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再骗我,你和叔妫见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树上。”我一想起当日在树上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来。这火烧红了我的脸,也烧红了我的眼眶,“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心裏的一颗棋子,一颗养了十年却在最后关头出了错的棋子。我不仅让你前功尽弃,还逼得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公子府,把亲生儿子留在边关受苦。我……”我说到最后已哽咽难言。
“小儿,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臂一环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听到了那些话……那不是真的,你从来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颗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决定让你嫁给公子利,你走了以后这裏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用好听的谎言骗我!”我嘶喊着,拳打脚踢,疯了一般挣出他的怀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湿一片。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壳,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谁?”我瘫坐在地上,把许久以来压抑在心裏的痛苦一口气全都倾倒了出来。
伍封紧紧地抱着我,紧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头:“如果恨我能让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原因。”我抽泣着抬起头来。
他伸手擦干我的眼泪,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轻声道:“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给你再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衞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唯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的寂静笼罩着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线。深秋的夜晚透着寒意,屋顶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却恰好缓解了我此刻的燥热。
我像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医者口中的判决,手心不断地有细汗渗出,一颗心恐惧不已,但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是楚国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亲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帮我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
我知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他会是伍尚的儿子、伍子胥的亲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辅佐楚王治国行政,世受倚重。但楚平王在位时却受佞臣费无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们还以祖父之命为要挟,想要设计将我父亲和叔父骗回都城一同剿杀,以绝后患。”伍封的眼睛里有两簇暗火,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的仇恨,但回忆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灾祸,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会放过你爷爷的。”
“父亲自然知道这是楚王的奸计,但他是伍氏的嫡长子,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惨遭灭门后一个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斩断一切牵绊,只靠着满腔仇恨活下来。他的心太软,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当生和死摆在面前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生。
伍尚回到楚都后很快就和父亲伍奢一起被楚王杀害了。二人死后,楚平王还下令灭了伍氏满门,不管是白发老妪,还是襁褓里的婴儿,通通没有幸免。这也就是为什么伍子胥当年带着吴军攻入楚国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挖出楚平王的尸骨鞭尸三百,因为他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需要一次发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当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亲死前把我交给了叔父,叔父投奔吴王阖闾之前把我寄养在了齐国,后来我才辗转到了秦国。”
“那叔妫?”我迟疑了许久才说出了这个名字。
“父亲在世时让我与陈侯的庶长女定了亲,后来伍氏遭难时我只有两岁,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废了,没想到十六年后孟妫知道我没有死,就带着妹妹叔妫到齐国来找我,履行了她父亲当年对伍氏许下的承诺。我当时虽然人在齐国,却要时时刻刻逃避楚国刺客的追杀,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妫十九岁时因为难产死在了从齐国到秦国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来了吗?”
“孟妫怀的是一对双生子,男孩活下来了,女孩没过几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婴没有死,便和你一般大。当时,我将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里埋伏了弓箭手。当胸一支火箭,我没有死,她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身子着了火,林子里的刺客又冲出来砍杀,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来时,她已经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阿拾,她是我的女儿,可我甚至没有记清她的样貌……”伍封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还系在那里,身上插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箭。
“再后来,你便在那场大火里见到了四岁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断颤抖的他。十年的时间里我从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喊过一声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无声地嘶喊着:“阿拾,我痛……”
春日他带着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浆果;夏日他把我的脚丫泡在凉水里,看星星,讲故事;秋日我们相依相靠,读诗念史;冬日他给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几个雪人。我没有父亲,他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的爱,面对这样的他,我还有什么可以怨恨的……
“小儿,那女婴死后,你便是我的孩子,可当你一天天长大,变得光彩夺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总说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孩子的戏言,却生了要留你一辈子的心。”
“那不是戏言,从来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摇头。
“我知道,可是小儿,你知道留你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这样的美好,十年,二十年,当你一天天地绽放,却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过三十年,我若变成秦牯的样子,掉了头发,落了牙齿,我还是你的将军吗?若我老死了,你该怎么办?谁还能照顾你?”
“你老了,换我照顾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眸,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
我静静地抱着他,许久,心慢慢地变得沉静。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我们明明都想给对方最好的东西,最后却深深地伤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来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叹声道。
“他三岁时发了一次高热,腿上留下了残疾。如果把他带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议,他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忍心。叔妫认为这是她的疏忽,便自请留在西北照顾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几个月就是为了看他们?”
“嗯,但伍惠他不喜欢我,每次去,我们都免不了要起争执,所以后来我便去得少了。”
“叔妫为你照顾孩子多年,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给公子利?”
“叔妫刚来齐国时才五岁,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杀后,楚国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孙,我不能装作什么责任都没有和你在这个院子里相守一生。阿拾,从楚王杀尽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叔父在时,我还可以逃避,可后来连他也死了,我便逃无可逃了。”
“所以你从吴国回来之后,就决定要把我嫁给公子利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他总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离开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时间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想来,那些话其实都是在与我告别。
“公子爱慕你多年,若你嫁给他,他定会比我待你更好。他会是秦国的太子,下一任的国君。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而我会效忠你的儿子,为他流干我最后一滴血。我从吴国回来后的每一日都在这样告诉我自己,嫁给公子利也许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归宿。”他说完苦笑一声,看着我痛声道,“这是我懦弱、卑劣的借口,我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就仓皇逃到了西北。后来你不在了,重兴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执念。”
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伍封木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紧了他的手:“不,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眼前这个男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亲情、爱情、家族的责任已经把他伤得体无完肤,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下那颗痛苦无奈的心。
“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晋国吧!她是赵鞅最喜欢的女儿,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赵氏绑在一起。”我擦干眼泪,微笑道。
“小儿……”
“将军,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我们便忘了吧……”
当你忘了我,当我忘了你,也许东面墙角的老树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从它身上坠落,落入男子温暖的怀抱;也许屋檐上滴水的青瓦还会记得,曾经有恋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读了一夜书卷,听了一夜雨声;也许摩崖山上的草木之灵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在生死一线,见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当你垂垂老矣,当我苍颜白发,也许只有它们会记得我们曾经相守相依的十年,相离相忘的一世……