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号很快就到了,连续多日风和日丽的天气偏偏在这一天收起欢颜,一早就浓云密布,到了中午时分,更是细细密密地下起雨来。
天亿大酒店的门口,来参加季家订婚宴的宾客络绎不绝。
檀晴撑着伞从出租车上一下来,就看到酒店门口搭了长长的花廊,透明的玻璃幕顶挡住雨水,地下铺着浪漫的粉红色地毯,花廊两侧站着的乐手正演奏着她不知名的曲子。
萧澈穿一条斜肩的藕粉色长礼服,戴了长长的假发,再配上生动鲜亮的五官,更显得眉目如画,笑靥似花。
看到檀晴,萧澈忙迎上来拉住她的手,语气中颇有欣慰与感激:“幸好你来了!你不知道,我爸妈得知订婚宴上季朗的家人都不来,很生气。这下好了,待会儿我一定要把你介绍给他们。”
檀晴诧异道:“姚阿姨没来?”
萧澈皱皱鼻子,“季朗说她病了。不来就不来吧,反正只是订婚。”
“真是委屈你了!”檀晴拍拍她的手背,算作安慰。
“快进去吧,季朗在裏面招呼呢,看到你来一定很开心!”萧澈满脸纯净的笑。檀晴不忍多看,低头匆匆进了酒店。
宴会厅富丽堂皇,舞台上有助兴的演出,一个外国人在表演魔术,表演到精彩处,引得宾客不禁叫好。檀晴的目光逡巡过去,并没看到季朗,正打算找个人问问,肩头忽然感觉被人轻轻一拍。
“檀晴。”一个穿蓝色晚礼服的女子笑盈盈地望着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还好。”檀晴勾勾唇角,“多谢关心,没想到你也会来。”如今再面对曾经的好友许靖墨,她的态度疏离了许多。
许靖墨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朝不远处瞟了一眼,便绽出柔波一般的光泽,“我跟季总并不熟,不过是陪远遥来凑个热闹。”
纵然许靖墨故作亲热的口气令檀晴感觉不悦,但她也没有一丝表露,只是淡淡地微笑道:“都是贵客,自然万分欢迎!”
说话间,江远遥修长笔直的身影已经走到面前。檀晴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有任何纠缠,于是迅速转身,企图离开这裏。
“见我就走,我是洪水猛兽?”他的语气,三分嘲讽,两分玩笑。檀晴头也不回:“江总误会了,我只是要去招呼客人。”
“除了我,这裏哪位客人值得你招呼?”江远遥的声音低沉冷肃,这次却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檀晴不由得转身,面色涨红地盯着他:“江总是贵客,宴席上有酒有菜,您与许总慢慢享用。恕我招待不周,不能奉陪。”
她说罢转身即走,却被江远遥一把扣住手腕,“恐怕你没有时间招呼客人了。”他长长的五指迅速收拢,将檀晴纤秀的手掌包裹其中,“跟我走!”
季朗出现在宴厅时,恰好看到他们二人执手从人群中逃离的情景。
他的脸色阴沉铁青,萧澈只是催了句“仪式就要开始了”,便被他冷冷瞪回去,“晚一点也误不了事。”
萧澈如小鹿般受伤的眼神令他从愤怒中忽然醒悟过来,“对不起。”他歉意地望向她。
“没事。”萧澈大度地笑笑,“是我太心急了。”
轻快的音乐声响起,主持人宣布订婚仪式开始,邀请新人上台。季朗攥攥拳头,将满腹酸苦吞进喉中,牵着身旁的女子走上了舞台。
此时细雨方停,天亿酒店的后院有一片精致的园林,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幽幽的香气在雨后更显清新沁人。檀晴被江远遥扯着跑得飞快,直至一处人迹稀少的欧式圆顶小亭方停下。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向对面的男人:“江远遥……你,到底要干吗?”
他穿一件深蓝色西装,内搭暗纹白衬衣,白皙如玉的面庞沁出微微的细汗,一双眸子却晶亮得似夜空最透亮的星。
他脱掉西装,卷了卷衬衣袖口,冲她浅浅地笑。
檀晴恍惚觉得,又看到了初相识时的江远遥。
“你烧菜的手艺不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不过鱼香肉丝有点咸,糖醋小排又太酸。那道银鱼倒不错,以后你可以多做几次,我还挺喜欢。”
“江远遥你发什么癔症?我什么时候……”说着檀晴忽然顿住,继而惊讶得张大嘴巴,“你吃了生日那晚我做的菜……”
江远遥一脸平静,眼神却无比柔和,连声音都透着低低的宠溺:“当然,你第一次做菜给我吃,我怎么敢辜负。”
“可是……”檀晴一头黑线,“我走的时候菜没放冰箱里,你吃的时候……没有变质?”
江远遥微哂,“似乎有那么点……”
“不过初秋气温也不算高,你第二天吃的?”檀晴微眯双眸。
“嗯。”
“那晚你没回家?”檀晴脸色已变,转首看向亭畔的一方池塘,唇角泛起自嘲的笑,“住在哪里?酒店?不会是和你的Monika吧?”
“檀晴。”他唤她。她不应,因觉得冷,沉默地抱住双肩步下台阶。
“檀晴!”他声调陡然提高,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拽住。谁知他用力过大,竟一下将她扯了个趔趄,眼看穿着裙子和高跟鞋的女子脚下一歪。江远遥忙收揽手臂。
女性温软的身躯撞进他的怀里,也软软地撞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的目光春|水一般,“非要这样你才满意,是吗?”
檀晴咬咬嘴唇,虽做出推阻的姿势,手下却软绵无力,“你究竟想怎样?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还没有同意。”
“你反悔了?”她斜睨他。
“我当时只是说要想想。”江远遥双手将她箍在怀里,眼睛却一眨不眨:“现在我想好了,檀晴,我们和好吧!”
起风了。檀晴乌黑的长发被吹起几缕,遮住了脸,江远遥不由伸手替她拨开。趁着这个机会,檀晴抽身一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江总,你已经不再是我老板,没有任何权利对我予取予求。”她幽幽地笑,“记得江总曾说不喜欢藕断丝连,那么此刻,你在做什么呢?一边是Monika,一边是我,三人游并不好玩。”
“我与你何时断过?”他语气森冷,眼神也变得迫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与许靖墨不清不楚?就因为华深冠名?”
“那只是其一;美国空运的玫瑰花,分给员工的大蛋糕,电视节目中出双入对……”檀晴深吸一口气,转眸看向他,“还有今天,你带她出席季朗的订婚宴,难道这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江远遥不语,良久才轻叹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她,“檀晴,如果我真选择了她,为何又和你在这裏说话?你答应过的,会一直相信我。”
“你又何曾相信过我?”檀晴忽然叫起来,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他的肉里,“方案泄露的事难道你没怀疑我?还有网上诋毁我的贴子,赵芫向你告过我很多状吧?我和季朗,你不是也一直怀疑吗?现在怎么样?他要跟别人订婚了,你现在觉得我清白了对吗?所以你想要回头,想要和好,想要旧梦重温?江远遥,是不是在你心裏,我就是这样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她一通长长的牢骚,江远遥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轻轻咧开嘴,“算了。”
吐出这两个字后,他不再说话,檀晴也沉默下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离得并不远,却只有风在彼此间缠绕流连。
他说,算了。
就好像那天,他说,就这样吧。
檀晴再一次陷入灰败和凄凉,深深的无力感将她包围。她挪动脚步,挺了挺脊背,往酒店方向走去。
订婚仪式刚刚结束,檀晴红着眼睛步入宴会厅时恰好碰到季朗。他今天穿着黑色的三件套礼服,看起来俊朗儒雅,只是唇角沉着,没有一丝新郎应有的喜气。
“有人欺负你了?”季朗皱眉,“我看到江远遥拉你去后园……”
“没事。”檀晴连忙换上笑容,“萧澈呢?刚还说要带我去见她父母呢。”
“晴晴,我……”他忽然抓住她的手,眸中波光闪烁。此刻他心头有多痛,她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即便知道,又会在乎吗?
“晴晴,陪我去敬酒吧,以季家人的身份!”
敬酒的本该是萧澈,但季朗说她累了,正在更衣室休息。
檀晴只好应下。
宾客很多,几十桌转下来,季朗的面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成纸样的煞白。檀晴担心他醉了,悄悄拉住他:“别喝多了!”
他冲她笑,眼睛里满是宠溺:“你放心,酒里兑了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能醉!”他说着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久久不肯挪开。
直到她说:“哥哥,你去休息一会儿,我帮忙送客人。”
这一声“哥哥”唤得季朗心头微颤,痛苦得闭了闭眼,却仍强笑道:“好。”
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酒店。檀晴见到了萧澈的父母,并与这对温和的老人相谈甚欢。送他们上车离开时,萧澈的母亲忽然向檀晴道:“那位先生是不是在等你?我看他站在那里看你很久了。”
檀晴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法桐下静静伫立的江远遥。
两位老人一离开,萧然扯了扯妹妹萧澈,“去看看你老公,是不是喝多了?”
听到“老公”这个词,大大咧咧的萧澈竟也红了脸,但还是拎起裙子大步往酒店里跑。萧然在身后瞧着,轻叹了口气:“傻丫头乐成这样,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檀晴心头微沉,愈发愧疚。她正欲开口说话,一只男人修长有力的手臂将她拽住:“跟我走!”
他拉着她大步往停车场走,直至打开车门,将她塞进副驾驶。江远遥松开手,一双含着怒意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她。
檀晴别过脸去,“江远遥,这么纠缠下去,有意思吗?”
“纠缠?”
已坐进驾驶座位的江远遥忽然笑起来,漂亮的眉目间拧出淡淡的苦涩的纹路,“想不到我江远遥也会有一天,被一个女人嫌弃到如此地步……可是檀晴,你忘记一开始是谁苦苦哀求,让我留她一晚?你先招惹了我,为什么又要中途放弃?嗯?”
檀晴望着他,这个清隽俊雅的男子,薄薄的唇,挺直的鼻,浓黑多情的眉眼。她忍住想伸手抚平他眉心纹路的冲动,却忍不住想起初见面时他穿着白衣黑裤翩翩走来的情景。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虽是一句老话,想来却令人动容。
一阵风过,车内后视镜上的挂饰随风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檀晴的眼底早已泛起泪花:“你还留着它?”
“连你做的隔夜菜我都不舍得丢,更何况它?”江远遥叹息着松开手,转头看到车外站着一个人,目光阴晦,鬼魅似的看着他们俩。
“江总既然赏脸来了,怎不喝杯酒再走?”季朗说着,突然低下头,手臂伸进车里拨动了一下那串挂饰,笑道,“晴晴,这不是在圣托里尼我送你的那只鹿吗?怎么挂在这裏?”说着转眸看向江远遥,“难得江总不嫌弃,跟你这车倒是蛮般配。”
他的话音一落,江远遥的手便落到小鹿身上,扬手将它扔到车窗外,“早就嫌它丑了。”说完拍拍手,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斜睨季朗一眼,“季总大喜,早些回去陪新娘子吧!”
“季朗,为什么非得让我恨你?”白着脸的檀晴说完,打开车门便要下去捡,却被江远遥一下扯住,“乱跑什么,走!”
他锁死车门,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像发怒的野兽轰鸣着驰向马路。
一路上,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檀晴只说了句“那只小鹿……”就被杀人般的目光堵了回去。
汽车咆哮地奔腾着,直至将整座城市甩到身后,触入眼帘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
更确切地说,是一片高山草甸。
虽说入了秋,这裏的草却并未枯黄,绿毯似的沿着脚下起伏蔓延着。
雨初停,半山腰以上被弥漫的云雾笼罩,蒙蒙眬眬,有种不真实的美。
他下了车,径直往山顶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