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2 / 2)

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 17025 字 7天前

叫……什么来着?

扶苏从遥远莫名的梦中醒来。

郑王下了一道旨意:有苏氏原系周朝贵族,身份尊贵,自迁郑国,倾力襄民,于社稷有功,闻家有贤女,与孤之子可成良配。

郑民面面相觑。这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虽然有苏家是挺有钱,怎么就成了前朝贵族,怎么就尊贵了?况且你有八个儿子,他家五个女儿,怎么良配?难道堂堂殿下还贪图一个豪商家的产业?这未免太可笑了。

但郑王的旨意就这么下了。

当夜,八个公子有七个睡不着。因为除了年仅八岁的八公子,其他各子皆含苞待放,正在佳期。

他们的门下谋臣思来想去,一致认为郑王这个旨不可接,下得太没文化水准了,谁接都讨不到好果子吃。有苏氏听说要把家产全部给五女,郑国迟迟未立世子,郑王整日调戏调戏这个娃,申斥申斥那个儿,除了因荇是嫡出,颇受宠之外,谁出头接这个旨,都无异于对郑王殿下说,爹,您看我现在当世子,待您死了当郑王成不成?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五公子荇身上。

荇自幼心高气傲,又怎肯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据说还是丑女的女子?他暗中恼恨,表面上却一派温和贤公子的模样,死活就是不搭腔。这个旨反正说的是“孤之子”,孤的子亲生的、后养的儿子太多了,本公子就是不接了,怎么地吧!

撑了没两天,大公子坐不住了,同荇商量道,不如我接了吧。你嫂子是个明理的人,有苏家的姑娘做个公子的贵妾,也算给她脸了。

荇暗地里冰得发臭的脸听闻此言刚和缓一些,四公子季裔却跪在郑王寝宫前郑重磕头接了旨。众位公子府中瞬间炸了锅。老四这红毛小子,到底是喝什么奶长大的,胆子怎么就这么肥厚!你一个养子,虽有些权,但无势,后院也没吹枕边风的娘,怎么就敢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接了授意给未来世子的旨?

五姑娘秋梨这厢听闻接旨的是郑王家的红毛小子,拍着大腿便呜地哭了起来。这是哪世修来的小冤家啊,怎么就又摊上了他?成了亲,他若知道她是先前的那只小狐狸,还不扒了她的皮做屁垫?

她哭着闹着找老爹爹去了,老爹爹喝着闲酒,搓着花生米,哼着《诗经》的“关雎”,却没空理她。

“把各处铺子的地契都打点好,装到姑娘嫁妆里。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朱钗翠宝都买好,同二掌柜的说,要今年穆商的新样式。他们家产珠,款式考究,连京中都比不上。嘿嘿,对了,收购一百坛二十年以上的陈烧酒,成亲那日拜了亲家,咱们回家请乡邻热闹!”有苏老爷的嘴没闲着。

“爹,我不嫁!”五姑娘满眼泪花花。

有苏老爷拿金丝袖子蹭了蹭姑娘的泪眼,嗤地笑道:“怎么就这么爱哭?你那夫君可还没哭呢。瞧瞧你化成人的这副模样,我的小姑奶奶!”

秋梨哭得更大声,“我不嫁给他,我要回家,同娘说,你欺负我!”

有苏老爷翘了翘半边嘴角道:“成,尽管回去,反正你不嫁他,这辈子指定嫁不出去了,也就甭整日绣些鸳鸯交颈、连理合欢的花样子了。先前弧琅山君家也有姑娘得过花痴的疾,发春期嫁不出去,结果有一天发狂,自己捣着自己的肚子,最后把自己捶死了!”

秋梨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妹妹,连隔壁山头穷得要死的奚山君那鬼模样都能找到婆家,你又何苦担心呢?”香风飘来,大姑娘媚眼一抛,拉着妹妹的手,咯咯笑了,“若真得了花痴,我的男人分你几个也就是了。咱们是妖怪,可从不讲什么三贞九烈!”

有苏老爷皮笑肉不笑,却一把揪住大姑娘的耳朵道:“小丫头,再兴风作浪,我把你一巴掌扇回灵宝山。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可都收拾包袱了,戏估摸着完了,你就尽早起程得了。”

接着,他凑在大姑娘的耳旁小声狠戾道:“她若嫁不出去,我好不了,老子让你也安生不了!”

大姑娘一把搂住有苏老爷,低声冷媚一笑,“你骗我骗得这么苦,我会让你事事顺心?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先前你说你暗恋三娘,这才一直不婚,我自是信你,可谁知你竟喜欢上个带把的,决定做女妖精了。本姑娘的脸被你打得至今都抬不起来,那些山头没良心的骚|货都笑话着我呢。我若不报复你,岂不显得本姑娘性子太软?”

大姑娘当年云英未嫁时曾经喜欢过一个穷且丑的臭小子,臭小子不肯娶她,她才琵琶别抱。结果偶有一日,大姑娘在人间找小情夫寻欢,竟听女伴幸灾乐祸地说起,臭小子竟然预备洗手做羹汤,嫁人做女子了。她雷霆震怒,一巴掌把长得有几分似臭小子的小情夫拍死。她的夫君寻她而来,见她衣衫不整,与她打了起来,大姑娘一时恼怒,就把夫君给生生吞了。家中姐妹问出了何事,她没好气遮掩,道是夫君把情夫吃了,她一时恼怒,把夫君吃了。谁知妹妹们早就不耐烦家中管东管西的夫君,便依葫芦画瓢,荒唐下去。

说起来,小妹嫁不出去,灵宝山背来如此骂名,她自己如此悲惨,似乎都怪眼前的臭小子。

大姑娘恨意滔天,有苏老爷却不耐烦地一甩袖把她甩到了地上,啜了一口酒,对五姑娘和蔼道:“我承你娘恩情,答应她一定帮你寻个夫君。你既如此坚决,不肯嫁他,便嫁我好了。”

五姑娘含泪拜爷娘,“爹,我嫁。”

做成垫子也总比穷死、饿死、被欺负死好得多。

腊月二十一。

四公子和五姑娘成亲那日,七商城内十分热闹。郑王宫中派出的内史在有苏府外宣读了郑王的亲切问候,表达了愿与其两姓结为永世之好的心愿。

都说冬日萧索,万物养生,不宜擅动,普通人家也不选在此日结婚,更何况是公侯之子。可郑王殿下不理这些。

吹拉弹唱的蓝衣内侍官在迎亲的路上激昂澎湃,他们奏的架势不像是喜庆的《桃夭》,倒似乎是战歌。季裔看着肥硕得像只球的红色新娘被满头大汗的喜娘背进花轿,瞧着围观的郑民好奇地盯着他的一头红发,先是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滋味,朗声大笑起来。他豪气万千道:“今日是本公子的大喜之日,凡我郑国之民,皆可到我府外领赏!吃酒嚼肉,凡我所有,无有不应!”

郑民欢呼,喜不自禁,心中却暗想难怪是蛮夷后人,收养之子,粗鲁鄙薄,毫无仪态!哪像王妃之子荇,一举一动,高贵威势,天生君相。

五姑娘战战兢兢地等着小冤家掀帕子,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谁知见青色毛靴走近,却不掀盖头,直接脱去了她的衣服。

秋梨更加惊愕,却颤抖着不敢反抗,她又想起了幼时被人抓住时的场景。他们拽住了她的耳朵,抓起了她的皮毛,粗鲁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狞笑着把她扔进了柴房。

四公子看着新婚妻子一身肥肉,面无表情地在她身上动作着。她虽十分胖,但肌肤吹弹可破,被自己一抓,便勒出了可怜的血痕。

她似乎在不停地颤动,却咬住牙,不作声。

按在新娘肩上的虎口却缓缓变得潮湿起来,四公子愣了愣,停止了动作。

她哭了。

他掀开了新娘的盖头。

秋梨颤抖地压抑住哽咽,害怕而怨恨地看着他。

四公子迷茫地看着那一双眼睛,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有些无措地拿喜帕擦去了新娘的泪水,低声而颓唐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秋梨依旧很恐惧,她处在矛盾之中。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嫁给红毛小子,可是如果不靠财力诱惑,又没有妖或人肯娶她。若一直无人娶她,有朝一日,如同弧琅山的姑娘一样得了花痴,思春期发泄不出精力,自己把自己挠死,也未免太过悲惨。秋梨下定决心,暗想红毛小子只不过不想看到自己的脸罢了,于是她重新盖上了盖头,闭上眼,上下牙直打战,“我……会做个好妻子的,你不要宰了我。”

秋梨闭上了眼,赤|裸的手掌握得死紧。许久,四公子却震天动地地笑了起来。

四公子和五姑娘的关系莫名地异常和谐,他带媳妇拜见郑王,郑王有些惊愕地瞧着儿媳妇圆润的身板,一旁的诸位公子千幸万幸,偷笑不止。

秋梨垂下了头,四公子也垂下了头,郑王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途中遇到迟来的五公子荇。荇讥讽道:“四哥,新婚大喜。四嫂不光嫁妆丰腴,体态也十分丰腴,若非新婚,我还以为四嫂有了喜!”

秋梨含愤带臊,抬头看了荇一眼,便是这一眼,荇却似望见了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

秋梨闻到了空气中清爽的香气,她嗅了嗅,问荇道:“你抹了什么香?”

季裔奉旨去练兵,三千匹塞外的骏马随着五姑娘的嫁妆而来,悉数进了弓骑兵营。诸位公子暗地垂涎,但想了想五姑娘的相貌,不平之心瞬间犹如臀后之气,酸臭过之后,消散荡然。

他们白日做梦,若能不娶有苏家的姑娘,又能得到有苏家的骏马兵团,该有多好。

荇瞧着四兄益发不顺眼,他心中如同长了一条毒蛇,时不时咬自己一口。所有的公子不把养子季裔放在眼里,那是他们无知,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若是父王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一切将远非如今众人所想的局面。自己虽然同几个庶兄弟一路拼杀,可是父王哪一日玩腻了,想翻盘,不要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那件事。

四公子最近表现优异亮眼,荇同大公子一直商议此事,他们现在已经拿不准,最该防范的究竟是六公子芥,还是四公子季裔,或者说,芥和季裔二人本是一体。

六公子之母,侧妃王氏如今也有些焦灼。她与郑王妃斗了一辈子,最终气死了王妃,得了宠,但后来又来了一群身份高贵的小狐狸精,自己也渐渐失了宠,虽育有子嗣芥,但芥在荇的光芒的映照下,几乎灰暗得让人注意不到。她思前想后,只得勉强让芥笼络季裔。谁知养虎为患,季裔也从先前的不起眼变成如今这般强势。

那个女人的儿子,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夺去了王位。荇不该站在这裏,至少不应该以嫡子的身份站在郑国。当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王侧妃心中虽疑惑,却被恨意压过,恨着恨着倒让她想出一个阴损毒计。

说起六公子芥,与四公子相处倒一向融洽,他二人反似亲生。芥曾对四公子笑说:“哥哥一头红发显得颇是英伟不凡,想来,哥哥的亲父亲母也应是俊美不凡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去世得早。”

四公子黯然叹道:“死得尸骨无存,谁知道呢?我倒是听旁人说,亲母是让人害死的。有人暗中给她下了毒,死时七窍流血,好不悲惨。可惜,我那时太小,已不记得。”

芥的表情变得很怪异,他干笑道:“世事无常,看开便是。哥哥要学会认命,身为郑王养子,如今不是照样过得富贵荣华,养尊处优?”

四公子当时便哈哈笑了,“六弟说得是,我自己也对如今的命运颇是欣慰。”

芥此番听闻母亲一番耳语毒计,皱眉道:“四哥平素虽大大咧咧,但并非无脑之辈。我们如此设计他,难保他看不出。”

王侧妃拍了拍儿子的手,踌躇满志,“季裔不会甘心的。即便看出,他也会照做。”

季裔一向颇有军事才能,他与穆王世子成觉,均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成觉十三岁时在昭王宫中摆出犄龙阵,当时朝中大将,无一人能破。因那阵相太过诡谲险厉,龙形大军颈部皮骨,各处大脉,都被钳制,稍一动弹,便引得周围兵力围堵,陷入死境。当年随父王进京上贡的季裔也见过此阵,他却将龙眼位置的两只小军队突围出去,联合偷袭龙颈、龙口处的敌军,龙头处一旦活动,反噬敌军,一寸一寸地吃尽各处筋脉分散的敌军,直至龙尾腾起,敌军溃败。

当年,季裔也只是个方满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只可惜,穆王世子光芒太盛,有谁会注意一个宗室的养子?如若遇不到良君,季裔这一生,尽其所能,也就只能是一国的千乘将军了吧。

季裔在短短三个月内把弓骑兵营训练成了一支可对远作战的队伍。骏马皆是千里良驹,将士也皆是善骑马、骁勇能战的好手,一大半选自季裔的嫡系,是他一手培养而来。

郑王很满意,对季裔大加赞赏。他预备继续扩充骑兵营,但是暂时不打算上报朝廷。

诸位公子都察觉到形势不妙,他们在推测郑王如此厚待老四的用意。大公子伯清向荇提了一计,试图摸摸父王的想法。荇在朝堂上说愿与四兄分忧,四公子表情晦涩地望了荇一眼,郑王却笑了笑,下旨让荇襄理季裔建军。

荇和伯清稍稍心安,二公子却不赞同二人的想法。他认为,兴许郑王只是想让荇知难而退。他也许还把荇当成胡闹的小孩子,从郑王迟迟未立世子,并且也未对荇予以重任便可见一斑。

六公子最近颇是趾高气扬,他进入四公子府中的时候益发多,与四公子的关系也益发密切。荇因母亲的关系与六公子一向互相为仇,荇在家宴上看到四公子和六公子坐到一起,谁知未瞪六公子,却朝着四公子冷哼一声,颇是不屑。

大公子闹不清荇与季裔为敌的目的。季裔是养子,与君位无缘,荇越是仇视季裔,无异于越是把军权推到有继承权的六公子身上,此举绝不明智。

可是荇便是这样做了。他不把六公子放在眼里,与季裔反而渐成水火之势。荇去了军中,处处与季裔为敌,在郑王面前告黑状的次数不胜其数。而军队的维持也举步维艰,每次去向大公子要粮要钱,都似乎在扯皮。学堂中,太傅、二公子也在变着花样地刁难四公子,季裔腹背受敌,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简直在挑战他智商的极限。

如今,已是齐明十一年的农历三月。

大昭第一读书达人贪图安逸,似乎已成了四公子的私人秘书兼作弊利器。但是,他只处理些琐事,政事不沾,策论不写。

远在七商城内另一侧的有苏老爷,一边享受着婢女的酥手揉捏按摩,一边望着远处,冷冷笑了笑。

“爹爹,我相公给我买了个珍珠串子,你瞧。”秋梨面色红润,长着肉涡的小胖手指着颈子内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

有苏老爷嗯了一声,眼角闪过笑意,却道:“去库房取三万金给五姑娘。”

“爹爹,你怎知……”秋梨本来不好意思提要钱买粮草的事,东拉西扯了半天。

“女生外相。”有苏老爷瞥她一眼道,“我得不负你娘所托,把你的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弄稳妥了才能走。”

“我娘她老人家知道我嫁了什么样的人家吗?”秋梨害羞地垂下了头。

“知道。我送信回去,告诉她,你嫁的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你娘极宽心,教我有何事,但可砸银子。”有苏老爷望着夕阳,全身舒服得眼角快耷拉下来了。

“瞎说!”五姑娘闷闷不乐了,“他明明是害我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小狐狸。但他如今待我这样好,我又不忍心耿耿于怀于前事。”

有苏老爷温和地笑了笑,又意有所指地问旁的问题:“你可知,你相公最近的日子有些麻烦了?”

五姑娘摇摇头,却咕咚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何事?您一贯能掐会算,帮女儿瞧瞧吧。”

有苏老爷垂眉道:“四公子府中藏着一个祸根,府外也有一个。”

“我该如何做?”

有苏吹了吹手掌,掌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块白玉雕的东西,他递给五姑娘道:“府内的祸根好对付,府外的祸根要靠府内的压制。四公子也有一块同样的东西,你把这个小东西,同四公子的调换了,然后给府内的祸根。”

“祸根?啊,您是指……是指……”五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有苏老爷,她磕磕巴巴道,“他可是您的,您的……既然未死,您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有苏老爷笑了笑道:“有些人,我给他生路,他自己却不大愿意走。这种人,死过之后才能活。以前活着叫屈辱,叫痛苦,死了他却解脱了,痛快了。他想死,想痛快,我便让他尝尝痛快的滋味。但是,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性子古怪,虽然随和,却不爱让人太痛快,尤其是他的太痛快搁在我的不痛快上。所以,让他一直如此痛快,非我本意。”

郑王宫内有一处院落被封了起来,听说是郑王妃入宫之后住的第一个院子,地方不大吉祥。郑王妃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落地一个死胎,后来院子便被封了,平日里只找了个瞎眼的老内侍打扫打扫。

王侧妃在郑王妃死了之后,去花园赏花,路过此处,却似被煞气冲撞,一直生病,但药渣子堆成山了却都不济事,后来寻来巫族,从人群中瞧见个子小小的四公子,说这个孩子有戾气,本性恶毒,洒了心头的一碗血在这院子里,以毒攻毒,侧妃的病便好了。

四公子虽是个养子,脾气却倔,他跑出了宫外,不知去了何处。过了几日,却自己走了回来,跪到了郑王面前。这孩子满脸脏污,郑王冷冷看着他,巫人奉旨掏出了一把极寒薄小巧的匕首,拍了拍四公子还带着热气的小胸脯,像是打量着哪块肌肤更好下手。可怜的孩子小手中还攥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刀刃便刺了进去。小孩子看着胸口的血,不喊爹,不喊娘,咬住牙,最后却掉下了眼泪。热泪滚着热血,积聚了那么大的一个玉碗,碗胎晶莹透明,内侍高高地举起,四公子抬起头,还能透过其中,看到浓稠得几乎无法晃动的鲜红。

那样的一碗血,洒到了院子的每个角落。黑衣的巫族念念有词:“以厄制厄,永无灾祸。奉天承运,为我王妃娘娘永安。我王妃娘娘地下永安,侧妃娘娘永享寿年。这等腌臜小毒物,便一碗脏血泼到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四公子抢过了空荡荡的碗,看着碗中最后一滴血,他惨叫一声“好痛!爹爹,娘亲,孩儿好痛”,便失去知觉。

从此之后,一向勤勉好学的四公子不再读书,他与扶苏一样,不理政事,也不懂策论。如果说那三千匹马是干燥的蘑菇走进了湿地,焕然勃发起季裔生命的开端,那么,秋梨更像孤独饮酒时的那轮明月,纯洁而安详,代表着永久的无尽的陪伴。

无论外人和兄弟们如何讥讽,四公子待秋梨一直很好。

秋梨却颇有危机意识,她的神经原本是同她的夫君一样粗大的,可是有苏老爷一句话说得她整日忧愁起来。先前她一日能食八碗饭,夜宵还能喝碗燕窝粥,现在郁郁寡欢,七碗就够了,燕窝粥竟不许放红枣。把食量一样大的四公子吓了一大跳。

他摸了摸秋梨的头,却不似发热,可那神情却分明说他那活蹦乱跳的老丈人死了没多久。过了不一会儿,秋梨掏出一沓银票,给了四公子,“相公,我知道你近日忧愁,爹爹让我给你些钱周转。”

四公子错误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精髓,摇了摇头,把银票推了回去,粗声道:“这玩意儿救不了我的急,女人家成日想些什么。你我既是夫妻,我便永不弃你,无论你是穷还是富。”

他越说,秋梨的头垂得越低。

胖梨子的女人心,红毛小子你不懂。

秋梨落寞地把偷来的玉牌递给扶苏的时候,扶苏面无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秋梨又落寞地像过年时蜡梅枝头飘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离去。

此时已然三月,满眼都是油菜花的黄绿。

骑兵营颇具规模之时,郑王向陛下请旨,立成荇为世子,兵马总司却交给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骑兵,一无所有。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郑王殿下了。荇当了世子并不显得十分高兴,芥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废,反而更加猖狂。

有苏老爷又购进了七千马匹,送进了弓骑兵营。大家都笑,这老儿疯了,有钱无处使,再进万匹也为女婿买不来世子之位。

季裔无兵可用,芥总是推托,不肯放人。他无法,向郑王请旨要兵,却被郑王狠狠申饬了一顿,颜面尽扫。朝臣皆知,季裔要被弃了。

季裔十五岁起,帮郑王练兵,郑国三军三十万兵士,大半精良,与穆楚之师可匹敌。三十名高级将领有二十五人是年轻的将军,多数靠季裔请旨提拔。

季裔的嫡系为之不平,要转向旧主,弃去现在的编伍,季裔却阻止了,他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练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觉一分高下。毕竟诸如学识,诸如国政,诸如策论,并非有心便能学,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现今,连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难取难得。

福太傅出了一道题,论郑与昭。

郑是郑国之郑,昭是大昭之昭。

四公子苦笑,他对此一贯不懂。他问扶苏:“你可知如何论郑与昭?”

扶苏看着他,但来不及回答。因为四公子醉倒了。

武疯子对武对兵不感兴趣了,他开始品天下名酒,做这世间酩酊逍遥之人。

秋梨这只胖梨子,似乎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千年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也随着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渍过的梨,皮肉皆红。

扶苏没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气息。危险又在进一步靠近他逐渐安逸的生活。他窝在一个窝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鸟,做幕僚,可是当恼人的太傅只出策论不讲风花雪月之时,逼得这鸟也无法抓笔谋生。窝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鸟爹一般,凶猛非凡,正在谋划一锅端了儿子安逸的巢穴,教这鸟儿,无娘的孩儿,无处偷偷生还。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养兄季裔意图谋反,弑弟夺位,大恶不赦。成荇在一旁听得胆战肉疼。季裔宿醉,立在朝堂上,正眯着眼养神,浑浑噩噩,没听清成芥说了些什么。

郑王问芥证据何在,芥说季裔暗中征兵,七商城外二十里,一万骑兵,已经悉数配备,有万人作证;季裔酒后无德,在家中多次撂狠话,迟早杀了成荇这黄毛小儿,取而代之,有内官婢女为证;另,季裔家中藏有曾得瘟疫之徒,季裔表面救治,暗中借毒淬毒,害人之心,郑人皆知。

正所谓欲加之罪。

芥说得唾沫乱飞,郑王听完,表情微妙地问季裔:“你有何辩解?”

季裔不语,却抬头,遥遥望了颈子高挺的世子荇一眼。他笑道:“臣问世子荇,您可信?”

荇的目光投向季裔,清澈的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恨意,却随即跪倒,对郑王诚恳道:“儿臣不信四哥如此待我。”

芥冷冷笑了笑,满目期待地望向了郑王,郑王却平淡地挥了挥手道:“无可采信。若他欲夺位,何必只杀荇?尔等何德何能还可活?只养子尔,不必怀此心。”

只是养子,何必怀此心。

郑王高高在上,嘲讽地瞧着季裔,季裔额上青筋全都暴了出来,最终在纱衫之下,握住了双手。

大公子伯清却出列道:“焉知他不怀此心?正因酒后,才脱口而出如此真言,让人闻之惊心!我亦听说季裔暗中征兵之事。若需练兵,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大昭王法,私自群聚练兵者,弃市!”

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季裔唇齿干涩无力,淡淡笑了笑,却再一次低下了头。他在此国,虽衣食无忧,却从无尊严。

父、兄、弟,何人之亲?与他有何相干?

郑王又深深望了季裔一眼,冷淡道:“杀之何必过急?若真谋反,永远不迟。”

朝臣哗然。众位公子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季裔,鄙视和看好戏的神情随之而来。

季裔跪倒磕头,掏出了骑兵团的玉符。

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一块肉又在溢出血,却晃晃荡荡,剩下了痛,而无法哭泣。

酒已经无法救治全身的冰冷,等到秋梨寻到他的时候,满园的纸花已摧残殆尽,连根拔起。

那些纸花把他埋了起来,他低着头,如同秋梨无数次在水中瞧见的自己自卑的模样。

“公子?”秋梨细声细气地喊他,她为了寻他,在公子府中不断穿梭,跑得满头大汗。微胖的身躯在残花中显得益发荒谬可笑,可季裔还是转过了身。

他转身瞧着他可笑的妻子,这如同他的红发一般可笑的妻子。无人尊重的价值、无人看到的存在、无人爱惜的善良,可是,却鲜活地充斥在这个空旷的公子府中,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秋梨低声喊着“公子”,可是季裔却痴痴怔怔地掉出了眼泪。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妻子。他不清楚自己费力筹谋是为了什么,可是,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芥所说的谋反是真相,该有多好。

“阿梨,若我谋反,你又如何?”他微笑踉跄着问妻子,不惧这满园的耳朵流言。

秋梨愣了愣,却瞬间对着季裔郑重跪倒,收敛裙裾,行了一礼,“君当如何,妾当如何。君是乱臣,妾做贼子。”

季裔益发放浪形骸。他用千金买坛酒的传闻响彻七商。第二日,郑王削了季裔的俸禄。四公子便到酒馆赊酒喝,小厮下人每每拉不回,秋梨每每背他回府。

他在妻子背后,大笑道“驾”“驾”,好似在骑着骏马驰骋,辱妻辱己,围观的郑人俱把四公子当成郑国最好笑的笑柄,名声响彻邻国齐、楚,成了宗室教育子孙的反面教材。

四月初十,郑王宫中政变。内城禁衞军三千余人围堵郑王宫。首领千衞校尉拔刀啸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郑王不仁,践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昭天子碍于兄弟情,迟迟不忍。然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侧!”

宫中哗然。一千近臣侍衞负隅顽抗,也只克制半个时辰。眼见形势突变,宫中侍婢哭声震天,三更之钟鼓敲响了三声,从庆戎门外霎时冲进一万大军,原是世子荇带兵而来,瞬间把禁衞军团团围住。众人如久旱之木逢着甘霖,欢呼振奋起来。

荇命人活捉千衞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四更时,晨色熹微,千衞校尉拔剑自刎,血染玄旗,临死之时,长呼泪叹:“吾有愧公子,有愧苍生!”

郑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楼之上,远远望着荇,黑发夹杂白霜,散在肩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梳起。

他淡道:“吾儿甚蠢。”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宠溺。

季裔被锁链擎住了骨头,传闻他力大无比,不用此法,恐怕逃脱。把他从睡梦中带走的是世子荇。

发生这一切是在五更之时。

季裔睁开了双眼,看着荇,满身是汗,喃喃道:“你来了。”

秋梨一夜未睡,她胖胖的手掌摸了摸季裔的额头,欣喜道:“热退了。”

季裔热了一夜。荇怔了怔,却依旧挥了挥手,侍衞掏出了几乎生了锈迹的琵琶锁。平时无处可用此器。

锁链尖鈎,寒锋煨血。琵琶锁刺入了季裔的皮骨,秋梨尖叫一声,颤抖着,手指蹿出一阵失控的妖光。

荇目带阴毒,指着秋梨道:“她是妖,是蛊惑四公子造反的主犯,抓起来!”

荇心中藏有私密,欲除之而后快。

季裔唇齿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望着秋梨。秋梨倒退一步,寒风骤起。

“相公,阿裔,你莫慌,我救你。”她无措地使出所有她懂得的法术,口中说着你莫慌,可是,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季裔猛咳一阵,摸到窗前桌几上未喝完的烈酒,皮肉活血挣得绷紧,周围军衞瞧着他牙关死咬,反射性地比他还痛。

季裔扬起了头,捧着烈酒,灌入口中。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瞧着秋梨,许久,才捧着她的脸,冰冷道:“你是妖?”

秋梨点点头,双手变成了赤红的爪子。她把妖力贯注在季裔的背上,缓缓把琵琶锁拔起,季裔却紧紧攥住了那双狐狸爪子,问道:“我与你有何因缘,为何来到我身边?”

秋梨颤抖地伏在地上,她闭上了眼,想起了任人鱼肉、任人捆绑的自己,她想起那头季裔才有的红发。她撒了谎,心中也在质问这样莫名其妙、这样愚昧蠢笨的自己:“有人抓我,你救了我。”

她的相公曾经害了她,她阴差阳错,此生不得不没有尊严地嫁给他。可是,阳错阴差,却又……喜欢上他。

季裔似乎放心了,长长呼了一口气,微微笑道:“阿梨,我不嫌弃你丑,不嫌弃你一日八碗饭,更不嫌弃你是个妖精。还请你此生莫要嫌弃我生有一头红发,嫌弃我害你背着骂名,做了乱臣贼子的妻房。倘使有余力,日后带我的骨灰到山林之间,我愿同阿梨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推开秋梨,颤颤巍巍站起来,目光如炬,望着荇,“放了她。”

荇冷笑道:“凭什么?妖孽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带她去见父王,可是为了给你顶罪,好四哥。”

季裔嗤笑,“可是,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呀,阿荇。”

秋梨红色的尖利爪子刺入了季裔的手心。她不舍得自己的夫君,满面泪水,像是泡了水的梨子,依旧十分难看。季裔把枕边新折的梨花递给秋梨,手掌抚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我答应了娘,阿梨。”

四公子跪在了地上。他不看他的父王,百念成灰,却口噙笑意。

“千衞校尉可是你一手操控,季裔?”郑王看着儿子,淡淡问道。

“是。”季裔垂头。

“为何?孤待你有何不薄之处?”郑王握紧了扶手,面色依旧不变。

“没有,臣身为养子,深受君恩。”养子季裔笑了。

“你可有同谋?”郑王呼吸不畅,闭上了双目。

“有。”季裔猛地抬起了头,兴奋道,“养子季裔的同谋正在这大殿之上!他们与我共谋郑室,共谋荇位,辗转反侧,预除王与世子,日夜忧思,苦不成眠!”

季裔双手反缚,后背被鲜血拓成一条溪流。他站起身,哈哈大笑地指着前列中的两人,朗声道:“臣有同谋,与大公子伯清谋,与六公子芥谋,与王侧妃谋!”

伯清和芥瞬间大惊失色,跪出官列,齐齐大声道:“父王,儿冤枉!”

福太傅呵斥道:“罪臣季裔,你可有证据?”

季裔从胸口掏出几封信,砸到芥脸上,他的语气益发兴奋,好似等了许久,就在等这一刻,“这一份,是芥和我今年三月暗里私通的信件,他告诉我,世子荇对我怀愤许久,若不行动,恐失良机;这一份,是芥弹劾我造反之后所写,他说自己费尽心机,教我众叛亲离,只为让我下定决心,带军中死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说,若我起事,杀了王与荇,日后他登大宝,定然封我做千骑将军,万户之侯!”

芥瘫坐在地,额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从未和你通过这样的信,季裔,你这下贱的夷人杂种,怎么敢这么冤枉我!”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着的锁链上全是血迹。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杂种,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吗?”

一旁的伯清看着如山一样的季裔,嘴唇嚅嗫许久,却说不出话。

太傅把信件拾起,递给郑王。郑王面色复杂地看了季裔一眼,许久,才道:“是芥的笔迹。”

芥猛地磕头,额头都渍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咙道:“儿臣冤枉!我从未写此信,这是,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笔迹,为了铲除我,为……为……”

“为了什么?”郑王冷笑。

荇眼底一片阴郁,不明所以地望着众人。

芥却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鸡,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心思一转,不停地磕头哭泣道:“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这是我母妃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笔迹,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与王侧妃何干?!”福太傅厉声道。

芥却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当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买通宫婢医女,在安胎药中下慢性毒药,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体弱多病,养在别院。她一贯如此恶毒,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与儿臣无关啊!”

荇握紧了双手。

朝中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不确定再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惹起郑王大怒,虽然这些事,聪明灵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镜。

芥神经质地望向四周的龙柱,他道:“不对,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脚,芥又惶惑不安地闭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郑王的眼中正闪过极度的痛苦和快意。

“王侧妃谋害王妃一事,稍后孤亲审。”郑王有些疲倦地道。

“为何现在不审?为何当年不审?您需要什么?物证还是人证?若要人证,我就是最大的人证!这些红发从未消失!”季裔悲凉地望着他,大声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着您的名字六个时辰,可是您却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样孤单地七窍流血而死。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着我的手,眼中的血泪好似河流一般,我担心那条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着她的眼泪,可是她依旧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着荇道,“荇甚至被强制送走,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块巾帕埋在宫外的树下,我等着您问我母亲是否还留下什么遗物,我等着您忽有一日对我说,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块带着她的血的帕子给您看,告诉您,娘一点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离去,任凭血泪流干。可是,郑王殿下,您从未问过一句关于我娘的话,甚至任由王侧妃剜走我的心头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郑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脸上,咬牙冷声道:“住嘴,你这妖孽没有资格唤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无限凄凉道:“对,我是红毛妖孽,我是养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却收敛神色,咬牙道:“父王,请处置逆贼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与此事无关,还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吗?你不是受王侧妃和芥所托,来做荇身旁的细作,挑拨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吗?你如何无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这反贼说你有罪,你怎能无罪?”

伯清恐惧地望着他,道:“你疯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会去密谋与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们把一个个细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还击。

伯清看着荇质疑的眼神,咬牙对郑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无证据,诋毁儿臣,请父王还儿臣公道!”

季裔的手却瞬间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满疯狂的光芒,“杀你罢了,何须证据?”

语毕,他手鼓如擂,一捶重击,伯清僵直了身子,眼睛瞪着季裔,闷哼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群臣哗然,大惊失色。医官赶来,打开伯清胸前的衣衫,摇摇头,惊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脏俱已碎裂,无法复生。”

荇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季裔。季裔朝着荇走去,眼眸中充满着复杂的说不出的温情。

郑王大喝道:“保护世子,莫让这妖孽靠近!”

弓箭手团团围住了季裔,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艰难地朝着荇走去。

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衞,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衞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衞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衞,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们两个无巢穴、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夺去了侍衞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裏,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扶苏望着他,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阴冷的日光之下,飘飘荡荡,被吞入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瞧着扶苏,许久,才缓缓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贯可好?”

扶苏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遥远的她的凌乱的发髻,最后却只是收回修长白皙的手,面上点点头,淡道:“好。”

她也点头,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随为妻回家吧。”

她一语完毕,宽大的衣袖一挥,城楼下的千军万马连同扶苏已经变成一张张小纸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间涌入她的袖口。

风停了。

城楼之下,一片空旷寂静。方才的千军万马,像是一场梦,让所有的人恍惚心惊。

这少年对着郑王揖了一礼,微笑道:“郑王殿下,告辞。”

他转身飘然而去,郑王握住刀柄,朝这少年刺去,却扑了一个空。

那片身影已消失无踪。

灵宝山上。

“多谢恩公对小女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儿是您的女婿。”

“多谢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嗯?嗯。”

“说起此事,老身不得不万幸,当日救活了扶苏,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广大,扮翁招婿一着。”

“是。”

“其实,说起来,秋梨原本应是极美极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丢了香。我后来勉力将她变成人形,却无法把她变得好看一些。说起来,老身便想起当年,若非你抱着她出了郑王宫,我还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来阿梨便是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从别院回到宫中,我十分欢喜,途经厨肆,看它可爱可怜,为了给荇积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寻回,我心甚忧。”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