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掉裴志明离开的那天。
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陈美华和裴志明没有按时回家为我做饭,我搬了张小板凳,一边坐在门口等待,一边费尽心思地削我的铅笔。裴志明是不允许我削铅笔的,他总怕我划伤,所以我极尽所能,小心翼翼。
就在我马上要把铅笔芯削出来的时候,院子的大铁门突然被推开。陈美华猛地冲了进来。直到她来到我身边,我才看清她脸上哭花了的妆。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打横抱起我,那柄锋利的小刀就这样划伤了我的手。血流了出来,我意外地没有哭。
察言观色是我的天赋,这点我从不否认。
她神经兮兮地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把很多钱和首饰塞进她的皮包里,带着我,落荒而逃。
接着,她带我去了一家很小的旅馆。
那家旅馆又旧又破。趁着她洗澡的间隙,我终于忍受不了疼,小声地哭了起来。
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个傍晚,心裏的感觉永远是无助和悲伤。也许那个时候我哭,并不完全是因为痛。
洗完澡后的陈美华冷静了一点儿,但当她看着举着手指对她喊疼的我时,暴躁的神经再次被触碰。她并没有过来抱我,而是狠狠地推开了我,冲我大声喊道:“哭,就知道哭!”
“你爹死了,你知道吗?他撞死人了,自己也跟着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让我赔钱,我拿什么赔,拿命赔吗?”
……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再也记不起来,我只是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手上殷红的血滴在我的白色小花裙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痛的滋味。
不只因为我的小伤口,更因为她说,裴志明死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久到我知道死了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我才开始惧怕回忆这个傍晚,这个炎热潮湿、抑郁难安的片段。
而今,我无法抑制地,再次记起了它。
它之所以让我恐惧,只因为在那天,那个爱我的人,硬生生地离开了我。
而今,这种恐惧再次爬上了心头。即便此刻陆铭羽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安抚我,我也压抑不住从脊背传来的刻骨冰冷。
我想我终究是爱她的,她也终究是爱我的。
否则怎么在家里意外着火的情况下,只因不确定我在不在,她就固执地冲进去找我呢?
只是这一点,我明白得那样晚。
在急救室等待一夜后。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知了情况。
手术还算顺利,她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的三分之一以及半张脸被严重烧伤,很难恢复。
不知道到底是惧怕她醒来后我无力承担的一切,还是庆幸于她没有和裴志明一样残忍地舍我而去,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终于被抽干,我无力地跌坐在地,眼泪顺着冰冷的脸颊往下落。
陆铭羽心疼地看着我,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无法替我擦去命运里这场注定的风浪。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陈美华会莫名地冲进去,我不想让他跟我一样背负着内疚而活。
如此想来,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了。
值得庆幸的是,火灾并没有殃及他的家。
他要我跟他回去好好休息,我拒绝了。这是我的孽,我要自己偿还。他拗不过我,只好固执地陪我在医院待了一夜。
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早已没有了家,守着陈美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实在看不过困得不行的陆铭羽,把他硬塞进的士。
把这一切都处理好以后,趁着陈美华还没醒,我找到了新的住处。虽然房间很小,楼区很旧,但好歹收拾一下可以住。
我必须在她醒了以后,给她一个家。
三天后,陈美华终于醒来。
而我早在这三天中见识了人生里的诸多人情冷暖,曾经表面麻木内心脆弱的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我处变不惊地把煲好的汤放在桌上,纵使她用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仇视着我。
和她的交锋,终究比我想的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