄弟敢在背后说半句闲话,他能把人往死里揍,结果呢,那女的不照样往他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跟别的男人走了?女人啊,一旦心狠起来,男人都比不过。”黑子猛抽几口烟,“沈哥,算了吧!咱们跟她不是一路人。”
沈如归沉默着。
初恋?
初恋算个屁。
算了?
怎么能算了?
“开车,跟上。”
黑子用力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回头给沈如归道完歉后就跟上了顾泽的车。
发饰掉到脚边,慕瓷弯下腰捡,露出了脖颈上的项链。
就几秒钟,顾泽刚好看见了。
“项链很漂亮。”
慕瓷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我随便戴了一条。”
顾泽温和地笑:“我记得你出门的时候没有戴项链。”
“我戴在毛衣裏面的,你可能没注意吧。”
“是吗?”顾泽眼里的笑意退去,冷声吩咐司机:“前面左拐。”
车子忽然一个急转弯,开进一条偏僻的小路。路不好走,慕瓷的胃里翻江倒海,想吐但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很不舒服。
“顾总,前面封路了。”
“你先下去。”
“是。”司机不敢多问,把车停稳之后连忙下车。
车门一关,慕瓷就被顾泽攥着手腕扯到怀里,眼睛撞到他衣服的扣子上,生理性的眼泪往外涌,忍都忍不住。
“顾泽,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慕瓷,你把我当傻子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是吧,好。”顾泽直接掀开她的衣服,扯断那条项链,打开车门扔出去,才终于在她平静的脸上窥探到了一丝情绪,“不是说只是出门前随便戴的一条,又不值几个钱,生什么气?
“为什么不解释?今天见了他一面,连应付我都懒得花半分心思了?
“慕瓷,是不是我怎么对你好都没用?
“没错,我是后悔了,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把你推出去,但后悔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这辈子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但沈如归是个什么东西,勾勾手指你就送上去,先是姐姐后是妹妹,你就算不介意,难道也没有自尊心?慕瓷,我放低姿态哄了你这么久,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最近这么乖,都是因为怕我对付他吧?我告诉你慕瓷,沈如归逍遥不了几天了,你如果真舍不得他,到时候可以去陪他,也能断了我的念想。”
“顾泽,你喝多了。”慕瓷见势不对,想下车,却被顾泽抓着头发推倒在后座。
“我是鬼迷心窍了!”
慕瓷泪眼蒙眬地望着车顶,勉强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
“顾泽,我曾经爱过你的。”
顾泽停下来,声音似低喃:“曾经?”
是啊,曾经。
曾经的顾泽是陪伴了她童年的邻家哥哥,是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如天神降临般出现的救命稻草。
现在的顾泽和当年那个没要到钱却起了色心的畜生没什么区别。
那个时候他是救她的英雄,现在,是着了魔的施暴者。
顾泽想起很多年前的慕瓷,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他忽然清醒,紧紧地抱住慕瓷,安抚般轻吻她的额头:“小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爱我的心呢?找回来,把你爱我的心找回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我只对你好。”
无论他怎么安抚,她的身体都不停地颤抖,一双泪眼空洞无神。
“顾泽,你配不上我的喜欢。
“你总说你会对我好,但你的好我受不起。那天我就说了,我不是跟你走,是跟警察走,可你拿奶奶威胁我,我只能听你的。”
顾泽解释:“我不是威胁你,私立医院条件好……”
“你是。”慕瓷拆穿他,“顾泽,我没那么好骗,以前会相信你编的借口,是因为喜欢你。”
顾泽冷笑:“同样的事,难道沈如归没有做过?”
“他不会真的伤害奶奶,只是吓吓我,想让我服软,别总是惹他生气,但是你会。顾泽,我其实是怕你的,怕你,怕你们顾家。”
他瞒着慕瓷给老太太转院到他能说话的地方,表面看是为了慕瓷好,真正的意图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你根本不是爱我,只是觉得不甘。你以前就是这样,就像生意,那块地你其实看不上,但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算出两倍的价钱也要拿到手。我和那块地一样,你不是爱我,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你不是爱我,是不想输给一个你看不起的人。”
在顾泽眼里,沈如归处处都不如他,两人的出身、家庭和环境都没有可比性,一个他根本不屑于正眼看的人却三番五次让他栽跟头,他当然不会轻易就算了。
“我不爱你?你说我不爱你?慕瓷,在你心裏是不是只有沈如归是真心对你的?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爸的车祸就是他……”
“我知道,”慕瓷捂住眼睛,哽咽着说道,“但我愿意原谅他。”
他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到连她这种自私自利只认钱的白眼狼都舍不得。
“我想原谅他。”
只要他活着走到阳光下,她愿意等。
“顾泽,你放过我吧,求你。”
慕瓷从来都没有求过顾泽。
虽然慕家没落了,但她骨子里的骄傲还在,从不愿意求人。很多他觉得她应该去找他说说好话,问他要点儿什么的时候,她都只字不提,就连他把那套房子给她住,她都有心理负担,还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要按时给他交房租。
现在为了沈如归,她低声下气地求他。
顾泽的心裏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再多的回忆都填不满,多看一眼,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揪着一样疼。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我真的对你没有感情了,你勉强我也没什么意思。”
“慕瓷,你不过是仗着我舍不得动你才敢这么说。”顾泽别开头,狼狈地下车。
慕瓷还没把衣服穿好,就看见一个黑影倒在车旁。
“顾……顾泽?”她声音发抖,踉跄着下车。
两根断了的棍子横在路上,她被绊倒,还没有靠近顾泽,就被沈如归拽起来护到身后。
慕瓷甩开沈如归,头也不回地跑到顾泽身边。
他的额头满是冷汗,脸色苍白。
她在戏里“死”过很多次:被乱刀砍死,被淹死,上吊自杀,割喉流血身亡,中箭,中毒,车祸……太多了,数都数不清,但伤口都是画的,血是假的,流再多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