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洁癖,不与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万,芳百年。</small>
<small class="right">——《名相赋·第三章》</small>
这个冬日格外的冷,平国东郡的酒馆生意十分红火。环绕着东郡,隔断五关的护城水赤溪百年未结冰,今年却也奇异地上了冻。这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因为赤溪水势湍急,是平国和大昭东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东佾夷国以命相搏过了五关,却面对赤溪束手无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势这样急,竟也结成了铜镜面。昨夜个降了白,婆娘添了两床被一个炉还是架不住的腿凉。今儿早上我晨起磨浆水掀豆皮,打着哈欠,眼没睁明白,你猜怎么着,倒腾半天磨没动静,只听嘎嘣一声脆!”酒馆旁边的小贩子边舀甜豆腐递给几个喝了酒的客官边笑道。
“如何了?”几个穿着胖大棉衣的酒客追问道,这其中有一个是军爷,正常休沐三日,与朋友约到城内饮酒驱寒。
“哈哈,说了您倒也不肯信!夜里太冷,野外的媚猫子钻进了磨里,它本就冻僵了,我一转磨,它尾巴断了,嘎嘣脆。”豆腐贩子眉飞色舞,从腰中掏出一段细长的黄色尾巴来。
众人啧啧称奇。这媚猫子本就是个稀罕物,传说有些灵通,是个极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迹罕至处才或可见一二,逮它何其难,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我听先人说,猫子断了尾巴倒也不会死,可是真的?”其中一个问道。
贩子又舀了一碗递过去,点头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说它灵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听人说它的尾巴也有几分灵性,可保平安,我便系上了。”
酒馆对面是一个妓馆,二楼的窗推开了,到了午时,这些女子方有些动静。最近东郡的楚馆生意都不错,大昭刚打了一场胜仗,锐不可当。近了年节,便放松了些。楼上几番娇俏笑骂,其中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探头问道:“豆腐郎君,媚猫子尾巴卖不卖?”
那几个客人伸长脖子,却瞧见室内几个对镜梳妆,香肩半露的女孩儿,顿时色与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军爷却呸了一口道:“可见是几个婊子,倒值得你们这样了!这才是没见过世面呢。”
那丫鬟并不能瞧清楚相貌,一头乌压压的漆黑发挡住了眉眼,倒也不恼,轻声道:“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们自是见识不够,但倘使你见识够了,却也益发不肯说这样的话,折损姑娘的名声了。”
大昭对女子约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轻易见男客。这丫鬟是拐着弯儿地骂当兵的呢。
那军爷轻贱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妇无知,却未想下贱无耻到如此地步。我说的小姐比尔等高贵了不知凡几,不单单有这人间没有的容貌,还有一副忠勇肠、报国心!数数你楼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床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还剩些什么?倘使万万个贱人婊子抵得上这么一个小姐,我倒要跪地认错了!”
“她倒是谁?”小丫鬟似是个斯文的姑娘,心头含了一股怒气,但挡住了身后几个怒气冲冲的女子。
“大将军章戟之女,章咸之!”
这军人一语,却惊四座。章咸之倒是个世间难寻的女子,貌可倾城,原是个做太子妃的人才,却在两个月前,与携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进入了军营。她一身戎装,海上迎战,破了东佾五次奇袭,连素来聪慧骁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屡次赏赐,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开口,酒馆深处却有一阵低咳,打断了这着实难堪的场景。暗处的一桌,与青黑的墙壁相邻,一身黑衣的男子哑声开口道:“如尔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这女子为典范了?”
他扶着竹椅,酒碗半温,缓缓站了起来,踱步到了众人之间。
这是个年约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颜色极差,脸带煞气。他站得极直,身不染一丝尘,冷成这样的天,却只穿了薄薄一层黑衫,青发成髻,牢牢系了一层黑缎。
“正是!”那军人点头道。
黑衣少年语带讥诮,紧紧攥住净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边关领兵因一片沽名钓誉心肠,以她为典范,这世间干净清白的女孩儿倒变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万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们辩白几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头巷尾日日相传,说她的不是反倒是罪过了,于是便道:“公子侠义仁心,何必与这莽夫一较长短。随章姑娘何等高贵,与我们这等女子并不哪里相干。她自好她的,我们也活我们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问问天下男子,是愿娶你口中的清白干净的婊子,还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极是齐整青郁,瞧得出是个心中极有城府的善断少年。他瞧着屋檐下粗长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
“正是。”
“你说这世间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军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来,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你更敬佩这样一个忠勇肠、报国心的女子是个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块冰凌子,似乎不齿说出粗话,冷冷蹙眉,闭上了眼。
“你!”兵人与朋友一众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个好父亲;练就一身好武艺,是因有一个好师傅;今能走上战场,是因为未婚夫是未来的百国之君。此三者,无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贫寒,是因为父亲征兵远去;继而沦落风尘,是因为饥饿荒凉战祸连年时无天子、国君、父母官救济;被你等骂作婊子,却是因为这偌大天下的男子从未把她们当人。这等女孩儿可敬可佩,反倒没有依靠男人了。”少年声调忽然变低,瞧着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这独一无二的章姑娘,皆因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无法无能不可成为章咸之。”
前些日子,都在谣传,章咸之已被陛下内定为未来陛下的皇后。可后来穆王世子来了,又传这高岭之花许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众人并不知晓内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么,故而说得似是已成事实。
那几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着揉着,她身后的那群女子却皆低声哭泣起来。最后,此一兵士却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这么一个受万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无论男女,瞧见的也只会是这样一个章咸之,而非勾栏里无人记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却忽而望向了豆腐铺的贩子,提声道:“您的媚猫尾巴可愿相卖?”
那豆腐郎君同酒馆老板均怕事情闹大了,冬日开张生意本就不易,闹起了反伤和气。黑衫少年递过一块碎银子,豆腐郎君连忙解了充作如意结的猫尾巴,递给少年道:“小公子,够了够了。眼下天寒,瞧您身体欠佳,何苦与人口舌之争?”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显古板郁结的面庞上带了几分舒缓。他望着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为何想要猫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双腕交叠,黑发初初盖过双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鸟儿丢了,听说猫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体不大好,我想再求个愿望;还有,还有媚猫传闻原是月娘化身,我渐渐大了,他们都嫌我木讷,不肯娶我,便想靠猫尾巴改一改运道。”
黑衫少年握着猫尾如意结,朝上一抛,便到了那孩子怀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长大了,这世间的男子心心念念的还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弃,我便回来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风吹起她的头发的时候,她踮脚,黑衫少年已走远。她用小手摁住额发,瞧他背影,低低唤了句“师兄”。
她转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边感怀身世边无奈道:“小冤家,都说你的小鸟儿我们未曾见了,你还敢日日寻来!”
可是,它从这裏飞了,就再也不见了呀。
东郡在大将军章戟和赤溪的守护下,几乎成了一座铁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锋芒,派来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东郡倒益发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岁成人时,便大多送入章戟军营,由章戟磨炼,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几,世人颂称“章家军”。
章戟亦是个十分仁厚的将军,每年冬日都设粥棚施粥。三年前,独女章咸之不知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装去昌泓山,先前归家时便到军营,后来仗打赢了又日日来到粥棚看顾着。她自任性着男装拜孙夫子为师,这两载,行为举止便十分古怪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寄信说何日何时东佾奇袭,一会儿又言她此生注定不嫁帝王家。
说起东夷佾国,在东海之上,与大昭隔海相望,虽是个夷国,但崇尚周礼孔论,与大昭上百华国相比,礼数学识毫不逊色,然地处褊狭,物产不丰,野心日盛,礼仪之学日渐成了掩藏虎狼之心的屏障。大昭自哲宗继位,近二十余年,东佾时常挑衅,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不下百场,章戟镇守此处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但两方作战,有输有赢,东佾又惯爱偷袭,虽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惊扰百姓,让人烦不胜烦。直至去年,这种两方对峙的局面却改变了,章将军如有神助,每次东佾带人偷袭之前,他便早早命人做好准备,每每杀敌个措手不及。东佾主帅,时年二十岁的嫡次子八皇子铩羽而归时,总要咬牙切齿,骂一声“老匹夫”。
东佾偷袭,年年都要来个七八十回,可是章咸之却次次都能料到,章戟惊讶孙夫子竟教了女儿如此能耐,章咸之锁眉不语,道是并非夫子之功,全是梦中仙女指点。
怪力乱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后发生一桩事,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章咸之说,穆王世子近日会来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绝。他与穆王素无交情,穆王世子又是个世家争抢的香饽饽贤婿,何时轮得上他一个武夫,况且依陛下之前行径,许是咸之别有安排,与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关联,只是不知圣人如何想罢了。横竖算起来与穆王世子没什么相干。章戟笑了笑,点头应了。孰料几日后成觉果至,带了陛下旨意,一者叫东南两军借过年之机互相切磋战术,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结秦晋之约?
陛下倒是话未说绝,并非直接赐婚,可是天子的面子又有谁敢驳?章戟想起女儿所言,梦遇仙女,这才如醍醐灌顶,不由他不信了。
他愁云满面,成觉像是看出,笑了笑,不以为意,扔下旨意,带着三千兵马进了军营。他在将军府设宴款待世子,章咸之不得不帏后见礼,世子成觉冷冷一笑,掀开珍珠色的鲛绡,一身戎甲,低头瞧了章咸之半晌,众人皆诧异,一国之世子会如此无礼,他良久却道:“天下闻名的美人,不过如此。”
章咸之本该气恼,可瞧着少年郎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软剑,架在世子颈上,却是一笑,“如何才能证明,我不是不过如此?”
世子成觉与章咸之订约,若在三月之内,她能让天下人皆知晓这世间有个章咸之,他便自动请旨,解除婚约。
于是,章咸之进了军营。过几日,东佾又来,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咸之手中,便宜她立了个奇功。自此,她名声竟渐隆。
平国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门,门外四里,极阴之处,设有盖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个埋葬麻烦,只设了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远方亲友寻来,便去府衙领个牌子,取一把铁锹,到坑里捞一捞,运气好的,尸体未化,还能认出是你家三姑八姨,运气不好的,就看见一堆骨头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吓死人。因此,府衙虽有此制度,但是领牌子的寥寥无几。
这一日,却来了个怪人,在主簿处一连画了八个鈎,领了八张通行牌,问他寻什么,他也低着头不语,病病歪歪的,远远看着,让人心生寒气。
他拿着铁锹寻了二十八天,一整个年下。每日太阳未出,他便背着铁锹去了,天黑透了,满身尸泥方进城,有些时候太晚了,就在城门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树吃酒。城门处的士兵说他酒后便会哽咽不止,一整夜断断续续的,好不瘆人。
不知这怪人又寻的是哪门亲?生时不珍惜,等人死在这荒凉处,他反倒哭得似没了考妣。卖酒的都认得了他,细瞧五官,是个俊秀公子,可通体阴气,让人不敢近身,平白觉得鳏寡无情。
这一日,他又买酒,卖酒的忍不住问他:“郎君今日可有所获?”
那身黑衣连同儒鞋都沾了湿润的泥土,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起眼,却给了酒家一个笑。这笑想必发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气。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开了,这样也好,莫太伤心,况且,美酒吃多了也伤身。”
黑衣的书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壶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书生走过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迹。他骇叫了一声:“小郎君,你可是受伤了?”
书生已走开十步之遥,却愣了,“嗯?”
他眼中挂着两串泪,不,是两道血,涓涓不绝。
何处伤心不成泪,为难冷面人,一腔心头血。
书生望着河水,靠在一棵树下吃酒。这棵树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旧垂着翠绿的枝条。
他握着酒壶,在树下洒了一圈酒水,才道:“树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处将近三旬,每日哺酒与兄,树兄却迟迟不见,是何道理?”
河水极深,在黑夜中泛着粼光。月光衬着粼光,有微微的亮光。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吞了几口酒,那树却也不语,待过了会儿,树后却冒出袅袅白烟,白烟中走出个长衫的黑影来。
黑影迟疑了会儿,道:“你自吃你的酒,过你的日子,寻我做什么?”
书生不语,把酒壶递到了黑影面前,道:“无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识趣,吃了口酒,温雅道:“世上人多呢,寻我一棵树能说什么?”
书生笑道:“观兄形体,应有百年,风吹雨摇在此处,不啻人间百岁智者。小弟有难事不解,可家中兄长不在,无人能解疑,故而请教树兄。”
黑影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说说,我且听听。”
“世间有人爱我,有人憎我,有人说我对,有人说我错,如此,我当听哪一句?”
“有某说你对,是因你所说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说你错,是因你所做之事与他所想相悖。说你对的许是你说了他不敢说的,承担了他不敢承担的,故而爱你,故而对你击节称赞,说穿了实在酸涩;说你错的许是你真错了,因你之错太过明显,已暴露在诸人之中,而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们不语,暗自看你笑话,那直接说你错的许是憎你,但你应谢他直言这一回。”
“我幼时开始读习经书,每日寅时必起,沐浴焚香而读三百遍书,故而欲望浅薄,可我现在仍如旧时虔诚,却为欲望折磨,这又是何故?”
“无人爱你,无人憎你时,你不爱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爱你,有人憎你,你自动情,情为种,种子已种下,强作无欲无为还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宫,却夜夜活在地狱。我向往前者,反而总摆脱不了后者,又当如何?”
“地狱的都在等着仙去,神仙住的不过是白日的地狱。除了不分昼夜的光明,他们有何处强于你?”
“先时我不信人间何物是长久的,亦总觉人与畜生无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暂,悟到什么,也只剩来不及。古时南乡有真人无常,他说,‘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树兄怎么看?”
“人的寿命短到连谈到造化都是笑话,好与坏也不过暖水热火一遭,你体会过炎凉世故,便知晓活过为最美之词,死了是最真之话。”
“树兄若生为人,觉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涧,天地之间无人寻到,连鸟兽都不去的地方。”
“为什么?”
“这样尸体就能慢慢腐烂消散,不用与这来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听闻骨头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灵魂骨头都变成这空气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这世间,同这世间一般污浊了。到时候,便再没有人嫌弃我,也没有人为了求取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哄骗我,同我说这世间存有许多真情的假话了。”
“嗯。”
东佾大军又来袭了。这次的主帅依旧是东佾国八皇子闻聆,可是兵马却增加了十倍,足足十万人。因为探子报,赤溪一脉结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车。三关之外,最大的障碍解除了。
对东佾来说,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机,就这样来了。
闻聆踌躇满志。先前一战,被穆国世子成觉一箭留下的疤痕还在肩上鲜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报,寝食难安。此时接近过年,昭人都松散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连天都不应了!
东佾人又来了!
军讯传来之时,多少百姓见势头不对,十万雄兵锐不可当,连静潼关总兵忌禾站在城楼上都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便纷纷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军讯传到东郡将军府,是五个时辰之前。章戟反应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装,正欲去点将台点兵布阵,却被成觉拦住了。
“大将军,再等等。”成觉一身枣色纱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袅袅的烟便断断续续起来。
“三关总兵忌禾、赤榕、张正虽都是猛将,但智谋不足,关内人手不足,定然挡不住十万大军!殿下,此时不去,还要等到何时?!”章戟代表大昭皇帝心中骂了东佾皇帝千百次,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乾着这等浑蛋事儿。
“大将军,你莫不是忘了手中还剩多少兵?”成觉不耐。章戟骂手下没脑子,自个儿的脑子也只是桃仁大小。
章戟跺脚,心中暗恼。这下被陛下和成觉这小儿坑惨了。前些日子,成觉另拿出一张密旨,从章戟处调十万精兵去南国,趁南蛮各部士气低落,预备一举拿下南三十部落。为防止有变,成觉便守在东佾一处,穆国另调了上卿云简率兵。
只是即便是有大昭明珠,擅长以少胜多、阴险狡诈的成觉又能如何?剩下的三万人皆是老兵弱将,加上三关各八千兵马,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余人,胜算少之又少。
成觉瞟他一眼,心中暗骂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却道:“云简已与我来信,三十部落已悉数归顺,他带兵赶回,最早明日,最迟后日也就到了,大将军何须忧心?”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说得好生容易,那这两日怎么办?”
成觉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懒道:“三万兵马暂且全布置在郡外,为防敌军扮成流民,这两日紧闭四门。”
“三关百姓六万余人怎么安置?若是出了事,稍不留意,这万世臭不可闻的便是某!”章戟咆哮道,他在花厅中辗转不安,许久,才对一旁的丫鬟道,“请小姐,快去!”
章大姑娘此时也正在苦恼。丫鬟慌乱而来,她未披厚衣便去了。
“父亲,如何了?”章咸之匆匆朝成觉行了一礼,瞧着爹爹那张比茅坑还臭几分的脸,轻轻问道。
“东佾又来了,这次带了十万人!”章戟咬牙切齿,恨恨地捶桌。
章姑娘大眼一亮,名扬天下的机会到了,“父亲,儿随您一道!”
她思索着穿什么甲衣,梳什么发,如何腰肢更细,眉眼更俏,如何飒爽英姿万人景仰。
成觉挑眉,打断了章咸之的思绪,低声冷道:“大姑娘,此时可又有良策?”
章戟攥住了女儿的手,眼中充满光芒,“如何做?仙子如何说?”
章咸之忽而冒了一头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烦恼的这一桩—黄衣仙已经许久没入梦了。
“我……我……她没说。”貌美端庄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咙,瞧着她爹,许久,没敢吱声。
章戟跌坐回了椅中,双手抱头,脸色乌青。
成觉忽然笑了,缓慢的语调中却带着冰冷阴霾,“老匹夫,不靠运气鬼神娇女儿,便打不成仗了吗?”
平国国民一向淡定,只要秦将军没倒,平王没倒,就算东佾冲出三关,他们也大抵不会逃。可是,这一次,苗头有点不对。
来的不是一千敌军,而是十万。抢的不是边城的一点粮食、货物、珠宝玉器,而是沉了十几艘军船之后,看都没看地直奔三关。
守静潼关的是个废物,东佾八皇子一挥令旗,三两下强攻,守将忌禾便丢盔弃甲,搂着夫人美姬一路往内陆逃。
十万兵马逼近了佳梦关。总兵赤榕刚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与东佾八皇子对战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气昂扬,不肯退让。
佳梦关内兵马八千,赤榕虽以少敌多,心中却颇有些筹谋。八皇子一路经过水战,战马俱是从海上运来,兵马又都有些晕泻之症,每次东佾讨不到便宜的缘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个无用至极的废物,可是,转眼间,十万兵士团团围住佳梦关。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八皇子,才发现这厮的眼神十分不对劲,乌黑中透着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将自诩,这样毒辣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还没出现过。
等到城下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火弩已经朝着关内|射去。赤榕愣了。两军对垒还没见过这样的,不等对战几回便开始大规模进攻。
可是他来不及想清楚。因为千万人攀着墙梯已经奔涌而来。
城内没来得及准备应对十万人的石头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挂了免战牌,妄图延缓一日,等援兵到来。
昭、佾双方早有共识,若主将受伤,可挂免战牌一次,停战一日。
对方也挂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到片刻,那块乌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级被东佾八皇子一剑割下时,赤榕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事态为何会变成如此。
免战牌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个时辰,东佾兵马却已冲破海战和一关。佳梦关战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马和万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东佾匹夫,蛮夷之国,不守信用!
人,乌泱泱的人。
他们都是大昭将士,为了妻儿守在关内。一朝主帅被杀,城墙攻破,没来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闻聆恭敬地对帐中的那道黑影行礼。这临时搭起的帐却没有丝毫敷衍之处,四角都挂上了东佾皇室的象征—朱红色的鸾雀玉垂。
帐内的人身份尊贵至极。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挂上两盏。
“嗯。”帐内之人声音低哑,可是周身戾气却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帐外的闻聆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谢皇叔为孩儿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儿才有机会报月前一箭之仇!”闻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国世子成觉射的一箭,恨意又涌上心头。
东佾局势与大昭大不相同。东佾除了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个精力旺盛的高寿太上皇。太上皇年过六旬,退位之后,依旧风流不减,弄出了几个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深受上皇喜爱。皇帝陛下倒也不动如山,朝权毕竟还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这幼弟也素来放心,因为倘若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个什么不测,饶是死在上皇前面,继位的也绝不会是这幼弟。
闻聆受父亲之命攻打大昭,欲图啃下平国三郡,移民于此,站稳根基,以谋他日兼并百国,问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处,强攻软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风点火,他爹便对他十分不满,褫夺了他的军权,拿了他的帅印。
小皇叔一贯不理国事,行为举止捉摸不定,此次却为他出头,向上皇要了十万兵马。
闻聆几乎流泪了。他爹太抠门,给过最多的一次也就五万兵马,他拿什么跟以勇猛着称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挥一挥,不当一回事地给了小皇叔十万兵马,饶是他再尊崇礼学、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贯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个七零八落,用人布阵皆亲力亲为,这次马匹陆运,海上火弩战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这次咱们挂了免战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华国诟病我们大佾……大佾……”闻聆难以启齿,其实他心中也不齿这种行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刚挂上免战牌,立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训小孩儿似的,最后还是闻聆亲手拿回的牌子。
帐内之人却望了帐外人一眼,寒声道:“说什么?粗鄙夷狄,不识礼数,毁约背信?你等一日,他们便不说了吗?要想腰杆挺直,不是别人说你直你便直起来了!等到他们恭维你腰直的时候不直也直!脸糊上几层金玉才敢出门的畜生,胆肺也叫狗吃了!我几时许你挂免战牌了?自己手贱,便要背得起骂名!”
闻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训得是。”
“佳梦可降了?”许久,帐内之人才疲倦问道。
“是。两万余人皆已降。”闻聆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皇叔,这两万昭人当如何处置,是要编入行伍还是关押起来?”
帐内人沉默许久,才握紧朱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杀,一个不留!”
已过了一日,虽然成觉神情依旧闲适,可章戟已经等消息等得焦灼万分了。章咸之从未下过厨,这会儿怯生生地捧着一碗汤圆来,却也难减老爹爹的一脸怒气。
听过原委,成觉瞧着窗外的蜡梅,顺手折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这世间可真有报梦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章咸之含着两汪泪,垂头丧气道:“一向是准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个梦,便夜夜能梦到。日子益发久,她生的模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成觉额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旧温润,他表情却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讽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咸之厌烦透了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赌气道:“她若非鬼神,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说我梦中所见为虚妄,我便画与你看。横竖殿下和父亲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尝不可!”
丫鬟奉上笔墨红黛,章咸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亲,且看。”
章戟心中乱成一团,几十年报国为民的好名声仿佛顶上悬刀的西瓜,顷刻便要落得一片惨红了,哪里还要理会这小儿女的拌嘴耍痴,把画一把夺过,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了角落。
成觉的眼睛只在画上一闪而过,再伸出白皙的手,瞧着那变成一团滚落一旁的废纸团,却只得停滞在空气之中。
“报……报大将军!”副将随着探子一同面色苍白,跪倒在了章戟脚下。
“如何了?”章戟声音发颤,近乎咆哮。
“禀将军,忌禾弃关而逃,赤榕将军战死,贼子已夺两关,现下只有阳靖总兵傅瑜苦守,只是一个时辰前受了东佾八皇子一锤,眼下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成觉目光冰冷,浑似让人堕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不过三个时辰,这帮酒囊饭袋!”
副将忽然泪流颤抖道:“殿下!东佾上皇九子还下令把佳梦关两万军民就地坑杀,无一人生还!”
章咸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将,掉了眼泪怔道:“多少人?再说一遍!”
“两……两万!”副将泣不成声。
章戟瘫软到了地上,呆滞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完了,全完了!千古罪人,罪人章戟!”
章咸之哭倒在父亲肩上,“爹爹,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知道我们兵败,定然怪罪!”
“不能输,我们不能输!”章戟忽而抬起头,攥住女儿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儿?”
成觉听到“令符”二字,嘴角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转身,彻彻底底不安好心地瞧了章咸之一眼,轻声道:“大姑娘,陛下赐婚为的也是这一桩,本殿下也很好奇,值得赔上我正妃之位的阴兵令符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阴兵令符长什么样,因为它只是个传说,存在于三十年前的传说。
三十年前的国丈秦鼎刚挂帅印,出兵鬼蜮,却节节败退。鬼蜮三十万大军,勇猛彪悍,又性喜吃人,大昭兵士与鬼蜮对抗的那些日子,活着回来的兵士都说,如同人间炼狱。每一个兵士如若沦入鬼蜮人手中,不过瞬间,便变成支离破碎的白骨。据说,鬼蜮军队打嗝时的气息,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们是人间的魔,是人无法对抗的魔。
可是阴兵令符出现了。最后的结果是,三十年间,鬼蜮大军从无一日进犯大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见过的人只说了四个字—闻风丧胆。
人间的魔,遇见的是阴间的鬼。
相传,这道符,在章咸之手中,要作为嫁妆,带到帝王家的东西。
可是,太子“死”了。
成觉此行奉旨与大将军联姻,为的便是这道令符。
章戟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成觉,冷汗流了满面。他和女儿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是自己还未发现。
“大姑娘不想嫁给本殿下,本殿下亦不愿强人所难,既有今日契机,不妨就此交出来,我也顺应交了差事,如何?”成觉扬起眉,露齿一笑,伸出了手。
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几步,许久,才哭丧着脸道:“没有了,爹,令符早就没有了。”
章戟站不稳了,“你说什么,哪儿去了?”
章咸之握住手,勉强镇定道:“卖了!我卖与换梦人了,我用阴兵令符换了我同爹爹两条命,和……和……”
“和什么?”
“和太子扶苏的孤独终老,妻儿不得善终!”章咸之咬牙,偏头闭目道。
她爹爹终于吐了一口血。
“大姑娘可真是个会算账的聪明姑娘。”成觉不怒反笑。
章咸之咬牙,心一横,瞧向了成觉,“在金乌,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给谁都能当皇后!我说我不当皇后,我要当女将军、女元帅,我用阴兵令符同你换—此生当不了皇后!”
成觉不是想娶她吗?他还敢娶吗?
成觉的黑眼珠更加冰凉,他未有反应,章戟却一巴掌打了过去,“孽障!你可知阴兵令符是谁的?你可知阴兵令符是干什么的?”
章咸之被打得脸颊肿了起来,却哈哈大笑道:“阴兵令符不是章家祖传之物吗?它不是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吗?它保不住你,爹,它保不住你!”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来,“妇人误我!章家污名史册,全因妇辈!”
他掐住娇娇女的脖子,咬牙切齿道:“阴兵令符是秦元帅用命换的,为的便是天下黎民苍生和太子殿下一条命!你这无知的蠢物!”
章咸之迷惑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既然是他家的东西,梦中他为何要夺取?”
章戟几乎咆哮:“太子为何要夺?这原本便是秦将军予他的,临终前,千叮万嘱!”
成觉之前一直气定神闲,除了知晓上卿云简快至之外,阴兵令符也会被逼出,打胜仗兼完成陛下给的终极任务毫无压力,此刻却也头疼起来。他最终瞧了这父女一眼,冷声道:“通通闭嘴!副将听令,抽调一万兵马守好四门,凡有关内百姓要求入城,通通不准!剩余两万人随我从小道入阳靖关!”
书生吃醉了,就靠在树身上假寐。夜色极深,水光荡漾,树鬼静静低头望着他,却瞧见了奇怪的东西。
他飘飘荡荡在阴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书生却握着惊堂木,冰冷地瞧着被提上来的一个个犯人魂魄。
他言语比平日狠戾无情,若是审到男女通奸之事,便要判男子去势,女子幽闭,在阴间囚禁三百日后才肯放入轮回道;审到儿孙不孝父母,则鬼面益发阴沉,拿着手上神鞭,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骨与肉便瞬间脱离,堂下之人受不住,骂他昏官、阴毒小人,书生便冷声讽道:“这世上的阴毒小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领着这虚名。既有你们,几时轮到本判做阴毒小人?”此语一毕,他却更加愤恨,咬牙切齿道:“把这世间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为人,下一世让其子女依法炮制!不受尽苦难不许重归阴世!”
书生身旁主簿并鬼隶战战兢兢,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压着恐惧唤了下一人,却是一个为谋家产杀兄害弟之徒。树鬼飘到他身旁,瞧着嬴晏,见他目光直而阴寒,暴怒含愤,与他目光对视,书生却浑然不觉,仿似得了切肤之痛,只挣得白皙手骨狰狞,咬牙切齿问堂下之鬼:“你为何杀兄害弟?”
鬼魂泣道:“小的一时糊涂啊,但见万贯家财要分作三份,心疼之下,便起了歪心。”
书生恍惚间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声又问:“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那鬼魂大着胆子道:“虽与小的一母所生,但是得了钱财,却也是各归各家,各自奉养老小,小的虽有私心,为了银钱害了兄弟,却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开恩哪。”
书生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握着惊堂木的修长双手青筋凸起,却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这阴间神殿都颤抖起来,一旁被羁押戴着锁链的小鬼也惧怕得细声哭泣起来,原不知阴间的判官是这样可怕的。等到风平浪静,树鬼瞧见书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着鬼面,凄凉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树鬼惊诧间,摇曳了几下树枝,长长的树叶兜头落下,却也砸醒了树下的书生。天亮了,他缓缓睁开眼,就那样瘫倒着,没有倚靠地咳嗽起来。
他仰头看着树,平淡一笑。
“树兄,最后一问,国土与民,孰重?”
“民重,国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爱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绝,然国士为国土之寸争,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远处有颠破了草鞋往城门奔跑的难民,他们哭喊着“夷人来了,快逃”。
书生凝视着那如同残破的蜂房一样拥挤而来的平民,许久,才转头,缓缓笑道:“树兄都懂便好。我问你这许多日许多难题,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树鬼精魄本在饮酒,可那虚幻处,握着酒壶的指节却益发冰冷。
书生又道:“此处这么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摇了摇头。
“此处只有赶路之人匆匆经过,你长住于此,可孤单寂寞?”
黑影又摇头。
“此处……”
黑影打断了他的话,“你日日去盖奴坑,寻的是谁?我或许见过。”
书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惨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后再也不去啦,不劳烦树兄挂怀。”
“为何半途而废?”
“我每一具尸体翻过,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儿。”
“他在何处?”
“你的脚下。”
“什么?”
“人间镜中看轮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脚下。不,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书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问他:“书生,你要去哪儿?”
“关外。”
“那里正打仗,你看来往凄惶的流民。”
“莫拦。我与树兄缘分尽于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后关外传来什么信儿,且莫难过,自在修行这天地间,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饶是你拼尽全力,也断不为些微情谊去与你付出同等情谊。虽不知你此行为谁,你我世间微尘,何必苦求于此?”
“世事无常,我若不尽本心,还有谁肯为他?”晏二绕着大树,把酒水全浇在树身上,便转过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缰绳,并未迟疑,驾着已停歇三十余日的马车,马蹄声声,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灾民之中。
大树是个瞎子,他闭着眼,静静的。
灾民遥望乡关,却发现城门已然紧闭。他们在途中听闻两万军民被活埋坑杀的惨状,一路上恐惧疲惫至极,宛若一串竹篮中的青蛙,跳不出,只能唱着比谁都凄惨的歌。
“军爷,放我们入关吧,军爷!我们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细作!”一个男子背着老娘,牵着幼子,扑通跪在了城门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一身铠甲的兵士挥一挥手,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肃穆,挽起了满弓。他喝道:“还不快滚!大将军有令,不许任何外民入关,强行入关者,视作敌军,格杀勿论!”
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自觉没了生路,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张开大大的嘴,再也无计可施。
一个小小的孩子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吐了口浓痰,激愤道:“我爹爹是章家军,我哥哥也是章家军,爹爹前年死在阵前,哥哥去年死在敌手,今年,一转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门前!倘使让我血溅这城门之前,能让你们认清我们是大昭的亲人,能给剩下的人一条生路,今日,我便随爹爹哥哥们一起去了!”
一语刚毕,他朝城门上撞了过去。
鲜血几乎一瞬间喷溅出来,孩子满脸是血,倒在城门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满面泪水,指着众人,目光坚毅,“军令如山!不许入!放入一匪,误的是大昭江山!”
风吹过大树,大树中有黑影,黑影披散着长发,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他缓缓动了动手指,摸到了风,也摸到了阳光。
他摸索到城门前,静静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见旁人,旁人也瞧不见他。
只有那声,不知从何而出,振聋发聩,所有的人听得分明:“千千万万人口口声声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个将军、一个殿下、一个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条水、每一寸国土,我手上的这条人命!”
黑影忽然流着眼泪,仰头大笑起来,状若疯狂,“夫唯万万人为我一人,万万人载我一人之身,万万人不愿我活,万万人求我大赦,我又为何人,善为何人,恶为何人,犹若木鸡,生不如死,又为何人!”
聚了散了,风起云涌,不知打哪里从谁家,又来了个白衣的小将军。
小将军温柔地从树下挖出了一个纸鸢,细长的手指拂去纸鸢上的灰尘。
纸鸢上斑斑点点,满是血印。寒风刮得凛冽,他轻轻松开了手,纸鸢便飞过了关山。
瞎子,恨吗?
还觉得世事与尔无关吗?
闻聆忧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严实的辇帐。他这恶毒的小皇叔,当真恶毒得有些手段。等过了三关,平国唾手可得。
一路上,以太平闲散着称的平国人呼儿唤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缚着手的两万残兵,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脚的家狗,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力,齐齐惨叫起了亡国之音。
他从未亲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梦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来的不是雪,竟是暴雨。
东佾兵士铲着泥土的手在颤抖,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在哀求。他们与这些人一样,穿着战袍。可是,不同的是,见到这等人间炼狱,他们再也不会选择第二条路—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大昭。
“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绝了皇嗣,正是好时机。”
闻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
朱红步辇中的那两条腿毫无动静,许久,那人才伸出手,闻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来深受皇宠,可只有这一条,让他永生隔绝于王位之外。
东佾上皇九子闻爽,是个天生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