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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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之后,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各宫各殿陆陆续续地传出了洒扫的窸窣声,巡夜的宫人们仍提着纸笼在廊间穿梭,一队太医匆忙跑过,身后跟着怀抱药匣的毛手毛脚的小学徒们,不慎刮碰到了宫人,撞落了灯笼,攸地冒起一缕青烟。

启圣殿内一片人影涌动,与闻人默坠马当日相差无异,只不过这回只闻脚步声,不见有人乱吆喝。蒋墨隔着屏风静坐着,手死死攥着椅子扶手。待一太医绕过屏风禀道:“陆侍卫已无大碍。”方松开了手,烙下了一小块汗渍。

陆邈终于付出了不遵医嘱的代价,尚未痊愈的伤口肿疡不堪,引发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之前那嘱咐他要静养的太医低声骂了两句“蠢东西”,碍于皇帝陛下就在外头坐着,才没趁他昏迷的时候扇一耳刮子,宣泄对紧急加班的不满。

太医们忙完了便退下了,殿内弥漫着血腥味,蒋墨绕过屏风,看见莱盛正在收拾被扔了满地的旧绷带,脏兮兮得沾满了血和药。他抬起头,看向面朝下趴在榻上的陆邈,第一眼竟没看出那是个“人”来。

他像是一截断木,蒋墨望着陆邈那满是伤痕的后背发呆,横七竖八的鞭痕里夹杂着一些说不上来是什么造成的伤口,从脖颈蔓延到后腰被毯子遮盖住的地方。如同一段被雷雨击倒的枯树,斑驳的创口向外绽开,里面赤红的血肉被黑色的药膏所覆盖。

“陛下,这儿脏,容奴才紧着收拾了。”莱盛慌里慌张地将那些绷带往怀里划,抱得满满一堆扔进身侧的空盆里。

蒋墨沉默,半晌忽问道:“莱盛,你跟陆邈很熟吗?”

莱盛颔首:“回陛下,我们是同乡。”

“哪儿的人?”蒋墨问完忽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入戏太深了,荆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有多少座城池,多少个州县,又与谁接壤,书中未提,他便不知。说是个有上帝视角的穿书者,但对书中人来说,他只是个外人罢了。

“回陛下,霈洲,崖顶村人。”莱盛果然报了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名,说罢微抬起头,悄悄打量着他。

蒋墨从莱盛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期待,猜不透是为何,便道:“陆邈的家人现在何处?”

莱盛登时颓丧地低下了头,看着一整盆的绷带低声道:“没有了,奴才跟他都没有家人了。陆邈的父亲是百夫长,霈洲被蹇国占去,陆家全家老小都战死了。奴才的家人则死在了逃难路上。”

满门忠烈吗……蒋墨心里发堵,真情实意地对着一个虚构的角色的身世感到难过。匆忙摸了下鼻尖,问了句极蠢的话:

“夺回来了吗?”

莱盛一怔:“陛下是指……”

“你们的村子,打回来了吗?”蒋墨解释道。

莱盛默默看着他,并未立刻给出答案。蒋墨被看得心里发毛,忙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朕不记得了。”

“没有。”莱盛说罢端着水盆走了,走得很急,盆中有一小截绷带飘了出来也没有回头,任那绷带挂在了门槛上。

屋子瞬间静了下来,蒋墨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桌椅板凳被搬走了,连口茶都没得喝。在屋里转了半圈,终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榻边。

他寻了一小块空位坐了下来,半晌长吐了一口浊气,满心惘然。陆邈满背的伤疤令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小子难道感觉不到疼吗?休息得好好的,非要跑去当值,难不成也是个工作狂?

这时一丝冷风袭来,令他止不住打了个喷嚏,额角隐隐作痛。他将陆邈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没敢盖住上身的伤口,只是将他的脚和腿包了起来。这回陆邈没有跟上次一样在装睡,而是趴在枕头上,只能露出了一小半侧脸,鼻翼轻轻扇动,发出断断续续地几声低鼾,倒是睡得挺香。

陆邈稍安下心来,下意识地又回首看了他半眼,忽在其密密麻麻的伤口之中看见了一个巴掌大小黑色的印记,在腰部正中稍偏下的位置,被毯子遮住了一半。

他一时好奇,又将毯子稍稍拉下来半分,低头仔细查探那印记。这明显是烙上去的,外边一个圆圈,中间有个歪歪扭扭,被血污渗得看不出来模样的字。

他抬手戳了一下,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粗糙皮肤,泛出一个可笑的念头:

疼吗?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屋外有人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陛下,大人们已在烛南殿候着了,今日早朝……”

对啊,都忘了这个恼人的玩意了。蒋墨无奈地收回视线,冲着屋门唤道:“照常。”

于是一众宫人入内替他更衣。他坐在铜镜前,看着一众陌生人围着他又是梳发髻又是整理衣衫,不禁有些别扭。想说朕自己来,但那繁琐的衣服从里到外多达七八件,到底把话给咽了回去。

荆国的龙袍是缁底的,上绣日月星辰以及九龙。穿上终有了些帝王的样子。但那旒冕着实沉重,压在他头上的一瞬间令他后脊一痛。

最后他在宫人的跟随下出了殿,特意吩咐莱盛留下照料陆邈,又谴了四五名宫人在屋外候着。宫人们应是,私下里却觉得陛下对陆侍卫未免太关切了些,甚至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有点……“金屋藏娇”那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