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入了秋, 又才下过雨, 这日秋风凉飒飒, 范雪瑶里面着了白绫中衣, 外面穿件月白色百花妆花缎袷衣, 虽是百花纹, 但花卉都是以色彩淡雅的丝线织出来的, 并不过于富丽。
底下一条藕荷色褶裥纱罩裙,系在香色罗裙外面,一身打扮甚是清丽雅致。
梳妆完毕, 范雪瑶便来到太后宫里,正撞见韦昭媛没精打采地离开。看那样子,不像是从太后宫里面出来的。
看到范雪瑶迎面过来, 韦昭媛脚下一顿, 放慢了步伐。
只见太后宫中的侍女一见范雪瑶,直接把她接到了明间。不一会儿就出来请她进内室。
韦昭媛脸色一变, 她特意来请安, 韦太后却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 打发她回去。可范贵妃一来, 立即就被接进去了。这一前一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难道她来时韦太后还不舒服, 半盏茶后就好了?
她人甚至没有离开, 韦太后这样做,简直是直接往她脸上扇巴掌。
韦昭媛气得脸色煞白,不敢想那些宫女心里在怎么嘲笑她, 领着侍女便灰溜溜离去。短时间内, 她再也不想踏足太后宫中了。
侍女请范雪瑶进去内室,放低声道:“太后身体有些不适,早上起来便喊胸口疼,还在榻上歪着呢。”
她这是提醒范雪瑶,叫她有个准备。
范雪瑶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侍女卷起珠帘,范雪瑶趋步走入,只见寝室内地上兽炉内焚着凝神静气的香,十二扇大屏风遮着围子床,镶嵌着宝石的金钩垂着,香色幔帐层层,侍女正撩着幔帐往金钩上挂。
范雪瑶叉手道:“妾范妃请太后娘娘安,娘娘万福。”
“免礼,你到这边来坐。”幔帐后面传出韦太後有气无力的声音。
幔帐挂起后,露出围子床。只见太后披着头发,半躺半坐的,身上盖着条真红刺绣锦被,背后还叠着两条做倚靠。两个头戴花冠,身着刺绣绯红绸褙子的侍女在床边围着。其中一人手上掇着的盘子里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另一人手上掇着一盏香茶。
范雪瑶谢了,上去在床边的绣墩儿上坐了。
“娘娘还没用早食吗?妾服侍你吃粥罢。”她口中请道,一面伸手去接粥碗,太后点点头,侍女便把粥和汤匙递与她。
范雪瑶一上手就知道粥太烫了,一面拿着汤匙慢慢搅动碗里的桃仁梗米粥,太后脸色很难看,发黄的脸色被身上那玫瑰紫色绫中衣一衬,显得更是黯淡。
呼吸的声音急促又粗重,范雪瑶知道她不止是气短,还是在忍痛。昨夜她果然受了寒,发了胸痹。
韦太後的胸痹症不止是胸痛如刺,时而绞痛阵阵,还痛引肩背。仿佛软刀子割肉。很折磨人。因此韦太後虽然养尊处优,却在这样的病痛下迅速衰老。五十岁的人,精气神一看好似六十好几了。
范雪瑶舀了一勺粥,呶着唇微微吹几口,向前俯身送到韦太後嘴边:“早晨起来妾发现昨儿夜里骤然落了场雨,心里就担心娘娘,这一看,娘娘脸色不大好,可是着了寒,又发病了?”
韦太後吃了,慢慢咀嚼才咽下去,勉力笑了笑:“可不是吗,早晨起来就害胸口痛,下不了地,只得叫侍女搀着勉强洗漱了,又倒床上了。”
“是该卧床,何必还叫侍女硬搀起来洗漱。”范雪瑶蹙起柳眉,满是不赞同。
“原今日就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妾来请安,莫非是没洗漱就不肯叫妾见着?这岂不是太过要强,又与妾太过间隙。我们之间何必如此这般。妾担心娘娘才来问安,倘若反而累的娘娘不安劳累,岂不是本末颠倒了?”
韦太後听了这话,笑了起来,眼周挤出一圈皱纹:“哪是与你有什么间隙,你侍奉我病中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是旧日养成的习惯,早晨醒来了,就赶着洗漱梳头,整整齐齐的,否则总不自在。”
“爱干净爱整洁是好事。”范雪瑶自己就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身体状况不允许,还固执就不对了。
范雪瑶不急不慢地喂着粥,柔声道:“可也得分时候。如今这时候就该是娘娘好好卧床休息的时候,就不要这般讲究了。若是身上不洁,难受,就叫侍女擦擦,不必勉强自己起来。倘若出了什么事儿,娘娘吃了苦痛,不止妾着急,官家也焦心。”
她口中说着,忽然放下勺子,伸手拽了拽韦太後身上披的袄子,虽然喂粥的时候她都会尽力向前俯身,主动把汤匙送到韦太後嘴边,但是太后总会有一个下意识向前凑的习惯性动作,一次两次的,披在肩上的袄子就往下滑了一点儿。
韦太後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单绫的中衣,没了袄子就有点儿冷。
韦太後垂首看着她的手在自己胸前动作着,把袄子细心掖好。
范雪瑶端着碗,手在她胸前动作着,单手将袄子领子往韦太後脖子拽了拽,仔细掖好:“袄子披在身上总不服帖,总往下滑,娘娘受不得寒的,怎么不披去年妾为娘娘做的那件斗篷?那斗篷我特意裁得短短的,就是为着叫娘娘燕寝时围着,肩颈,前胸后背都能暖暖和和的。这会子正是穿它的时候。”
司掌韦太後冬衣的侍女上前道:“前日还热剌剌的,通身穿纱的,谁知猛不丁地就冷了。奴婢们只将袷衣洗过熨了,没来得及洗斗篷这样的厚实衣物。”
“难怪了,你们一向服侍娘娘细心周道。”范雪瑶点点头,对韦太後道:“正做着新的斗篷,只差一点绣活了。那件是旧物了,没来得及洗就算了。妾回去就紧着把斗篷做出来,娘娘穿着吧。”
“你缓缓做罢,不必急着做出来。我的活计有这么多针线上宫女伺候着,吩咐她们做就好。那件斗篷也不旧,去年拢共穿了没几次,新新的呢。你养着两个小孩儿,得了空替他们做做小衣小裤的,岂不好?宫女做的不比你这亲娘做的好。小孩儿眨眼就长大了,如今小衣小裤的做着还轻松,等过了些年,也不适当了。”韦太後神态温和,笑容可亲,说到两个孙儿的时候笑容更显得和蔼慈祥。
韦太後身上痛着,精神不济。范雪瑶服侍她吃了半碗粥,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喊累了,躺下去小憩。
范雪瑶把帷帐放下来,与侍女们轻轻退出寝室来,只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在里面守着。出来后,范雪瑶问侍女韦太後可有在吃药,侍女说在吃旧时的汤药。每次御医请脉礼数多,极其麻烦,韦太後总拣旧方子吃。
范雪瑶便去茶炉房,问宫女把韦太後吃的药拿了来,照着方子守着炉火把药煎起来。药煎好,端去寝室内,叫起韦太後,趁着汤药温热时服下。
韦太後睡了小半日,再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分外无趣,范雪瑶便在旁说书给她听打发时间,愉悦心情。
到早膳时分,听宫人报知韦太後发病,楚楠过来探望。
一进寝室,只见娘娘歪在床上,脸朝着外面,面带欢喜轻松之色。床脚边范雪瑶坐在矮绣墩上,声情并茂地正说着些什么,旁边的几名侍女纷纷以彩袖掩唇,眉眼含笑,哧哧地忍笑。
楚楠不禁顿住脚步,在槅子边站立着侧耳去听。
原来范雪瑶正在给韦太後说书,这话本楚楠见过,是范雪瑶她亲自编写的,说的都是些逗人发乐的笑话故事,他起初以为是编给孩子们听的,原来是给娘娘的。
他在旁听了一出,等范雪瑶捧了茶盏润口,他才步入室内。作揖见了礼,宫女掇来椅子叫他坐了,楚楠细细观察韦太後的面色:“不知娘娘身体如何了,怎么就发病了,可有叫御医诊视?”
韦太後叫范雪瑶逗了半天,身上的病痛仿佛都好了几分,这会儿脸上洋溢着笑容,涌现了淡淡的红光,看起来倒比早晨时好了些。
韦太後见儿子来看望自己,颇感欣慰道:“叫御医来做什么,总归是那老毛病,那方子开来开去都是那几样药。从前的药配了几帖,瑶娘煎了我已经服下了,身上就好一些了。这身子就这样的,熬日子罢了。倒累得你与瑶娘担忧,一早来侍奉,为我这不中用的,两个孩儿倒丢下了。”
范雪瑶听了这话,连忙道:“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娘娘这样的年纪还年青着呢,怎么就叫熬日子了?往后好日子长久着,官家这样孝顺,一心想着娘娘好,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剜官家的心吗?”
韦太後叹了口气,她说这样的话,倒不是故意说给楚楠听的,只是一时难忍病痛,脱口而出的泄气话罢了。范雪瑶这样一说,她再见楚楠脸上有些哀痛之意,心里不由懊悔失言。
“玩儿话罢了,有你和官家这样子孝顺我,想着我,老身哪里舍得走?还想吃大哥儿将来的好酒呢。”韦太後强作精神,微笑说道。
范雪瑶陪着说了几句凑趣的话,哄着楚楠上去抚慰韦太後,良久两人才平复了情绪。正逢着司膳房呈早膳进来,楚楠留下来和范雪瑶伺候韦太後吃早膳。桌子摆在屋子里,韦太後没下床,就掇了条小案几在床上,扶着坐起来吃。
韦太後身体不适,御医嘱咐要饮食清淡,所以司膳房做的菜都很素。食材上没有肥甘味厚的,调味上则少盐少油。更不会有酒。韦太後没叫楚楠陪着一起吃,心知自己的膳食自己都不爱吃,就不叫他勉强吃了。
范雪瑶侍奉韦太後用膳已经多次了,熟悉她的口味,在桌上挑韦太後比较喜欢吃的菜端到案几上,韦太後慢慢吃了几箸,她就给换下去,再调换新菜式送上来。
楚楠就在床边与韦太後说话,好声好气地劝她安心养病,一会儿叫御医诊视,不能讳疾忌医。
韦太後起初嫌费事,可拗不过楚楠再三地劝,只好答应了。
韦太後的病需要少食多餐,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牙箸。楚楠和范雪瑶陪她说了会子话,韦太後就道:“我这病没什么要紧的,你们不必陪在这里了,耽误了你们。”打发他们去用早膳,自便。
楚楠与范雪瑶便告退出去了,范雪瑶正欲等他先走,楚楠却道:“回披香殿去罢,我这腹中还空着。”这是要和她一起用早膳的意思。
于是他们各自上了辇,内侍、宫女们拥簇着来到披香殿。
范雪瑶吩咐内膳房尽快准备一桌丰盛的早膳送来,内膳房听了,忙忙急促攒造起来。回到寝殿,不见楚煦的身影,范雪瑶一面与楚楠去看小儿子,一面问侍女:“大皇子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