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美的日落,一生一世(2 / 2)

可姚雪那人刁钻挑剔,一般的东西只怕难入她眼。檀晴逛到脚酸,也没选到合适的礼物,最后还是在店员的推荐下选了一瓶叫云陀杉的甜酒。据说这是当地酿造的特产,柏拉图还曾在文学作品中提及。

幸亏姚阿姨还是喜欢喝葡萄酒的,檀晴暗暗安慰自己。她准备离开小店时,忽然发现这家杂货店的柜台上方悬着一串漂亮的挂饰。

那是用当地有名的橄榄枝做成的一只小鹿,手感光滑圆润,形状也灵动可爱,下方还坠了两枚银色的小铃铛,风一吹便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檀晴喜欢极了,心想如果买回去挂在江远遥车里,应该不错。

她的手刚抬上去,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娴熟而好听的法语:“这件挂饰我要了。”

檀晴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垂下手,脸上的瞬间的惊讶被随即而来的淡漠笼罩:“季朗,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朗看起来又清减了几分,轮廓分明的脸上笑意清淡,他用法语继续与店主交谈,付了账后,取下那只鹿递给檀晴,“喏,送你。”

檀晴后退一步,表情依旧僵冷:“我如果喜欢,会自己买,不用你施舍。”

“施舍?”季朗意外地被这个词刺|激了一下,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紧握成拳,“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认为我对你的好是施舍?”他觉得齿冷,不禁笑得恻然:“晴晴,你不需要任何人施舍,无论是爸爸,还是我。”

檀晴垂下眼帘,发觉她话说得太重,若季叔叔在天有灵,听到这话,也必然伤心。

有时候事实明明就是那样,却不能轻易出口;一出口,原本维持的风光云霁便霎时变幻,覆水难收。

檀晴动动唇,“我随口一说,你别多心。”

季朗轻叹一声,拉过檀晴,将挂件放于她的掌心,道:“我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你长大了,和我生分了。我想要做点什么让你开心,也变得这么难。”

檀晴抽回手,低头看那只灵巧中又透着憨态的小鹿,摇摇头:“之前是我想不开,现在我明白了。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成年人应该有各自的生活,谁也不必再为谁的喜怒哀乐负责。所以你不必刻意为我做什么,你和天霖之间怎样,我不再耿耿于怀,也不会再干涉。”顿一顿,她换上一副认真的笑容,“但我如今是悦众的员工,今后在工作上,可不会对晴朗心软。”

季朗勾勾唇角,不置可否。

“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檀晴说罢,转身欲走,却被从后面扯住手臂,“晴晴,我有话对你说。”

“檀晴,礼物选好了么?”在半上午的时光中,伫立在面前的一道人影斜斜地遮住灼人的日光。檀晴抬目看到江远遥,他身穿白色亚麻衬衫,配烟灰色长裤,一副气定神闲的出尘模样,她的瞳孔里溢出不自知的喜悦:“嗯。”

“走吧。”他伸出手,细长白净的手指逆光而来,檀晴略一犹豫,紧紧握住。

转身路过季朗身边时,他微微颔首,扯开一抹礼貌却又骄矜的浅笑。

目送檀晴挽着江远遥的手渐渐远去,季朗的心肺都快要炸开。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控制住周身的颤抖,良久,才一步步往下榻的酒店返回。

听母亲说,檀晴已经知道今晚在love time的宴会,她和父亲感情颇深,晚上必然要来。即便她今晚不出现,来日方长,只要她一天不嫁人,她便早晚是属于自己的!

回到酒店,江远遥脸色不大好,跟方才在街头看到她时的柔情似水简直判若两人,他坐在沙发上,双臂搭在靠背上,目光怨怼:“简直不能放你出去,转眼就跟别的男人纠缠上了!”

檀晴一个抱枕丢过去:“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什么别的男人?那是季朗!”

江远遥冷笑:“他不是男人?”在他看来,檀晴既然已经和自己确立了关系,就不该和任何男人有比较亲密的言行举止,何况还是那个危险系数极高的季朗!

檀晴白他一眼:“我可以理解为你吃季朗的醋吗?真犯不着!”她拿出刚才买的橄榄枝小鹿在他面前晃悠:“好看吗?”

江远遥顺势捉住她的手,一脸嫌弃地将那只鹿推开:“什么东西?蠢头蠢脑的。跑了一个上午,你就买了这个送人?”

檀晴气结,扯开挂绳,不由分说地将他口中的“四不像”套上了他的脖子,笑嘻嘻道:“送你的!看清楚,这是用橄榄枝做成的梅花鹿,你不觉得意境很美吗?”

她挨他很近,近得都快坐进他怀里。江远遥低头瞅了一眼,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嘴上却毫不留情:“我不得不说,对你的审美,我再次表示绝望……”

檀晴气得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重重吻了上去。

余下的半天光景,海边日光太盛,两人便只留在酒店里,看看电视,吃吃点心,接接吻什么的……檀晴显然是受用之极。而江远遥作为身心正常的男人,跟她保持距离倒还罢了,此时时不时地亲亲抱抱,简直是在勾他的火,所以一个下午过得又甜蜜又折磨。

终于熬到傍晚,檀晴收拾妥当,去当地着名的love time会所。而江远遥考虑到和姚雪见面恐生事端,便拒绝了檀晴的邀请。

檀晴也不勉强,只是发觉他满腹担忧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江远遥淡笑,上前拥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你信我么?”

“当然。”若拥君入怀仍心存怀疑,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的?

他拂拂她耳边的碎发:“去吧,结束时发短信给我。”

Love time门口,高瘦的季朗早就伫立在那里,檀晴一出现,他便迎上来,一身衬衣西裤,很正式的装束衬得他格外俊美贵气。

“晴晴。”

檀晴把包装精美的云陀杉递给他:“待会儿帮我转交给阿姨。”

“好。”他笑吟吟地望着她,想牵她的手,被檀晴轻巧避开。他苦笑了一下,径自在前面带路。

没想到姚雪包下了整个会所,裏面灯光闪烁、觥筹交错的场景,哪里像个小party,明明就是一场盛宴。

檀晴暗暗心惊,瞥了眼自己的装扮,虽然脚上是双平底鞋,但幸而没穿背心短裤来,乌黑顺直的长发和乳白色鱼尾长裙倒也不显得与环境不和谐。

她不禁啧啧称奇:“姚阿姨人脉真广,离家千万里,还能邀来这么多宾客!”

季朗转身低笑:“什么人脉?都是跟她一个旅行团的,今天她高兴,就请了大家来凑热闹。”

檀晴点点头,看到有人翩翩起舞,有人举杯畅谈,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乐者坐在墙角弹钢琴,另有一名女孩优雅地拉着小提琴。

姚雪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她本就长得美丽,一件珍珠白的旗袍外罩着香云纱的披肩,黑发拢在头顶,用一圈珍珠攒住,显得愈发高贵年轻。

会所分为两层,旋转楼梯后面的朱红色墙壁上,白玫瑰和百合花围成的“30”格外醒目。

姚雪就站在楼梯上,臂间挽着银红色披肩,身旁是一幅季云凯的巨照。照片中的季云凯还很年轻,微微笑着,英气逼人。姚雪抚着照片上丈夫的脸,也笑着,可怎么看都觉得那笑意格外凄凉。

斯人已逝,这份情意却珍贵难得。

姚雪抬头的瞬间看到了檀晴,冲她微微颔首,笑容竟少有地温和。

“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我和我先生季云凯结婚三十周年纪念……”姚雪的手中多了一支话筒,声音清醇而缓慢地传进众人的耳朵,“两年前,我的先生去世了……”

底下一片寂静,姚雪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一顿,她继续道:“临走之际,他拉着我的手说,‘小雪,真想再去一次爱琴海啊’。三十年前,我和云凯在这裏初相遇。”

宾客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并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姚雪淡淡微笑,继续道:“说完那句话,他撒手人寰,留下我和儿子相依为命。哦,对了,其实还有一个女儿。”她的目光投进人群中的檀晴身上,唇线慢慢拉直,“只不过她是我们一位故人的孩子,与季家并无血缘关系。但这些年来,云凯对她视如己出。只是现在看来,她好像不太喜欢成为我们家的人……”

人群中发出一些低低的议论,檀晴有些难堪。这时一只手搭上肩来,季朗抚慰似的拍拍她,“别跟她计较!”

檀晴抿唇不语。

而姚雪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现在我讲一个故事,是关于我和我先生的。这个故事有点长,也有点曲折。如果大家感兴趣,不妨坐下来喝一杯酒,听我慢慢讲。”

季朗递了一杯红酒给檀晴,“她说起来可能会没完,咱们也坐会儿。”

檀晴接过酒,两人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后坐下,听姚雪继续讲故事。

“三十年前,我二十岁,还在读大学。那年暑假,我和我最要好的女朋友来希腊游玩,在爱琴海的海边,我们认识了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他叫季云凯。”说着她指向季朗的方向,笑容里满是骄傲,“那位是我儿子,和他父亲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你们看,是不是很帅?”

人们的目光转向季朗,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檀晴促狭地望着被大家审视的季朗,季朗却举着酒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姚雪心满意足,继续讲。

“那年云凯二十五岁,陪客户来这裏考察。我们碰到他时,正逢他丢了钱包,和客户也走散了。他外语不好,没头苍蝇似的在海滩上乱撞,看到中国同胞,便跟见了救星似的。我和朋友都是外语专业的,不仅请他吃了顿饭,还帮他找到了同伴。

“第二天他要回国了,临别前他回请了我们,然后向我们其中的一个人表白了。你们猜,他表白的人是谁?”

众人皆笑,那还用猜,肯定是眼前这位了,那位女朋友不就是来打酱油的嘛。

姚雪抿唇一笑:“他向我表白后,我那位朋友当场就哭了。谁也没想到,我朋友也喜欢他……”她的眼神变得很恍惚,“于是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我没有答应他,因为不想失去朋友,也因为……或许他们在一起会更合适。”

众人陷入一种对她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情绪中。台上的女人眯眯双眼,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我出身贫寒,而我的朋友是豪门独生女,她父亲是当地颇有实力的富商。那时云凯的事业刚刚起步,在很多方面都需要仰仗我朋友的家庭。所以……”她稍稍停顿,继而笑起来,“虽然我主动退出战局,但后来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云凯他……听从了内心,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自己的所爱。所以……这才有了我们之后的三十年婚姻,有了我们聪明帅气的儿子。”

她一脸欣慰的模样,微微低首,好像沉浸在往事的美好记忆里。但台下的檀晴却忽然发声:“姚阿姨为什么撒谎?”

季朗竖起食指:“嘘。”

请不要当面揭穿她。他用眼神恳求。

檀晴瞧瞧四周,人们分明都沉浸在她编撰的故事中。她不禁好笑,压低声音:“她为什么要编故事,娱人娱己么?”

她在季家这么多年,深知姚雪自幼在豪门长大,而她口中的故事,明明就是颠倒黑白。檀晴忽然想明白了,这些年来季叔叔和姚雪的关系她看在眼里,可能,季叔叔一见锺情的女子,并不是姚雪,而是她的那位朋友!

这一刻,檀晴看着姚雪,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红颜将衰的女人,想象她亲口说出这些谎话时的心情,不免生出许多同情。

季朗并不回答她的质问,他晃着酒杯,眼中的幽黑愈发浓深。

当人们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时,姚雪却又悠悠开口:“可能有人想知道我那位朋友的结局。很遗憾,她死了,死于十三年前的一场车祸……”她掖掖眼角,仿佛很悲痛的样子,“我跟云凯结婚后,她闪婚嫁给了一名老师,可惜两人性格不合……他们去世后,留下一名孤女……”

檀晴的耳畔忽然炸开一道惊雷——为什么她说的是自己的母亲?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姚雪的目光冷清中含着幽怨,“我和云凯都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位朋友,于是将那女孩领了回来,视若己出。”

檀晴只觉得好笑,视若己出?她简直要被这个女人的高超演技折服了!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红酒杯在指间颤抖,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将杯子丢出去砸到台上的冲动,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季朗要去拉她时,整个大厅都环绕起姚雪通过麦克风传出的娓娓声音:“晴晴,今天是我和你季叔叔的结婚纪念日,你不上来说几句么?”

檀晴顿足,转身对上她模糊不清的笑容和目光,喃喃道:“你要我说什么好呢?”

姚雪听不清楚,示意工作人员塞了支麦克风到檀晴手里,笑道:“晴晴,季叔叔在世时最喜欢的便是你。说点什么吧,权当说给他听!”

檀晴攥着冰冷的麦克风,唇边渐渐漫延开苦涩的笑容:“姚阿姨,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姚雪的笑容在唇边僵住。

“是因为你丈夫深爱的女人,从来都只是我妈妈,而不是你!”

“咣当!”话筒坠地发出的声响震得人身心一动。转眼间,那个穿着乳白长裙的女孩已经拔脚奔出了大厅。

姚雪撑了整晚的得体微笑瞬间垮塌,目光涣散绝望得像老了十岁。她盯着身旁的巨幅照片发出冷笑:“看呵,季云凯!这就是你养了十三年的女儿!哼哼,这就是季家男人宠出来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