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季朗康复出院。
然而由于醉驾致人死亡,出院当日他就被警方带走。
再见到他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是锦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天气奇冷。檀晴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看守所大门口站到日上三竿,终于等到那扇灰色的大铁门缓缓打开,一个瘦削的男子佝偻着身子从门里走出来。
姚雪一病不起,来接季朗的,唯有她而已。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涂白了男人的头发。檀晴迎上去,将准备好的羊毛围巾和大衣递给他:“今天很冷,穿上吧!”
眼前的男子终于缓缓抬头,半晌,接过衣服围巾,扯了下嘴角:“谢谢。”
那语气,那眼神,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淡漠疏离。檀晴无言地打量着他,曾经桀骜明亮的季朗,曾经自信意气的季朗,历经此劫,仿佛瞬间苍老,也仿佛与她变为了陌生人。
他并没穿她带来的大衣。他衣衫单薄地在雪地里走着,檀晴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追上来小心地问道:“要不先去医院看姚阿姨?”
季朗驻足,“她病得厉害吗?”
“还算稳定,只是血压经常很高,要靠药维持。”
“去公司吧。”
公司?檀晴心中一沉,今天的晴朗只怕已经不是三个月前的那个晴朗了!
自打季朗出事,公司里就像炸开了锅,股东要撤资的,员工要辞职的,客户要退约的……晴朗内部群龙无首,管理层互相打压攻击,最终致使业绩急剧下滑,近几个月竟然入不敷出,员工已经三个月没有领到过薪水……
“今非昔比,你不在这一段时间,公司运营状况不大乐观……”檀晴轻声道。其实这件事在锦城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晴朗的事情,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关注。
“你终于开始关心晴朗了!”他稍稍顿足,转首对她轻笑,面色因寒冷而微微泛白,“可是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铺白了路面、屋顶与街道两旁的树木,风也呼啸地在街道上穿梭着,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谁也不曾察觉,就在他们身后,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行驶,车窗关得很严,从外面根本看不清裏面的人是谁,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
季朗遭此一劫,晴朗已经支离破碎,几乎再无崛起的可能。在锦城,江远遥和他的悦众集团仍然稳坐整个传媒行业的头把交椅。
然而他也快活不起来,檀晴不止一次地问过他季云凯的事,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暂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她。
告诉她当初凯旋集团被查,是因为自己在与其合作时发现了对方的违法事实?
彼时的他与季云凯并无交情,为了公司利益不受损害,依法如实地举报凯旋集团的不法行为,在他看来并无不妥。只是谁也没想到,季云凯会因此突发急病,最终殒命。
而且他还因此事替悦众挽回了巨大损失,从副总的职位直接晋升为公司总经理。
在他这裏得不到答案,檀晴便不再追问。她私下里四处走访凯旋与悦众的老员工,查阅资料,终于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真相自然令人无比失望,她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缓和了矛盾,有了重新走到一起的希望,她却又忽然发现了这样的事实。这无异于在两人中间又横亘了一条深深的鸿沟。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晴朗所在的大厦。檀晴停下脚,擦擦鬓角的汗,冲季朗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忙完早点去医院看阿姨。”
他点点头,没有任何表情地进了大厦。
檀晴转身,心想得赶紧回去洗个澡,走得这一身湿汗真是难受。忽然她听到“滴”的一声,一道淡淡的车灯射过来,她抬手遮住眼睛。
江远遥穿着黑色的薄呢风衣从车上下来。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望她。檀晴有那么一瞬,差点就要拔脚向他奔过去。
但还是忍住了。她慢慢放下手,徐徐向前走了几步,路过他的车时并没有停留的意思。然而她却被人扯住,强迫似的塞进了副驾驶。
“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他开着车,眉心微拧,“好好叫你不应,偏要我来硬的。”
“你叫过我?”檀晴转脸,睫毛微抬,“我怎么没听到?”
江远遥沉默片刻,“我按了车笛。”
她没有回应。他扭头去看,发现她闭着眼,头发上的雪被车里的暖气融化,滴滴答答地洇湿了肩头胸前一大片。
他调大空调暖风,又将纸巾盒丢给她:“说过多少次,湿头发容易感冒,擦擦!”
檀晴睁开眼,顺手扯了几张纸,在发梢慢慢挤压着。
车里温度升高,她脱掉羽绒服,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
“这不是去我家的路。”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不停车?”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江远遥,我要回家!”
“别闹,马上就到了。”他耐心哄劝她,脚下却加大了油门,汽车轰鸣着驰出繁华区,在一处幽静别致的新楼盘前停下。
“穿好衣服,可以下来了。”江远遥打开车门,一股冷风裹着雪花迎面而来。他忙挪了下身子,替她挡住风。
檀晴黑湛湛的眸子盯着他:“带我来这裏干什么?”
他但笑不答,俯身扯过羽绒服裹到她身上,拉她下了车。
漂亮的导购小姐快步迎上来,笑容声音俱是甜美:“欢迎光临,二位是来选婚房的吧?”
“有什么好户型,麻烦介绍一下。”江远遥一脸淡笑,右手轻拢檀晴的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
“好的。二位请移步大厅,我为二位推荐一些适合做婚房的阳光户型。”导购小姐彬彬有礼。檀晴无暇开口,已被拥着进入了售楼大厅。
“原本爸妈来那次就说要来看房,谁知竟拖到现在。”他攥攥她的手,目光格外温柔,“我大概考察了一下,这裏地段好,小区设计也一流,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户型。”
檀晴不语,也不去看导购送上来的户型图。她的脸固执地扭向一边,任他再说什么,也不肯有半丝回应。
最终还是江远遥选了几个户型,并与导购约好下次实地看房。
回去的路上,江远遥又在一家珠宝店门口泊住汽车,拉檀晴下来。
“又要干什么?”这次她有了戒备,望望店里,都是钻石黄金项链戒指什么的,他要送自己礼物?
不会是……
江远遥难得好脾气地始终微笑着,站在路边冲她伸出手:“进去看看,兴许有喜欢的东西呢。”
“江远遥,你究竟想做什么?一会儿看房子,一会儿买珠宝……”她紧攥住安全带不肯放手,好像他要带她去的是地狱火海一般。
“还看不出来么?”他唇角微陷,眼神中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忧伤,“我想和你结婚。”
飞雪如蝶,洋洋洒洒地将他围绕,黑色大衣与洁白的雪花形成一幅黑白映画。檀晴看着他,心绪动荡难平,却无法开口道一声“好”或者“我愿意”。即使,在最深的心底,她已将这句话说了千万遍。
温暖的目光被她再一次的沉默渐渐冻结,然后逐渐被睫毛上的雪花彻底封存。他僵冷了声线:“你不愿意?”
“江远遥……”她抬头,惶惶地看着他,眼神似受惊的小猫,复又垂下头,低声道,“让我想想。”
“好。”他放缓语气,拍拍肩头的雪花坐进车里,比夜还黑的眸深深望着她,“我等你。但最好不要太久,我怕自己没勇气等到八十岁。”
这场雪下了三天,但真正放晴却已是一周之后。
锦城的天空安静湛蓝,朵朵流云浮在天边,像是与远山做着亲密的交谈。
山脚下的一座疗养院里,姚雪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将两包生活用品和一袋水果零食愤愤地扔向门外,然后嘭地关上了门。
隔壁住的老伯抱着暖手宝,冲站在门口的檀晴直摇头:“这倔老太太!多好的闺女愣是不让进门,别说每周一次了,我家丫头要一个月能来一回,我都得笑得睡不着觉了!”
檀晴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于是笑笑,把地上滚落的东西一样样捡起装好,“她就这种脾气。李大伯,麻烦你把东西转交给她,就说……是她儿子送来的。”
“小姚的儿子?我怎么没见他来一次?你不是她亲闺女,那是她儿媳妇吧?是不是小姚相不中你?没事,我劝她……”老头一张口话倒没完。檀晴不得不打断他:“不是的,我从小在她家长大。李大伯,拜托你了。”
“好,好。”
檀晴离开住宿区,又到疗养院办公室续交了三个月的费用,出账单时,负责收费的女孩问:“还跟之前一样,写季朗的名字?”
“是。”
没有人关心这是为什么,只有她心裏明白,自己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补偿,补偿季云凯、季朗,甚至姚雪。
姚雪说得没错,她的确是灾星,对她好的人,大多都没有好下场:父母、季云凯、季朗……连萧澈都因此而死。她忽然想到江远遥,不由打了个冷战,自己会不会将霉运传染给他?
想来应该是不会的。如今“绝对主角”选拔已进入白热化的决赛阶段,悦众因此名声大震,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如他所愿。
销声匿迹了多时的季朗忽然出现在她家门口,穿着那天她送去的大衣,高高的领子竖起,又恢复了昔日冷峻帅气的模样,然而也多了几份肃然成熟的味道。
“晴晴,一起吃个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饭店是季朗选的,到了檀晴才发现,是萧澈常来的那家火锅店。
依旧是红彤彤的鸳鸯锅。檀晴忽然想起萧澈抱着啤酒兴冲冲地跑过来时的样子,再看对面端坐的季朗——原来他早已红了眼圈。
“老板,来两听啤酒。”他沉声道。
“季朗……”檀晴犹豫地喊住他。季朗微笑:“本来我已经戒了酒,可此时此地想起萧澈,忍不住……”他余下的话没能说完,檀晴看到他因克制而攥得发白的拳头。
“想喝就喝一点吧。”她打开啤酒递给他。
季朗伸手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
檀晴含了薄笑望他:“你这么客气,突然让我不习惯。”
似是不愿接受那目光,季朗别过脸去:“以后会习惯的……我会努力。”
努力拉开与你的距离,努力使自己忘记,曾经是多么多么深爱着你。他目光莹莹,小口小口地噙着啤酒。檀晴也不再说话,不一会儿,菜上来了,檀晴夹了各种菜下到锅里,忍不住夹了一口偷尝,结果又吐了出来。
上次的肠胃炎,便是拜这裏的火锅所赐。
季朗却想起来了,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我忘记你上次吃火锅引发肠胃炎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不用。”檀晴忙摆手,“我少吃点就好了。”
季朗也不再坚持,夹了一块豆腐,缓缓道:“你发肠胃炎那晚,孙凤池联系了我,然后把悦众的活动方案卖给了我。”
檀晴的筷子僵在空中。
“还有那张卡,你根本没丢过,毕业后你就一直放在家里。我往里打了钱,故意让人送到公安局,目的就是让江远遥对你起疑。”他将豆腐送入口中,煮得太久,口感老硬,嚼在嘴裏如同石渣。
檀晴放下筷子,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为什么?当初明明是你要我去悦众的。离间我和江远遥,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初……当初你是我在锦城立足的一步棋。”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想瞒她,“只不过我发现你跟他产生了感情时,才明白这步棋走错了。”
他修长的手指将啤酒罐捏变了形,唇角泛起模糊的笑容:“我想挽回,但根本没用。如你所说,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使你更加讨厌我。”
他落寞的神情令檀晴不禁恻然,沉默良久,她说:“我不怪你。”
季朗却猛地抬起头,一脸自嘲地笑道:“不怪我?我做出这么多不择手段的事,你不怪我?晴晴,是因为怜悯么?”他随手打开另一听啤酒,仰头灌下一大口,“嘭”地将瓶子砸在桌面上,冷冷道,“不需要。”
檀晴的眼圈渐渐泛红,半晌,她拿过包站起身:“季朗,我只是一直当你是哥哥。”
原谅哥哥犯下的过错,难道不应该吗?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你等等!”季朗出声叫住她,面色缓和下来,“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先坐下吧。”
听他这样说,檀晴只好又坐回座位:“什么事,说吧。”
“我要卖掉公司。我之前早就说过,晴朗是我们两个人的公司,所以想和你商量一下。”
他语气平常,像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檀晴却蓦然瞪大双眼,语调提高了几分:“卖掉公司?我没听错吧?季朗,你好不容易才创立晴朗,这个公司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你不是说还要替季叔叔……”
“顾不了那么多了。英国的投资商撤了资,又拖着许多欠款未结,公司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他满是歉意地看着她:“所以我必须把公司拍卖掉,换取一些资金。到时候三分之一发给员工作为薪酬和补偿,另外三分之二,一半给萧澈的父母,一半给你。”
“我不要。”檀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是你应得的。”他喟叹道,“你不要感情用事。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帮你完成很多事情。”
“钱再多对我也没有意义,况且,我没有任何理由得到这笔钱。”她清澈的目光里隐忧重重,“一旦公司卖掉,你想东山再起就真的很难了。季朗,你要三思啊!不就是缺资金吗?我们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他冷笑,“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那笔钱你如果坚持不要,就都给萧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