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是老样子么?他现在还攀岩不?他后来怎么也不回我的email了?”方拓一口气问了若干个问题,“等我回北京,咱们要不要聚聚?”
“最近我很忙。”莫靖言淡淡答道,“你们自己约吧。”
方拓略带惋惜地应了一声。
莫靖言不想和任何人探讨关于邵声的任何话题,他和她之间热烈的恋情短暂而隐蔽,莫靖言从未曾向任何人明确地提起。当一段感情已经断然了结,再无回头路时,回忆,哭泣,诉说,不仅徒劳无功,而且反反覆复拉扯着伤口,令它永无愈合之日。而她以为已经被深深埋藏的过往,早该腐烂在泥土中的一切,居然依然在心裏扎着根,遇到适宜的时机便长出一株藤蔓来,沿着她的肢体蜿蜒,刺痛着每一根神经。提醒她,你如此深爱过,然而一切已经失去了。
莫靖言的沉默黄骏也看在眼中。这两天他忙于一家时尚杂志的年度颁奖礼,然而两个人各自的生活一向相对独立,他也不觉得自己早出晚归对莫靖言疏于关照。某天恰好到云舞工作室附近拜访客户,便让她打车过来和自己一同吃饭。莫靖言偏偏不同意,他只好开车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赶到云舞楼下和她一起去吃豆捞火锅。回到家两个人都一身烟火气,莫靖言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滴下来的水珠把睡袍洇湿了一小块。
黄骏看着她润泽的脸庞,忍不住凑过去吻在她脸颊上。莫靖言没有闪躲,但也没有回应。她连日来一直借口腰疼,可这几天行走如常,也不贴药膏了,虽然推诿了两句,但黄骏抱紧她没有退缩的意思,吻着她的耳朵、嘴巴和脖颈。整个过程并不顺畅,莫靖言的身体有些僵滞,因为紧张而感到些微的疼痛。黄骏感觉到她本能的抗拒,之后絮絮地说了两句温存的话,从身后将她抱到怀里,过了一会儿便松开手,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莫靖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在黄骏制作的颁奖典礼执行方案上,她从一连串的赞助商中看到了Primavera的字样,那正是邵声所在的公司,于是逃避着,不想去见他的任何客户。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踽踽前行,虽然走得孤单,走得缓慢,但是毕竟一点点从泥泞之中走了出来。可蓦然发现,所有的一切并没有被抛在身后。并非她走出了回忆,而是习惯了将它们放在心底与之为伍。
隔了几日,黄骏竟又在她面前提起Primavera的名字。此次的时尚颁奖典礼规模盛大,主办方拉来的赞助商中大多是熟面孔,只有这一家公司刚刚进入大陆市场,想来近期内必然会展开一系列的宣传攻势,是个值得发展的潜在客户。黄骏整理着上一次在珠宝酒会上拿到的名片,顺口问道:“莫莫,上次Primavera的活动请柬是谁给你的?”
莫靖言拿着遥控器,一个个电视台的换过去,这时停下来想了想,“记不清了,大概是哪个学员,我就顺手收下了。”
“哦……再想想呗。”黄骏走到沙发旁,在她身边坐下,“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人么?”
“不知道。”莫靖言摇头。
“我本来还以为是内部人士,能帮忙引荐一下。”黄骏翻着上次酒会拿回来的一沓名片,一张张摊开,“
这位负责市场的去上海出差了,这位副总代表是负责珠宝设计和鉴定的,这位……”他拍出邵声的名片,“秘书说他出国了。”
莫靖言扫了一眼,想到兴致勃勃念着去日本的邵一川,还有不会讲中文的明日香,脑海中一片空白。黄骏还在翻看Primavera的宣传材料,指着上面晶莹剔透的各色宝石征求她的意见,“来,从女性消费者的角度,谈谈你的看法。”
“我对这些没什么了解,你知道我平时很少戴首饰。”莫靖言站起身来,“如果是我,大概不会花大价钱去买这些东西。”
黄骏点了点头,又翻了两页,“那作为装饰品,你觉得他们的设计漂亮么?有什么特色……”他的视线离开宣传册,发现莫靖言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厅。
第二天他和合作伙伴徐梓浩一同去见客户,回来路上在路边的四川餐厅点了两份盖浇饭,等餐时又说到了联系Primavera的事情。黄骏有些苦恼,眉头拧在一处。
徐梓浩拍他肩膀,“联系不上没关系,改天去他们公司看看不就好。再说,咱们也不差这一个客户。”
“不是客户的事儿。”黄骏叹气,“我觉得莫莫吧,最近有些古怪。”
“你又觉得人家想结婚,想要孩子了?”徐梓浩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想,但以莫莫的条件,不等于别的男人不想。你小心被挖了墙角都不知道。”
“反正从那段时间开始,她就一直不正常。那次她扭了脚,我正在外面吃饭,她打电话让我去接她,我说帮她定辆出租。”
“这很正常啊。”
“要是以前,她肯定自己同意坐出租回来了。我那天喝酒没开车,后来也是打了车去接的她呀。”黄骏指节扣了扣桌子,“其实我没说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前她有些太温和,这样偶尔撒撒娇,像个小姑娘,我也就乐呵呵接她去了。只是她变化太突然,过两天又好像和我保持距离了,别别扭扭的。”
徐梓浩失笑,“以前也没看你这么琢磨哪个女生。”
“懒得琢磨她们。”黄骏撇嘴,“我挺烦女生耍心眼或者闹小脾气,好像你怎么做都不对。谁愿意猜谁来猜,我是不奉陪。”他仰身靠在座椅上,“所以啊,莫莫就这点好,和她相处不累。但现在,她可千万别学人家软硬兼施那套。”
“真的没想过和莫莫过一辈子?”徐梓浩问。
“这问题想了有什么用?”黄骏眨了眨眼,“这……一辈子,是你想过就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么?现在在一起挺好的,何必想那么多。”
邵声此时正在东京飞往北京的全日空客机上,邵一川倚在他身旁睡了过去,空姐微笑着走过来,在他身上披了一条小毯子。邵一川挪了挪,趴在爸爸的腿上,小脑袋抵在他腰间。邵声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父子二人紧紧依靠着。
他这次来日本,名义上是参加东京举行的国际珠宝展览会,实则为了将儿子接回北京。明日香带着川川去了宫城县,和在当地探亲访友的外公外婆汇合,一大家人去福岛一带滑雪、泡温泉,回到东京,母子二人又去迪斯尼公园玩了一天。最初的一个礼拜邵一川玩得乐不思蜀,打电话回来时语气欢快,然而再过几天,他便常常问明日香,“也不知道爸爸和奶奶现在在做什么呢,爸爸还答应要和我踢球的。”
川川迟迟未归,邵母每天也坐立难安,总担心小孙子就此不想回到自己身边了,于是打发邵声早早去日本把川川接回来。
邵声在东京见到明日香,定下了第二天的返程机票。母子告别时都依依不舍,泪眼婆娑。邵声递给明日香一张纸巾,她擦了擦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天,我真的又有些想带Leo走,但仔细想想,以我的生活状态,真的没有能力和耐心去抚养一个小孩子。而且Leo虽然玩得开心,但他心裏也很想你们,我真的留也留不住呢。就请你,好好照顾Leo吧。”
“你自己在外,也要照顾自己。”邵声牵着儿子的手,对明日香说道,“希望你找到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明日香微笑着点头,眼中泪光闪动,她俯身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然后忽然扑到邵声怀中,紧紧拥抱着他。“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看够了外面的世界,回头时你还在原地,那该有多好。”她又叹了一声,“可你说的对,我爱上的你,其实是自己心底的想象,未必是真实的你吧。”
邵声在飞机上想起了明日香的话,他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模样。他已经很久不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他忙于工作,忙于照顾老母幼子,想让他们过得幸福,健康,快乐。而关于自己的,曾经的向往与梦想,其实早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心中最向往的图景了,遥远的如同上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