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深且止(1 / 2)

<small>‘阿拾,我曾经以为自己争过了伍封就可以得到你,没想到我们两个最后都没有争过天命。’公子利把宝石匕首重新递给了我,‘这是你的,如今还给你。还有,我不要每年只见你一次,我若想见你,便会派人去晋国接你。来了以后,不管你是要祭祀,还是小住,我都随你。’</small>

把叔妫送到公子府门口后,我没有跟着进去,因为不知道与红药面对面时我该说些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绝不会为了我还活着而高兴。一个性格乖张的叔妫已经够她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死而复活的阿拾,估计会把她逼疯。

雍城的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当残阳染红了天空,双方的兵卒都已经筋疲力尽。日入时分,太子绱终于收兵了。

我爬上东门的城墙,却被堵在了石阶上,士兵们正在向下搬运城墙上的尸体。这些尸体面目模糊,残缺不全,可今天早上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人、会说会笑的人。我屏住呼吸冲上了城楼,支着膝盖深吸了一口气,却差点儿被浓郁的血腥之气熏晕。东门外的沃野上,到处都是尸体,外墙根下更是摞满了想要冲入城内的巴蜀士兵。他们中有的连脑壳都已经被石头砸碎,只留下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像一双双狰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拾见过公子!”我立马转身跪地见礼。

“起来吧!”公子利的眼睛布满了厮杀过后残余的血丝,他的发髻凌乱,皮甲带血,手臂上被划了好几道伤口,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比记忆中那个谦谦贵公子要更像个成熟的男人、沉稳的主将。

“陪我走走吧!”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依旧。

我们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城门左侧的一座箭塔,他伸手一拉,带我坐上了箭塔高高的木架。

此时天色已暗,城楼下有一队士兵正藉着夜色的掩护,收集尸体上的羽箭,脱取敌军兵卒身上的皮甲。

“在渭水里找到你的尸体时,我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直到发现这把匕首。”他从怀里掏出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我把它送给你,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从你的尸体上把它拿回来。”

“我同红药在城外观礼时被人打晕了,等醒过来时,人已经离开了秦国,衣服和匕首也都被他们拿走了。不过,我还留着这个。”我从衣领里拉出了那枚碧玉环,“这玉佩许是有些灵气,我后来虽几番遭难,都化险为夷。”

“这玉环是城外的猎户在摩崖山的深潭里捞到的,据说是上古神兽口涎所化,兼具山中灵气,所以才献给了我。我见它玉色与你眸色相仿,便特意送给你。若它真能护你平安,也不枉费我当初一番心意。阿拾,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抓走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公子利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紧得让人发痛。

“当日国君城外祭祀,太子绱找了刺客想趁乱杀了红药,阻碍你和百里氏的联姻。为了救出红药,我只能以身相替。”

“果然是大哥所为。当日红药被救而你莫名失踪时,我就已经猜到了。”

“抓我的那些人倒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发现自己抓错了人后就放我走了。只是在放我之前给我下了咒术,夺去了我的声音,也让我忘了自己是谁,直到巫士明夷救了我。”

“巫士明夷?那日婚宴上能通鬼神的小童……”

“小童既济就是我,只是我当时虽然记起自己是谁,却为时已晚。”为了隐瞒在天枢的一段过往,为了不让公子利迁怒于明夷,我只能编了一个谎言来骗他。

“所以,你才会在婚礼上哭,所以你才知道我们那么多的过往。”公子利如梦方醒,他仰天苦笑道,“我和你面对面坐着居然没有认出你,你明明就在我手边,我却没能抓住你。我还能怨恨谁?我该恨的是我自己。”

“公子莫要自责。巫士说,阿拾是被天神选中的巫女,这一生注定不能嫁人,如果有违神意,上天就会降下灾祸。今日,我把公子从东门叫回来,救下你的贵妾和孩子,也都是受了神旨。公子,你注定要成为秦国的国君,你既然承了天命,也就必须割舍掉一些无法属于你的东西。”

“就比如你,对吗?”公子利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我,“阿拾,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告诉我你还活着,却永远不可能属于我?”

“公子……”

“不,我不会再放开!这一次,我绝不会放开你!”公子利猛地一拉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与他年幼相识,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的心意。“阿拾,留在我身边好吗?我不管上天会降下什么灾祸,所有的惩罚都让我来领。”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长发,声音哽咽艰涩。

我长叹了一声,在他耳边幽幽道:“公子,你是天定的君主,上天不会惩罚你,但会让我死。”

公子利抱着我的手蓦地僵住了。

“鸿雁于飞,中心藏之。吉士顾我,何日忘之?公子,你若想我好好活着,便忘了我吧!阿拾今生,注定是要负你了……”

公子利听了我的话,怔怔地松开了双臂,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哀伤的眼睛一遍遍地抚过我的脸庞。良久,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当初我已经差点儿害死了你,我不能再害你一次。你是不是我的人,我无所谓,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阿拾谢公子怜惜。”我按捺下心中感动,轻声回道。

“伍将军知道你没死吗?”

“和公子一样,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那你以后还会住在将军府吗?我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去找你吗?”

“我如今拜了晋国太史墨为师,此后几年应该都会住在新绛。公子若想见我,每年祭天的时候可以派人来晋国接我。无论我将来人在哪里,都会虔诚为公子和秦国祈愿。”

“阿拾,我曾经以为自己争过了伍封就可以得到你,没想到我们两个最后都没有争过天命。”公子利把宝石匕首重新递给了我,“这是你的,如今还给你。还有,我不要每年只见你一次,我若想见你,便会派人去晋国接你。来了以后,不管你是要祭祀,还是小住,我都随你。”

他深情而真挚的眼神让满口谎言的我羞愧无比,我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我和公子利肩并肩坐在箭塔上,头顶辽远而清冷的夜空上挂起了无数星点。公子利望着渭水边连绵数里的敌帐和尸横遍野的平原,神情黯然:“阿拾,你说我要争那个位置究竟是对是错?如今为了我一个人的野心却要这么多人为我而死。”

“那公子以为,太子以秦国之地换取巴蜀联军的支持是对是错?”

“自然大错特错!”公子利双眉紧蹙,眼神异常地坚定,“当年,周平王被犬戎侵夺了岐、丰之地,才无奈把岌岌可危的镐京旧地封给了秦人,自己带着王室迁都到了洛邑。穆公时,秦人强逐西戎,开地千里,才有了今日的秦国。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秦人的热血,莫说拱手相让五十里沃野,只要我还活着,我连一寸都不会割让给巴蜀。”

“所以,错的人是太子,上天也因为他的无德抛弃了他。有朝一日,若公子登上国君之位,请务必牢记:只有行德政,才可以得天道。”

“如果雍城能够渡过此难,利必定会遵循天道施行德政。在我有生之年,也定要像先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叫中原诸国再不敢小觑我秦国。”

“公子,你看!”我遥指着头顶上的一组繁星,缓缓道,“那是井宿众星官之一的‘弧矢’,‘弧矢’星动则其下分野有兵乱,因而我才能预知秦国今日之乱,才会奉天命来助你。如今,‘弧矢’定而岁星出,说明一切都将有好的转机,公子只需静心等待,不日太子定会兵败。”

“阿拾,你何时习得占星之术?”公子利疑惑地看着我。

“太史墨乃是当年替周王祭天的神巫,他精通阴阳占星之术,能预卜天下十年之事,我如今只是学了点儿皮毛。”我被夜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冷战,搓着手臂笑道。

“起风了,我带你下去,你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我随着公子利从箭塔上爬了下来,不远处城楼的台阶上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

“公子,他们在做什么?”我问。

“他们在领护胸皮甲。这是伍将军战前设下的奖赏,凡步卒者杀敌十人便可以领一件皮甲护身。”

“这裏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雍城哪里还有这么多皮甲?”

“死人身上扒的,有秦军的,也有巴蜀士兵的。他们明日若是战死了,这皮甲还是要扒下来换给别人穿。”

士兵们如获至宝地抱着那些沾满血污的皮甲从我们眼前经过,他们的脸上带着骄傲和欣喜,因为怀里的皮甲是他们今日奋勇杀敌的证明和奖赏。我看着他们的笑颜,心裏却不由得生出一丝哀恸,在他们中间,不知又有几人能活到明日此时。

“他是你的朋友?”公子利指着远处的赵无恤问。

“他是晋卿赵鞅的庶子。”

“此人剑法卓绝,不在伍将军之下,实是个人才。”

“他身上藏了很多秘密,是个复杂得让我看不透的人。不过我相信他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我望着远处抱剑的赵无恤微笑道。

“公子——”一个戴冠的侍衞从西面跑来,附在公子利身旁一阵耳语。

“阿拾,我现在要赶回城西,你可与我同去?”公子利问。

“我与将军还有事相商。”

“那这几日你要千万小心,等战事完了,我再来找你。”公子利说完翻身上了侍衞牵来的马,跑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高声道,“阿拾,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我笑着挥手,他策马离去。

“看来,你果真不缺爱慕之人啊!”无恤抱着剑走到我旁边一脸戏谑。

“你没受伤吧?伯嬴和烛椟呢?”

“你放心,这天下能伤得了我的人没几个!”他嘴角微扬,眉眼之间是他天生的一股傲气,“长姐正在裏面和她未来的夫君争辩谷仓守衞之事。烛椟今日从刺客手里救了一个貌美的秦女,现在恐怕已经钻到人家姑娘的被窝里去了。”

“他们抓到刺客了?”

“只抓到一个,剩下的那个据说凭空不见了。”

“烛椟送秦女回家,你和伯嬴都在这裏,谷仓那边岂非没人守着了?”

“烛椟说他会在守衞交替之前赶回去的。只是我有些奇怪,伍封今天难道没对城内国民下禁出令吗?”

“禁出令?昨天夜里就已经下了啊!”

“哦,原来是这样……”无恤哼笑一声,对我道,“走吧,赶紧同我找长姐问问那秦女的住处,烛椟那小子怕是要闯祸了。”

“闯祸?”

“待会儿再同你说!”无恤带着我一路冲进伍封的房间,却正巧撞见伯嬴红着脸被伍封抱在怀里。

“咳咳。”无恤假意轻咳,伍封抬头看到我们,连忙招手道:“你们快过来,帮我把剑士扶出去。”

“小嬴,你怎么了?”我走过去,扶起伯嬴的一条手臂。

“他今日追杀刺客的时候扭到了脚,刚刚又差点儿摔倒。你到门口找个士兵,背他回去休息。”

“不劳烦将军的侍衞,我来吧!”无恤走过来,背起了伯嬴。

伯嬴百般不情愿地趴在无恤背上,转头对伍封道:“将军,那谷仓的事?”

“剑士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