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很难出门,他一个人在台北做手术,我实在放心不下,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姚阿姨!”她狠狠地打断她,“我说了没有时间,他怎么样,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息,半晌后传来一声沉叹:“好……你忙!对不起,阿姨打扰了!”
姚雪的声音消失,但那个名字给她带来的痛楚却久久没有消散。那就像一根刺,她原以为它已被时光的血肉深埋融化,这时忽然被人提起,她才发现那根刺原来一直横亘在自己的身体里。
“夫妻”两个字让她的心荒凉无比,她紧紧握着手机,像要把那薄薄的一层屏幕捏碎似的。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对面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成熟的女子,听着她打电话,看着她时隔六年仍然为那个人难过痛苦,自己的心也呼啸着掉入无尽的黑暗。
他还是当年那个他,只不过谁都没有说,谁都没有说破。
这顿饭吃得匆匆而无味。檀晴起身去埋单时,服务员告诉她账已经结过了,而那个人早已站在门外,望着淅沥的雨幕出神。
她从包里取出折叠伞,走到他的身边:“谢谢你!苏先生,这伞你拿着,先回酒店吧!”
“伞给了我,你不回酒店吗?”双手插兜的男人淡淡地道。
“我要去趟台北,在这儿叫辆车就走了。”说着,她在雨地里摆着手。可如注的雨幕里,却没有一辆出租车为她停下。
看着她焦急的神情,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气象台刚刚发布雷电暴雨预警,檀小姐冒这么大的雨去台北,想必是为很重要的人?”
檀晴不语,仔细想想,在这个世界上能算得上重要的人,除了江远遥,恐怕只有季朗了。
“如果非去不可,我可以帮你叫辆车。”
两个人站在餐厅门口躲着雨。檀晴看到他打了个电话,没过五分钟就有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驶来,在他们面前停住。
一个穿白衬衣的小伙子从车里下来,面色恭谨地冲Allen点了点头。
“这是周舟,有十年驾龄,坐他的车去台北,檀小姐大可放心。”Allen撑开伞,递给檀晴。
“不用了!苏先生,太麻烦你了!”檀晴有些惴惴地看着他,如果他知道自己去台北看望季朗,不知会怎么想。
“这样的坏天气,只怕你等到天明也打不到车。”雨点将他的头发打湿,晶亮的水珠映着他神情疏淡的面庞。檀晴讪讪地钻进车中,“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却没等汽车启动,便转身走进了雨里。
一路上电闪雷鸣,周舟的车却开得极稳。檀晴望着玻璃窗外暗淡的世界,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曾经,她将季朗当做生命中的一道阳光。从九岁到十八岁,八年间他们亲如兄妹,又像是至交,她的所有小秘密都愿意与他分享。即便后来他出国留学,他仍然是她少女时代里最温暖妥帖的信仰。
季朗曾说,只要身后有我,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可是长大了,为什么一切就都变了呢?
檀晴想,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不,她爱江远遥,从来不后悔,也从来都不是一个错误。
雨初初停住,跟周舟道了谢,檀晴缓缓踱入医院大门。
她在护士台打听到季朗的病房,顺道问了句:“他得了什么病?”
“胃癌。”
癌!她的心忽地沉到谷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朗那么健壮的一个人,怎么会得了癌?
从护士台到病房的路程并不远,檀晴却走了很久。住院区的走廊还算安静,季朗所在的病房更是静悄悄的。她酝酿了良久方才推开门,想象着他如今的样子……
推开门,单人病房里,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她走进去,看到窗口的病情卡上写着:季朗,三十二岁,胃癌……
“晴晴?”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轻轻响起,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所以连惊喜都是小心翼翼的。檀晴转过头,看到了久违的季朗。
雪白衣裳,乌黑短发。刹那间她恍惚回到从前,她九岁,他十四岁,正是那些孤单时光里陪伴自己的清朗少年。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不知是否因为生病,才剪短了头发,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瘦,却多了几分温驯淡薄的气质,较之六年前那个骄傲狠厉的季朗,如今的他反而与记忆里的少年更加吻合。
檀晴的眼眶被一股气息憋得发酸。下一刻,季朗已经张开怀抱,将她结结实实地环进了怀里。
“你回来了!真好……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看我!”季朗喃喃自语着,眼角有泪光隐隐闪烁。
她是他心头的一颗珍珠,而她却从来不在乎。
“我听说你病了!”檀晴从那个热情的禁锢中轻轻挣出,目光却投向别处。
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季朗兀自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怜惜:“你瘦了!这些年过得不好么……”
“季朗!”檀晴推开他的手,凉凉的目光看着他:“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
“那你来做什么?”他个子高,低头望着她的时候含着笑,却满是疲惫,“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来送一程?”他苦笑,目光却极认真,“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释怀吗?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任你做出那样的选择。”他在病床上坐下,淡淡地别过头,“我没事,你走吧!”
气氛僵在那里。檀晴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低低地道:“我去见见医生。”她扭身要走,胳膊却被人大力一扯,下一刻,季朗因愠怒而微微泛白的俊脸已经近在眼前:“这就要走?晴晴,你是不是……还没忘记他?”
纵然自己曾与她是法定夫妻,纵然为了自己,她曾离开了他,然而季朗却知道,在檀晴的心裏,自己永远也无法跟那个江远遥相提并论。
檀晴望着他,眼神是冷的。她不说话,也不挣扎,任由他将自己紧紧地搂在怀里——明明是那样亲密的姿势,那样近的距离,心却隔得十万八千里。
他终于缴械,松开手,背过了身,双臂撑在病房的窗台上,没人看见他紧拧的眉宇正滚过豆大的汗珠。
檀晴直了直脊背,声音很轻:“是的,我爱他,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
看到他扶着窗台僵直沉默的背影,檀晴心中有些不忍:“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好好休息,你住院这段日子,我会经常来看你。”
“不必了。”他的声音虚弱,唇角却勾起笑,“我知道自己愧对于你,毁了你的爱情。不过还好,我懂得适时放手,五年前便同意与你离婚,这样于你我而言,都不算太痛苦。”
“季朗……”她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不由有些担心。他却转过身,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笑得苍白柔和:“外面雨大,我帮你去护士站借把伞……”
谁知他刚迈开腿,身形便一个踉跄,接着整个人如一棵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季朗!季朗!”檀晴吓得大叫,“来人啊!医生,病人晕倒了!”
很快有护士和医生冲进病房,一个小护士嚷道:“刚刚病情还挺平稳,这又受什么刺|激了……”
檀晴呆立在一边,看着医护人员将紧闭双眼的季朗抬上病床施救,耳中嗡嗡响着,大脑里一片空白……
主治医生说,虽然是胃癌,但好在发现得早,若能尽快手术,切除一部分胃,还能保住性命。可是因为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医院决定当即手术,而此时季朗身边并没有别的亲属在,唯一的家属,是檀晴。
“你是季朗什么人?”胖胖的女护士拿着手术通知书问檀晴。
“朋……朋友。”她低头道。
“朋友不行。”女护士看她一眼,“刚才病人说你是他前妻。前妻的话,也可以签字,你是吗?”她的一双目光从圆圆的眼镜后盯着她。檀晴只觉得全身冒汗,说:“是……我是季朗的前妻。”
签好字,手术便开始了。檀晴坐在长廊上望着外面早已黑透的雨夜,心想,不知此时此刻,江远遥在做什么?
他给她车,还让她来中山医院看季朗。为什么他不挽留一下?或者告诉她自己就是江远遥?
檀晴的心也像这窗外的雨一样,又湿又冷。她想去找江远遥,又不放心季朗的手术,她矛盾极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天边响起惊雷,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几个护士推着迷醉中的季朗走出来。
“手术很顺利,病人可能两个小时后才能醒。”一名医生擦擦额头的汗,看向小脸煞白的檀晴道,“你可以趁机休息会儿,ICU病人都有护工照顾。”
檀晴看了一眼季朗,微微放下心来。等他被送入病房,她便悄悄地出了医院,来到变得寥落的大街上。
十字路口的液晶屏里滚动播报着天气:“雷电预警……暴雨预警……地震……”
檀晴没有听新闻,也无暇留意四周的氛围。她站在路边一个废弃的电话亭边,给江远遥打电话。
这时的江远遥刚刚坐上周舟的车子,他看到了那条新闻——台北地震预警。在台北,小地震偶尔会发生,所以不算稀奇。但他还是十分紧张,就好像他们分开的这几年,每当看到世界某地有灾难报道,他就莫名地担忧,暗暗祈祷她不会倒霉地恰巧在那里。
他的车驶向台大医院,但在那里,他没有找到她。出了医院大门,他就开始给檀晴打电话,可电话总是占线。他狠狠地将手机摔到座位里,对司机周舟道:“找。”
话音刚落,耳边“砰”的一声,车子的前挡风玻璃被从天而降的一只花盆砸中。周舟低骂一声赶忙下车,发现车窗无恙后,迅速擦净玻璃坐进来,语气担忧道:“顾总,有震感了!”
“我知道。”
伞忘在了医院,檀晴只好站在一家超市门口避雨。头顶的广告牌颤颤巍巍地发出危险的警报,而她此刻浑然不觉。
见了江远遥,又能怎样呢?过去,终究是回不去了。
大雨如注,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全世界淹没。
檀晴忽然想起六年前和江远遥去看刚上映的《2012》,她问江远遥,如果真有末日他会怎么办。她至今记得他的答案:“那就牵着你的手,一起死。”
他愿和她一起死,却没能和她一起走这漫漫人生路。
檀晴的眼泪和雨水一起飞溅出来。
“檀晴!”
在第四条街的转角,江远遥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让周舟停了车,大步冲进雨地里。
“江总小心!”周舟在身后大喊。
地面开始摇晃,脚步像酒后微醺的姿态,四周有高空坠物乒乓落地的声音。檀晴听到呼喊,猛地抬头,泪眼蒙眬中看到他的身影,以为是在做梦。
江远遥边走边喊:“站在那里不要动!”
雨刷刷地下,他浑身已经湿透,但久违的热情让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不去想这几年的恩恩怨怨,不去想她是否已知他的身份,因为,此时此刻,他就是江远遥——即将张开怀抱,将分别六年的爱人紧紧拥入怀中的江远遥。
檀晴无法使自己立在原地,她不由得迈开双脚扑进雨里,泪水和雨水在脸上交织着,温热的、冰凉的。眼看着,他们就要相拥在陌生的台北街头。
又一阵颤动,大地像发了怒,吼出低低的轰隆。随之应和的是建筑物上的附属物——玻璃、灯箱、花盆、广告牌等剧烈地颤抖。忽然间,一个晃晃悠悠的广告牌咔擦断裂,迅速坠下,下方正是檀晴刚刚站定的位置。
“檀晴!”江远遥大喊,手臂用力一伸,拼命将她推开。
“嗵——”沉闷的响声伴随着剧烈的痛感让他一阵眩晕,檀晴的脸在他眼前慢慢放大,从含笑带泪到惊慌失措、悲痛……他看不清了,世界轰隆隆地在耳边遥响……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