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檀晴终于变成自己曾经想要的样子。
她穿着巴黎当季最新款的Dior时装,化着时下流行的韩国彩妆,拖着GUCCI的拉杆箱,行走于世界各地,从苏黎世的圣彼得教堂到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从东京的富士山到清迈的蒲屏皇宫,脚步落在每一寸有着美丽风景的陌生土地上,与每一张生动却陌生的脸相遇、告别。
抛弃过去,自由自在,鲜衣怒马。
至少,这是她现在满意的生活。
但是每个旅居异域的深夜,她都在梦中大哭。惊醒后,凄凉孤独的感觉深入骨髓,往日的时光一遍遍在她的脑海中重现,而每一帧里,都有江远遥沉默的脸。
“背叛的感觉快乐吗?”
“檀晴,你快乐吗?”他一遍遍地问,像遥远的钟声叩打着心门。
快乐吗?这样的生活快乐吗……
叮——!尖锐刺耳的闹铃声将令人窒息的追问打碎,檀晴忽地从床上坐起,伸手摸过闹钟关掉,蒙眬的视线扫向四周,大脑又缓缓地运转了十几秒,才明确了自己的现状。
台北,酒店。
时针指到七点半,檀晴匆匆下床,梳洗化妆完毕已是七点五十分。带上墙角那支写着“景美旅行社”的黄色小旗,檀晴拿了瓶牛奶,打开手机广播,调到常听的频道,小跑着冲进电梯。
耳机里播报着一条财经新闻:“ZING传媒昨日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檀晴愣了一下神:ZING……不就是他的公司吗?
正想着,“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一楼到了。
电梯口立着一个男子,身形修长,穿着黑风衣,戴着口罩和墨镜,包裹得很严实,檀晴出电梯时他微微侧身,将脸转到了一边。
酒店大堂里站满观光团的游客,檀晴快步跑过去,笑着拍起手:“来点个名,大家都到齐了吧?”
门口的豪华中巴上贴着显眼的“檀晴贵宾团”五个大字。檀晴扶着黄色的遮阳帽,一边让人上车一边点着人数:“二十六、二十七……少一个?”
她把目光在游客名单上扫了一遍,“Allen Su?”抬头喊向车里,“请问Allen Su先生到了吗?”
“到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檀晴转头一看,竟是刚才在电梯口遇见的戴口罩的男人。她垂首看了一下名单,想起他是旅行社昨晚临时加进来的游客,用英文名字,或许是台北人。
今天的行程是台北至基隆。中巴启动,檀晴拿起话筒,熟练地介绍自己和司机,讲解各景点的人文历史,中间穿插些笑话。她不遗余力地调动气氛,力图消除游客旅途的乏味和疲劳。
但即便欢乐的高潮不断,后排还是有位老太太嚷着头晕。檀晴照顾她喝了水,吃了晕车药,老太太却要求换到前排。檀晴为难地打量着其他乘客,目光最终落到那位戴墨镜的男子身上。
“不好意思!”檀晴走到他面前,谦逊地微笑,“能麻烦你和那位阿姨换个座吗?”
墨镜后的脸庞无动于衷。檀晴暗自皱眉,正要放弃,这个叫Allen的男子已起身走向了后排。
男子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身上一丝隐约的青草味的气息令檀晴忽然脑中一凛。她脱口叫住他:“等等!”
男子没回头,但脚步却停在两排座椅中间。檀晴意识到自己的突兀,但心中的疑惑还是令她开了口:“Allen先生,能知道……您的中文名字吗?”
他站在那里,修长挺拔的身姿与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不谋而合。但他不说话,亦不肯露出真面目,单从一个毫不相干的英文名字,根本无法确认他就是那个人。
但怀疑却在她心中埋了下来。
Allen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径自走到后排,耐心地等晕车的老太太走出座位,才坐到最后一排,扭头看向窗外。
被无视的尴尬并没有让檀晴感到恼怒,她只是盯着那张脸,有些疑惑不解。既然是出来旅游,这人为什么要将自己打扮成装在套子里的人呢?很显然,这个人要么是名人;要么是为了掩饰自己,不想被某些人认出来……
名人要想旅游,大概不会报她带的这种老年观光团,所以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不是为了观光。那么他特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转眼间离基隆已经不远,天色却渐渐暗下来,遥遥几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暮春时节,呼啦啦的风大得吓人,从窗口灌进来,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冷。没多久,雨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蜿蜒的水珠沿着玻璃窗淌出模糊的形状。檀晴抬眼望了后排的男子一眼,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尊雕塑似的。
“嘎吱!”一声巨响伴着猛烈的颠簸,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程师傅打开车窗,探头看了一眼,叫道:“糟糕,车子陷进去啦!”
檀晴回过神,在车门后抄了把伞下车察看,只见客车的右前轮卡在了路中间的一个大水坑中。
雨下得迅疾。程师傅围着车身看了一圈,对檀晴招招手:“你到车上请些游客帮忙推车,我试着把车开出去……”
“好——”檀晴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年届五十的程师傅脚下打滑跌倒在地,之后便捂住脚腕痛叫连连。
司机崴了脚,一车人被困在大雨滂沱的半路上。
檀晴焦急地打电话联系司机,可谁也不愿在雨势正急时冒险上路。程师傅咬咬牙说,不然我坚持一下,离基隆就几公里了。
檀晴果断拒绝。她环视了一下车里,深吸一口气:“请问有没有谁,会开中巴车?”
二十八名游客,二十五位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其余三人是一对情侣和……那个叫Allen的人。
檀晴竭力避免将渴求的目光投向他,然而那对情侣却连连摇头。这时那熟悉的青草芬芳从身旁袭过,男子径自走向驾驶位,系安全带,扶手刹,轻声道:“各位请系好安全带,我们会安全到达基隆!”
纵然他的声音被口罩遮挡得有些不甚清晰,在听到他说完整句话之后,檀晴的浑身还是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是他,一定是他!
曾经与她耳鬓厮磨的人。即便看不清他的容貌,单凭声音,她也同样能于千万人之中认出他。
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客车在猛烈地颠簸两次后终于冲出水坑,车内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檀晴却傻了似的,只顾呆呆地盯着那个人看。
半个小时后,旅行团到达基隆的酒店。檀晴接到通知,景区因雨关闭,游客暂时在酒店休息。
这并非檀晴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尽力地安抚游客情绪,承诺一定会安排更加精彩的节目。
到了午饭时间,檀晴没有看到Allen的身影,于是上楼到客房部,敲了敲201的门。
她记得他的房号是这个。
然而她敲了很久,却没有回应。她附耳听听,裏面有电视的声音,应该有人。于是她又是按门铃,又是敲门,终于在她不懈的坚持下,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张湿漉漉的英俊的脸庞毫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
刹那间,檀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第一次见他时,她也有这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仿佛眼前出现了一轮耀眼的太阳。
曾经,他就是她的阳光。
但如今面对她惊愕到几乎失态的表情,对面的男子却拎起肩上的白毛巾淡定地擦了把脸,挑了挑清冷的眉:“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异性的身体,不会觉得没有礼貌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檀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掩住嘴巴,眸中有泪却不敢掉,想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又怕被拒绝。她怕就像最后一次见他时,她满以为他会和她寒暄一句,结果却只换来陌路人般地擦肩而过……
她微微调转目光:“对不起,只是突然看到你的模样,有点被吓到了。”
他语气不悦,“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吓人?”
“不不。”檀晴抬起头,却无意看到他赤|裸的胸膛,紧张得低下头,目光却落到他围着浴巾的下半身,脸颊便顿时红如火烧:“对不起!你没有去吃午饭,所以我来看看,今天的事谢谢你……”
糟糕!她语无伦次了!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像那个人而已,她竟失态至此,若真是他,那自己该要怎么应对?
伺机而逃才是正途吧!谁知时隔数年他再找来,是不是为了报复自己!
男人的声音却将她飘忽的思绪拉回现实:“看来你打算请我吃饭?”他手扶门边,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
这时檀晴几乎已经能肯定他就是他,否则天底下哪个男人会有如此明亮动人的笑容?
她像一条被急流冲进大海的鱼,晕头转向地快乐地说:“是啊,隔壁就有家茶餐厅,不嫌弃的话……”
“你等我五分钟,我穿好衣服就来。”
门被轻轻合上,檀晴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那么温柔,而且转身看她的那一眼中,像藏了万千星光。
那是他对一个女人蛰伏五年的感情吗?
她不敢奢望。
这是一家快餐式的店,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餐厅里寥寥数人。檀晴寻了个清净的靠窗位置,向Allen发出邀请。对方却微微一笑,绅士地请她先落座。
“苏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既然他化名Allen Su,她称他苏先生应该不会错。
“传媒。”
檀晴正翻着菜单的手停下,慢慢地抬起双眼,终于看向他:“真巧,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是做这一行!”顿了一下,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而且,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那张俊美到令人无可挑剔的脸庞,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没有一丝震惊或者讶异。
她沉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相信天底下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即便孪生,也会有差别。那么苏先生,你呢?你相信吗?”
Allen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白瓷茶杯,含笑道:“檀小姐想说什么?确认我是不是你曾经的男朋友?”
檀晴默然,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酸楚地凝望着他。
一丝暗淡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他唇角微陷,笑得沉郁:“那么檀小姐是因为何事与男朋友分手的呢?难道是你爱上了别的男人,然后无情地抛弃了他?”
“不,不是的……”檀晴难过地摇头,过往种种,仿佛毒刺,深植心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触碰便痛不欲生。
她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男人,除了他……”
对面的人静静地坐着,原本冷酷的眼底浮起一丝不被窥见的动容,然而还没等那抹情绪在心中完全荡漾开,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平静。
他轻吐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身子,脸淡淡地转向了外面。
檀晴接起电话,一道多年不曾听到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是晴晴吗?我是姚阿姨。”
姚阿姨?姚雪?她这一生爱不起来但也恨不起来的女人。
她淡淡地道:“是我。姚阿姨,有什么事吗?”
“季朗病了,就在台北中山医院。我听说你这次去了台湾,我想……”
“姚阿姨,我很忙,没有时间看他。”她抢先拒绝了她可能发出的请求,想到那个名字,心中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