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要出去办事,万元年交代的,他不敢耽误,出门就碰到刚回来的沈如归。
“沈哥,回来了。”
沈如归收起手里的东西,正色道:“嗯,要出去?”
“有个场子出了点儿麻烦,万叔让我去看看情况。”黑子只看见沈如归把一团红色的布条塞到兜里,“沈哥,你又受伤了?”
沈如归没多说:“你赶紧去吧,晚了又要受罚。”
黑子比他小几岁,心性未定,总是自讨苦吃。
“那我先走了,你找人帮忙处理一下伤口。”
沈如归回到房间,掀起袖子看手臂上的牙印,见血了,但这点儿小伤口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黑子看见的不是沾了血的红布条,是小女孩的发带。
万元年知道沈如归回来了,让人来叫他。
沈如归把发带塞到枕头底下,洗了个澡,去见万元年。
万元年烟瘾大,屋子里烟酒味很重,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作呕。他不避讳沈如归,只围了条毛巾出来,走路的时候肚子上的肥肉都在晃。
“万叔。”
“谈好了?什么时候能出货?”
“月底出百分之六十,下个月月底全部出完。”
“小五,还是你办事让人放心。”万元年很满意,往沈如归的手腕瞟了一眼,“手表丢了?”
沈如归回答道:“坏了,就扔了。”
“改天送你一块新的。”
“谢谢万叔。”
“这几天辛苦了,早点儿回去休息。”万元年咬着烟,看着沈如归的背影,想到些什么: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一晃就是个大人了。
“等等。小五啊,你今年就成年了吧?”
沈如归自己都记不清,过一年是一年,算起来,今年应该是成年了。
“是。”
万元年摆摆手:“没事了,回去吧。”
沈如归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外面的空气好多了。
他昨天晚上没睡觉,白天又在外面耗了大半天,吃了药,很快就入睡了。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怎么都走不出去,突然,他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坠,夜色散去,只剩满目的红。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他用手抹开,原来是被红色布条蒙住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连续好几天都做了同样的梦,他想起放在枕头下面的少女发带。
万元年让人送来的手表还在桌上,连盒子都没拆开,沈如归把手表塞进抽屉,又回到床边看了看那条发带,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一个男的,欺负人家小女孩干什么?
自己还是把发带还给她吧。
“沈哥,要出去啊,”黑子只看到他的背影,“晚上回来吗?”
“不一定,你们自己玩。”
沈如归又来到那条小巷子。
他只是想把发带还给她,仅此而已。
学校放学的时间固定,路口好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往这边走。今天是儿童节,他们应该是为了表演节目化了妆,出汗后,满脸都是亮晶晶的亮片,吃完东西擦嘴,又把口红擦到脸上了,看起来很滑稽。
沈如归等了半个小时都没有等到她。
她不像成绩好的学生,不会是被留校了吧?
沈如归正准备走的时候,看见了那天被她揍哭的小胖子,他边走边捧着鸡腿啃,满嘴油。
“小孩,嘿,就是你。”
小胖子左看看右看看,伸出一根油乎乎的手指指着自己:“我吗?”
沈如归站着没动:“就是你,你过来。”
“我……我……我没有钱,我妈妈只给了我十块钱,我买了冰淇淋、鸡腿和水枪,全花完了,不信你看,”他把鸡腿叼在嘴裏,把衣服的口袋都翻出来给沈如归看,“真的没有了。”
沈如归又不是来敲诈的。
小胖子看着结实扛揍,胆子却这么小。
“你先过来,我问你件事,你老实回答完就可以走。”
小胖子不敢跑,又不敢走太近,连鸡腿都不敢多吃一口:“你要问什么?”
“前几天你在这裏追的那个穿校服的女孩子,她绑了个马尾,大概……”沈如归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大概这么高,很凶,很不好惹,和你是同学吗?”
“不是不是,她比我大。”小胖子小声说,“她爸爸死了,欠了很多钱,她妈妈和姐姐都不要她了,很可怜。”
“不问你这些,你放学的时候看见她了吗?”
“她还在学校捡瓶子。饮料瓶能卖钱,今天儿童节,很多同学都有饮料喝,有很多瓶子,她想给她奶奶买个西瓜,因为我昨天看到她问卖瓜的叔叔西瓜多少钱一斤。”
“行了,你走吧。”
路口有水果店,沈如归进去买了两个西瓜,拎到巷子口摆着,又捡了个纸箱子撕开,借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卖西瓜。
慕瓷把瓶子带去废品站卖了四块五毛钱。现在西瓜还不便宜,这点儿钱买不了一整个,只能切一小块。
“卖西瓜,卖西瓜。
“四块钱一个,买一个送一个。”
慕瓷远远地就听见吆喝声,走近了才认出来是那天欺负她的人。
她的胳膊差点儿被拧脱臼,现在还有点儿疼。
那天之后有警察来,说最近有人贩子到处拐骗小孩,慕瓷看过照片,就是那天找她问路的那对夫妻。
他还不算太坏。
“你是卖西瓜的?”
他说:“今天是,明天可能就不是了,做生意,什么好卖就卖什么。”
慕瓷心想:这个人真蠢。
“从这裏经过的人少,你在这裏摆摊赚不了钱,前面路口人多。”
沈如归赞同地点点头:“发现了。今天幸好没带太多,明天就换地方。你买西瓜吗?我还剩两个,便宜卖,卖完我能早点儿回去。”
慕瓷刚才听见了,四块钱一个,买一个送一个,比水果店的便宜很多。
“你卖这么便宜,瓜是不是坏的?”
“可以先尝嘛!”他用刀在西瓜上划了个三角,切下一小块递给她,“不甜不要你的钱。”
慕瓷咬了一口。
瓜很甜。
“怎么样?”
“我只想要一个。”
“那就两块钱。”
慕瓷付了钱,抱着西瓜往家走。她喜欢走近路,小巷子虽然黑,但回家很近。
沈如归抬起一条腿拦住她:“别走小路,走大路。”
“我就要走这条路。”
小路不安全,她只是没碰上坏人而已。
“慕瓷,你以后放学一个人回家必须走大路。”
慕瓷在心裏骂这个卖西瓜的多管闲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如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慕瓷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到校服上戴着胸牌。
走大路就走大路,她想早点儿回家。
她今天还是绑个马尾,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沈如归看了一会儿,提着剩下的一个西瓜往相反的方向走。
手机响了,他先摸到的是兜里那条发带。
他把发带拿出来,发带被晚风吹得散开绕在指间。
他忘记把发带还给她了。
算了,下次吧。
黑子跑过去:“沈哥,你怎么拎了个西瓜?”
沈如归递给他:“买给你们吃的。”
黑子切开吃了一块:“还挺甜。今天儿童节,咱们也算是过节了,沈哥你要不要来一块?”
“你们吃,我睡了。”
沈如归自己住,但洗澡的地方是共用的,他洗完才回屋。
屋里有股香水味,叠好的被子摊开了,床中间鼓起一团。
沈如归想起万元年问过他是不是成年了。
“滚出去。”
“是万爷让我来的。”
“再不滚就别后悔,我打女人。”
女人抱着衣服往外跑,骂他“什么东西”。
沈如归把床单、被罩全换下来扔出去,屋里还是有那股难闻的味道。
“黑子,西瓜给我拿上来一盘。”
“好嘞!”
黑子很快送了一盘到楼上。沈如归把盘子放在床头,过一会儿就只能闻到西瓜的清甜味了。
“沈哥,万叔发了好大的脾气,你小心点儿。”
谈好的那批货不能按时出,万元年亏损了很大一笔钱。
沈如归刚进去,烟灰缸就迎面砸过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脚边。
万元年靠在软椅上吞云吐雾:“来了。”
“万叔。”
“上次那个小茉莉可是我亲自挑的,你不满意?”
“谢谢万叔关心,我身上有伤,不方便。”
“我还以为你不行呢。”万元年笑了两声,“才夸过你,你就出了这么大的娄子。”
“是我的疏忽,我再跑一趟,一定让他们按时出货。”
“去吧。”
沈如归用毛巾捂着额头,找人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就出门了。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月,回来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缓过神。
黑子他们几个也没落到半点儿好,几乎个个都脱了层皮。
万元年的手段,沈如归再清楚不过。他十岁之前没有一天不挨打,就为了吃口饭。
以前这种连喘口气都觉得累的时候,他只睡觉,但现在总想去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为什么。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了理由:他要把发带还给小女孩。
慕瓷又看见他了,他今天卖梨。
“你怎么又在这裏摆摊?”
她都说了这裏人少,赚不了多少钱,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卖得差不多了,在这儿休息。”沈如归靠着墙笑,“你怎么放学这么晚?别人早回家了。”
慕瓷扭过头不看他:“要你管。”
“买梨吗?”
“不买。”
“给你削一个尝尝。”沈如归擦擦水果刀,挑了个最大的梨,削下的果皮没有断,“觉得好吃就拿几个,就当照顾我的生意了。”
慕瓷不拿,他伸出去的手就一直没有收回来。
慕瓷默默吐槽:哪有人这样做生意?
最后她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满嘴的果汁,真甜。
“怎么样?”
“还行,但是我今天没带钱。”
沈如归想了想:“拿别的东西换也行。”
“什么别的东西?”
“你不用的。”
“那你就亏了。”
“夏天水果容易烂,卖不掉带回去也是赔本。”
慕瓷放学回来,只背了个书包,书包里也没什么能拿出来换的东西。
沈如归说:“拿你头上的发卡换吧。”
慕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是男的,要发卡有什么用?”
“我是用不上,但我有个表妹,她喜欢这些,可以给她戴。”
她半信半疑,但想着这么甜的梨烂了很可惜,就摘下一枚发卡,递给沈如归。
沈如归收下了,拿袋子把篮子里所有的梨都装起来给她。
路灯不算亮,慕瓷蹲着,仰头的时候看到了他额头上的疤痕。
“你打架了吗?”
“没有,我不打架。”
她用手指点点额头:“那你这裏怎么有个疤?谁打你了?”
沈如归摸了摸伤疤,那里还没完全恢复,有点儿疼。她蹲在路边,看着他的目光很清透。
他说:“一个脾气很不好的顾客。”
慕瓷见过路边商铺里顾客和老板打起来:“遇到这样的人你不要害怕,你越害怕,对方就越嚣张。”
沈如归认真地听着:“那我应该怎么办?”
“下次再遇到就报警。”
“如果警察管不了呢?”
慕瓷说:“不会的,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更多。”
沈如归在回去的路上想起这句话,忍不住笑。
她果然还是个孩子。
发带还在兜里,他又忘记还给她了。
算了,下次吧。
一句“下次”,又过了两个月。
万元年从外地回来了,看起来很高兴。
酒足饭饱后,他把沈如归叫到身边:“小五,最近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过一些,不知道可不可行。”
“说来听听。”
“东阳的那片老城区还没有被开发,有消息称政府下半年会进行公开招标,我认为可以试试往娱乐产业方面发展,比如建个游乐场。”
万元年抽着烟:“周期太长了吧?”
沈如归说:“确实,保守估计三年肯定是要的,但两三年后那边的交通就很方便了。而且周边城市大多数只有小型乐园,还没有一个比较出名的大型游乐场。做这个前期投入多,但长期利益也很可观。”
“我考虑考虑,你也多去跑跑,看看具体什么情况。”万元年听进去了,不过他在这方面很谨慎,投入资金太大的项目不可能太草率,“身体怎么样了?伤都好了吧?”
沈如归回答:“不影响做事。”
王元年心裏清楚,这小子骨头硬,能吃苦,养别人就跟养狗一样,养他,就好比养了匹狼在身边,驯服野狼的过程很漫长,绳子勒得太紧会适得其反。
“再过两年就出去单住吧,免得你们总顾忌我,放不开。”
“谢谢万叔。”
“行了,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休息了。”
“万叔慢走。”
送走万元年,其他人才放松下来,黑子拎着椅子从最远的角落走到沈如归身边:“沈哥,你终于能搬出去住了。”
“还早。”
“那也有盼头了。能不能带上我?”
旁边的人已经喝上了,闹哄哄的。
“看你的表现。”沈如归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我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
黑子懂眼色:“万叔这会儿顾不上咱们,沈哥放心,有事我通知你。”
慕瓷的暑假还剩最后几天。她不是那种勤奋的学生,作业永远都留到开学前补,一天能补二十多篇日记,反正写不完,能写多少写多少。
老太太也会检查她的作业,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日记里她天天都在买水果,只有最后一篇稍微不一样,也不知道老师看了会不会头痛。
学习这件事,老太太也不勉强。
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就行了,别的老太太不强求。
“小瓷,去帮奶奶买瓶酱油。”
“好。”慕瓷朝屋里喊了一声。作业本用完了,她正好顺便再买两本。
天气热,路上没什么人。
大路就是远一些,但路灯亮,慕瓷习惯性地往巷子口那边看,还是没人。
他这阵子也不知道去哪里卖水果了,赚到钱了吗?
“老板,拿瓶酱油,还有两本英语作业本。”
慕瓷看到冰箱里的冰棍,嘴馋,就买了一根,叼着往回走。
两分钟后,她在路灯下停下来。
她看清楚了,他这次卖的是荔枝。
“老板,再要一根冰棍。”
“别吃坏了肚子。”
老年人就爱啰唆。慕瓷付了钱,朝巷子口的方向走过去。
一根冰棍被递到面前,沈如归慢慢抬起头。
她说:“买一送一,我只能吃一根,吃多了肚子疼,这根给你吧。”
夏天冰棍融化得快,汁水滴在她手上,沈如归看到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我身上没零钱,拿荔枝换?”
“可以啊!”慕瓷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吗?”
沈如归掀起T恤闻了闻:“很难闻?”
“就是啤酒的味道。”
“你喝过啤酒?”
“我爸以前用筷子蘸着给我尝过,但是他死了。”慕瓷咬了口冰棍,“你的荔枝甜吗?现在没什么人卖荔枝了。”
“嗯,快下市了,最后再卖几天。”沈如归剥了一颗,“你尝尝。”
她尝了,肉厚核小,很甜:“放在冰箱里冰一下会更好吃。”
沈如归给她装了一袋:“这些你拿回去,明天吃。”
“太多了,我不要这么多。”
“我累了一天,挑不动篮子了,你就当是帮我减轻负担,我还吃了你的冰棍。”
“好吧。”慕瓷蹲在地上,“你额头上的疤消了吗?”
“没注意。”
“你把头发弄起来,我帮你看看。”
沈如归听话地照做。
慕瓷凑近了盯着:“还有一点点,离你这么近才能看出来。最近没有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顾客了吧?”
“偶尔有,但没有动手。”沈如归看她抱着瓶酱油,“还没吃晚饭?”
“吃过了,但我写作业写饿了,奶奶给我做夜宵。”
“这么用功。”
“要开学了啊,交不上作业又要被罚打扫厕所。”慕瓷问他,“你不用上学吗?你应该快高考或者已经读大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