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伍将军还真是有心,临近初冬,候鸟南飞,他就用寒冰封了一只大雁给我做纳彩之礼。’伯嬴抱着剑站在船舷上,一双杏眼里似乎能挤出蜜汁来。</small>
从将军府里出来后,我一路狂奔到了东门,独自爬上城楼对着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哑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我飘乎乎地回了住处,却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见了月下独自饮酒醉卧的烛椟。
“你不在裏面陪着宓曹,怎么跑出来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罐,哑着嗓子问道。
“子黯,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烛椟醉眼蒙眬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吗?那日在长街上,她没有认出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了,可是她害怕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睫毛不停地忽扇……”他拿起空酒罐往嘴裏用力倒了两下,然后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现在她变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不了了!”
“她想要什么?”我在烛椟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她想要跟我回晋国。”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烛椟冲我大喊了一声,满嘴的酒气,“她让我把她送给赵氏的世子,送给她从未见过一面的伯鲁。”
“她的事想必无恤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再给她些时间。她这几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认定只有权势才能救她出苦难。等你们回了晋国,你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她慢慢地找回原来的自己。”
“她真的会变回来吗?她会吗?”烛椟呢喃着醉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望着挂在树梢上的一弯下弦月,独自一杯一杯地饮着酒。世间的情感有千万种面貌,便有千万种痛楚,旁观的人看着以为容易,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也只能手足无措地任由命运摆布。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异乡的战魂,这个晚上最不缺的就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
半夜醉酒并幕天席地地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日你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烛椟昨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睡在院子里?”赵无恤拿湿布在我脸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别和我说话,我头痛……”我把手按在额头呻|吟道。
“你说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继续睡吧!”无恤把湿布随手一扔,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去陈仓接四儿和无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一下子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刚过了日中。”无恤捡起我脱在门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头上,“赶紧穿上吧!什么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欢躺在外头睡觉。”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乱梳了梳头发,出门前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脸。唉,为什么每次见到四儿我都是这副鬼样子?
雍城外的空中飞荡着一片黄沙,太阳高悬在头顶,极小极白极亮,让我抬不起眼睛。
“他们怎么还没来啊?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我站在城楼上踮着脚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个时辰,四儿和无邪却还未出现。
“陈仓到这边的路难走,你再耐心等等。”无恤坐在城墙上,用手逗玩着几只石缝里的蚂蚁,“昨天你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一大早就派人来说,他这次要与我们一道回新绛面见卿父。”
“没说什么。”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将军如此看重这场婚事,贵女这下该高兴坏了。”
“她要是长了翅膀准能飞起来!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没用。长姐如今开口闭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国来。”
“将军值得她这份心思。”我喃喃自语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边的士兵伸手一指,我转过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隐约有一辆青篷马车从城外驶来。
“他们到了!”我提起下摆,两步并成一步冲下城楼。上次见到四儿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而这之间我们还经历了一场“死亡”的离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拾——”马车还未停稳,四儿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四儿——”我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让我看看你!”从城楼回到屋里,我们的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四儿的眼睛里全是泪花,嘴巴却笑得很甜:“臭丫头,我快被你吓死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
“四儿,你猜我之前见到谁了?”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见着于安了。”四儿脸上泛起了一片红云,对着我羞涩道,“我在华山脚下等你和无邪的时候遇见了他,他还从几个山匪那里救了我。”
“什么?!他那日在村子里救的人就是你?!”我捂住嘴傻笑,笑完了抱着四儿的脖子,呢喃道,“真好,四儿,这样真好。”
“怎么又笑又哭的?”四儿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听来接的人说你要去晋国了。”
“你同我一起去吧!还是——你要留在这裏照顾你爷爷?”
“你忘了,我们以前对月亮起过誓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这一生,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那你爷爷?”
“将军找了我三叔来做府里的家宰,这样爷爷就能在府里安老了。”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喂,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我和四儿聊得开心,倒忘了旁边还站了一个无邪。无邪一把扯开四儿,冲我张开双臂嘟囔道:“现在该换我了吧?”
我和四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儿调笑道:“你的小狼找阿娘来了,快哄哄他吧!”
我抱着无邪微笑道:“谢谢你帮我照顾四儿,你也和我回晋国吧!我们可以一起去浍水边的竹林打猎,去河边射鱼。”
“若你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咬死你!”无邪张开嘴巴在我头顶啃了一口。
“痛——”我按着脑袋捶了无邪一拳,“改掉你这个咬人的毛病,我再带你走!”
“他是谁?”无邪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后的赵无恤。
“他是我在晋国的朋友,叫无恤。”我把赵无恤拉了过来。
四儿见无恤配剑戴冠,气度不凡,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无邪向来不懂礼节,打招呼是点头,挑衅打架也是点头,他点了两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和狼群一起长大,所以不太懂礼节,你别放在心上。”我和无恤解释道。
“原来就是他啊!现在倒是挺会说话的。”无恤一声讪笑,转头去和四儿说话,不再搭理无邪。
“我不喜欢这个人。”无邪铁着脸道。我在心中暗叹,那个人好像也不喜欢你。
在我“死”后,无邪和四儿又一同失踪,家宰秦牯焦急之下托人四下寻找,伍封从西北回雍之后,更是派出府中亲衞各方搜寻他们二人的踪迹。因此,无邪带着四儿出现在伍府后门时,很快就被府里的侍衞发现了。原本以无邪的身手想要逃脱并不困难,但他身边带着四儿,几番缠斗下来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伍封面前。
无邪在见到我之后,拍着胸脯骄傲地告诉我,在之前的几个月里伍封曾经多次向他询问当初带着四儿离开伍府的原因,但他严守着和我的约定,什么也没有说。我听完只是点头微笑,无邪的心思向来都写在脸上,即便他嘴巴不说,伍封也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答案。
“你怎么都不夸我?为了帮你保守秘密,我可是喝了一个多月的粟羹。你看,我都瘦了!”无邪扒开衣服向我展示着他的“消瘦”。
“我知道你受苦了,现在多吃点儿吧!”因为知道无邪和四儿今日会回来,我特地在将军府的庖厨里烧了一大锅的肉汤,“晋国可不比秦国,你去了之后,要先跟我把礼仪学好,不然哪天失礼得罪了人,我可不救你。”我盛了一大碗炖得酥烂的豚肉递给无邪。
“知道了!”他呼噜呼噜吃了半碗,擦了擦嘴道,“那天我听你的话给医尘送了千日醉,他喝之前让我下次见到你就把这个送给你。”无邪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竹简和一沓绢画,“他说你将来若有机会遇见一个叫扁鹊的人,就替他问问,这书简上写的相克之药对不对,还有什么疏漏。”
“这是什么呀?”四儿凑过头来看了一眼。
我打开绢布和书简细细读了一遍,惊喜道:“这绢布上画的是天下间四季生长的毒药,书简上写的则是它们的药性和医尘自己摸索出来的一些解毒之法。”
医尘在书简上的记载,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离开晋国时史墨给我的那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其实,传说中的恶咒、死咒大都是巫士们利用神鬼不知的下毒法来实现的。
“他给你这害人的东西做什么?”四儿问。
“天枢是个拿钱替主顾杀人的地方,医尘这些年替天枢研制了很多毒药,但他始终是个治病救人的医者,这上面记载的毒物若是样样都能找到相克的草药,也算是一卷救人的医书。”
医尘在药圃旁边养了一屋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为的就是试验他的毒药和解药。我之前对尹皋所施的“摄魂术”其实就是用了一种致幻的草药,在天枢时候在雪猴身上试了很多回,害得它现在见到我就躲得老远。
“它好像长大了许多。”我指着躲在角落里的雪猴笑道。
雪猴见我指着它,呜咽了几声,一副待宰的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